記憶迷宮的邀約——讀尹學蕓《天邊外》
故事或者說命運仍然從罕村開始,尹學蕓的中篇新作《天邊外》書寫了罕村的王云丫偶然遭遇卻在命運中草灰蛇線的“秘密”,也在寫那些永恒涌動著的幻想、欲望和世道人心。
小說分上、下兩部分,云丫是其中的線索人物,上部以云丫的第一人稱回憶視角講述十八歲的她意外有了獨自前往省城漫游的機會,而這場短暫的冒險改寫了云丫的命運蹤跡。下部中斷了連續性的時間,敘事者的口吻也跳出了“我”,以第三人稱在多個人物之間游走,迫使不可言說的秘密終于開口講述。此時的云丫已人到中年,她在前往省城故地重游之時,不經意間卷入丈夫邢肇慶的記憶旋渦。然而,王云丫與邢肇慶的兩條記憶線索竟然彼此紐結,仿佛偵探小說般探破了命運早已布好的謎題。尹學蕓的語言熨貼自然,充溢著生活的從容質感,譬如寫少女云丫初入省城,眼里、心里有多少驚奇與慌亂,但她卻忽然停了下來,因為“我在家里也這樣,烙餅面和軟了,粘手,我就坐旁邊,等著讓風把它吹涼”。于是,尹學蕓筆下的人物也仿佛在與讀者談心,心事如活水一般流淌,或緩或急,小說在不動聲色間邀請讀者步入了一個關于記憶的迷宮。
記憶的發生機制總是關聯著過去與當下,也關乎人之為人的主體生存焦慮。但記憶不總是局限于個體內部的心理世界,而有著紛繁的載體。文字、圖像、地點、身體等等,它們作為記憶的儲存器,等待著回憶行為的召喚、篩選和剪裁。記憶之地,正是《天邊外》這篇小說繞不過去的話題。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地點不僅是回憶的載體,其本身也可以成為回憶的主體,甚至可能擁有一種超出人的記憶之外的記憶。與美國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戲劇相同的小說題名《天邊外》已暗含著一種遙遠的空間感,而在行文中,驅動回憶的關鍵性因素也是空間。
小說開篇就鄭重交代了王云丫的行動——“十八歲,我第一次去省城,單獨一個人”,記憶的閘門自此開啟,罕村的凝固時間有了松動的契機。從罕村出發,長途汽車、公交車、無軌電車,車身搖搖晃晃如在海上,在云丫的回溯性視角里,一切都在夕陽的映照下發亮,即使是省城邊緣破敗的小學、隨意談天的門房、耍手藝的父親,都自有一份不可侵犯的莊嚴感。云丫本是為了找父兄回家解決宅基地的糾紛,但父親對云丫的偏愛為她爭取到了在省城多逛一天,只是明令禁止她去“昌意街”。這一在父兄口中“好人都不過那邊去”、發生過女孩失蹤命案的禁地,才是敘事的真正核心,一個容納并超越了個體記憶的回憶空間。
在某種意義上,昌意街與奧尼爾的《天邊外》互為表里。王云丫在省城中心的新華書店里漫游,她說“一本尤金·奧尼爾的《天邊外》撞了我的眼睛”。這本書不僅罕村沒有,縣城也不會有,至于奧尼爾是誰,似乎并不那么重要,令云丫著迷的是題名本身指向的“遠方”。這恰好與戲劇《天邊外》里那個有著詩人氣質的羅伯特對出海的迷戀相呼應——“假如我告訴你,叫我去的就是美,遙遠而陌生的美……就是要到廣大空間自由飛翔、歡歡喜喜地漫游下去,追求那隱藏在天邊以外的秘密呢?”買下《天邊外》的云丫也就必然要去昌意街漫游。置身其間,云丫看到昌意街似乎并不危險,而是新奇的藝術街區。昌意街與《天邊外》作為雙重的隱喻構成了未知遠方的召喚,于是回到罕村的云丫無緣由卻決然拒絕了嫁到鄰村,通過參加成人高考離開了罕村,之后因偶然的事故認識并嫁給了大學生邢肇慶。
故事寫到這里,似乎還是近代以來受教育的文學少女戀愛冒險故事的延續。小說卻筆鋒一轉,人到中年的王云丫的那本《天邊外》包上了紅絲絨,長久放在書架上無人問津,回憶的不可靠性在敘事縫隙中顯露。不過,她仍堅持視昌意街為命運的轉折,而丈夫邢肇慶則固守理性的“統計學”原則,對昌意街似乎毫無興趣。在云丫的堅持下,二人重游已經破敗荒涼的昌意街,卻偶遇了邢肇慶的高中同學李步群。作為記憶之地的昌意街,打開了另一段記憶的閘門,而這一“戲中戲”正與《天邊外》所寫的不可捉摸的命運若合符契。原來云丫父兄口中失蹤的女孩是邢、李二人的高中同學費小青,三人之間錯位的愛慕引發了悲劇。聰敏靚麗的費小青不喜歡家境優越的李步群,選擇了邢肇慶,而邢肇慶在發現費小青家庭窘迫貧窮的真相后,受到極大的“傷害”,三人關系徹底破裂。此后費小青在昌意街被謀害,成為另兩人心中的謎。在都市傳說里,費小青被扔進昌意街的下水道,而井蓋旁長了一株勿忘我,王云丫關于昌意街的回憶里也有這株勿忘我,更令人驚異的是,費小青與王云丫的形貌頗為相似,故事由此形成了完整的回環。
有趣的是,昌意街交錯分岔的小路正仿佛迷宮,十八歲的云丫在深夜走出迷宮,父親蹲在路口默默等待著她,而若干年后,她再度走入以昌意街為名的記憶迷宮,她主動投射回憶的“昌意街”最終撬動了邢肇慶一直逃避的記憶。那些被刻意壓抑的回憶成為昌意街本身,當空間成為回憶的主體,所有人隱秘地共享著理想碎裂的時刻,并發覺自己一直身處命運的羅網中。
那本沒有讀完的《天邊外》終于又被翻開,少女云丫早已猜測到“小說家都是陰謀家”,無論是浪漫愛的召喚,還是漫游遠方的沖動,似乎都會回落向凄涼的現實結局;而中年的云丫仍保持著敏感的天性,用曾經看到鴿子的眼睛觀察丈夫發福的后背和皮帶的白線筋,也看到遙遠而幽微的人心,以及把理性作為障眼法卻不可抑止的欲望。這似乎也是作家和我們開的玩笑,讀者在閱讀中隱約地知曉“陰謀”必然發生。小說對上下兩部分的文體風格有意做了區分,云丫的回憶籠罩著溫情的質地卻戛然而止,接下來,中年夫妻之間微妙的斗爭、平庸的日常、掩藏的秘密漸次浮出水面,敘事者的語調也從莊重轉向夾雜暗諷,乃至借鑒都市傳說的橋段和氛圍。盡管情節本身的驚奇效果稍顯刻意,精巧的敘事也難免有斧鑿的痕跡,然而,走出迷宮之時,那些充滿文學性的偶然,仍給我們帶來了情感的震顫,也掀開了生活真相的一角。浪漫與現實、遺忘與回憶、追逐與失落、彼岸與此岸始終隱秘地相伴,也許某一天,你我也不知不覺接受邀約,發現自己同樣身處記憶的迷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