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家訓的思想史意義
在中國傳統文化體系中,家訓以家族為單位傳遞道德規范、治家理念、處世智慧等,是圣賢經典的世俗化、實踐化、生活化載體。家訓的主旨在確保子孫繁榮、家道長遠,但家訓不僅是針對子孫的“家教”,而且是具有廣泛社會影響力的“世范”,體現了民間的思想價值取向,對基層社會運轉亦發揮著重要的價值導向作用。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成為歷代統治者推崇的正統思想,逐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思想。家訓以儒家思想作為行為規范和道德教化的根本遵循,使經典儒家的信仰、哲理和倫理教化有效延伸到民間社會和日常生活,從而對世俗社會產生了直接的制度性價值。
長期以來,學界對圣賢經典和精英儒家思想關注較多。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哲學史、思想史、社會史學者把目光投向“世俗儒家倫理”“一般思想史”“日常生活史”等研究主題,傳統家訓的思想主旨及其在人格塑造、社會治理、文化傳承等方面的歷史意義被不斷挖掘和呈現。通過對傳統家訓類文獻的梳理和研究,我們可以探察存在于經典價值體系中的精英儒家倫理,是如何融入世俗社會,最終化民成俗推動官方教化走進民間生活的,并由此得以進一步觀照傳統家訓相對于儒家經典的思想史意義。
家訓是儒家經典從理想型理論建構走向應用型實踐指南的重要橋梁,它確保了核心價值觀念在民間社會的穩定傳承,是中華文化連綿不絕的重要保障機制
儒家經典闡述的是高層次的哲學理念、道德原則和政治理想等,如仁、義、禮、智、信以及仁政、王道等,它們是士大夫階層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論指南,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理想性。家訓則將儒家經典的宏大理念實踐化、生活化,落實到家庭生活、個人修養、子孫教育、人際交往、財富管理、仕途進退等日常生活層面,回答的是有關為人處世、修身治學、家庭教育、家政管理等具體問題,揭示了儒家倫理如何真正滲透、塑造和維系了基層社會秩序。
家訓往往折射出傳統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其中的核心價值觀念主要來源于儒家。如傳統儒家強調“為仁由己”(《論語·顏淵》),提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上》)。為仁行善,這是儒家倫理在為人處世方面的基本道德標準,也是順應禮治的內在道德自覺,后世儒者也將其看作個人道德修養的根本。在宋元明清時期的家訓家規中,為仁行善是與家教門風緊密聯系的主流價值觀念。如朱熹《朱子家訓》濃縮理學精華,注重日常行為中的善惡選擇,強調“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浙江浦江鄭氏《旌義編》指出:“何謂積善?居家則孝弟,處事則仁恕,凡所以濟人者皆是也。”又如陳繼儒《安得長者言》所說:“人生一日,或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行一善事。此日方不虛生。”湯斌《常語筆存》主張:“凡人為一善事,則心安而體舒,為一不善事,則心不安而色愧。”可以說,正是有了家訓這類文獻作為橋梁,儒家思想才能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更好影響和規范無數家庭和個人的日常生活。
在中國傳統社會,圣賢經典和精英思想主要通過官學、科舉、書院等體制化渠道傳播,主要影響士人階層。家訓的傳播途徑則更為直接、私密且持久,它通過家族內部教育代代相傳乃至廣泛流傳成為蒙學讀物,深刻地塑造了家族成員尤其是孩童的價值觀念、行為模式和身份認同。即使是不識字的家庭成員,也可以通過口耳相傳、長輩示范受到家訓精神的熏陶。與西方文化普遍關注個體的特征不同,中國文化更加注重家國情懷,重視家庭家教家風。因此,家訓是文化傳承的基層網絡和思想傳導的神經末梢,它確保了核心價值觀念能夠超越朝代更迭和官方教育體系的波動進而在民間社會得以穩定傳承,對“家國同構”歷史格局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是中華文化連綿不絕的重要保障機制。
家訓展示了傳統社會如何通過家族這個基礎單位進行有效的道德教化和秩序維護,體現了主流意識形態和倫理道德體系的基層實踐
中國古代思想家構建了系統宏觀的倫理道德框架和圣人、君子等理想人格,家訓則為基層社會提供了具體的行為規范和生活智慧。如有關家庭成員的角色與責任,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夫義婦順等倫理要求具體該如何落實?有關個人修養,如何修身、如何學習、如何交友?有關治家之道,如何勤儉持家管理家產、如何處理家族內外關系、如何祭祀祖先、如何應對婚喪嫁娶?有關處世之道,如何為官、如何避禍、如何看待榮辱得失?等等。總之,家訓構建了一套可操作的家庭倫理與個人行為準則體系,是儒家“修齊治平”價值體系中“齊家”環節的核心部分。在傳統社會,家族是社會結構的基礎,家族中的歷代祖先與子孫血脈相連、榮辱與共,個人的首要職責就是要確保家族的存續與繁榮。面對列祖列宗和子孫后代,每個人都負有重大責任,每個人一生下來就必然要與某個家族發生永久的關系,而他最為重要的世俗目標,就在于保持和提高家族的名聲和地位。對傳統觀念中的孝子賢孫來說,揚名顯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價值指向。
兩宋以降直至明清時期,世家大族式的家族組織趨于瓦解。隨著士族制時代的終結,科舉制度成為促成社會流動的重要動力,一般寒素之家可以憑借科舉功名提升個人和家族的社會地位,因此以科舉功名光宗耀祖成為普遍受人關注的世俗目標。在一個流動的社會結構中,個人與家族的聲望和地位有起有落,時升時降,如何維持和提升既得的名聲與地位以確保家道長遠,成為每個家族成員共同關切的問題。家訓通過突出家族制度的正面功能,打造驅策人們努力向上的精神動力,其中所闡述的治家原則以及修身立名、傳業揚名的思想,體現了儒家世俗倫理積極的家族主義和成就關懷,反映出傳統社會信仰與價值體系的普遍取向。在家族意識中,通過個人的功利成就來提升家族的聲望和地位,對整個家族來說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傳統家訓家規把功利追求合理化為倫理性準則,從而建構起倫理道德規范與功利成就取向融為一體的價值系統,由此顯示出儒家世俗倫理的鮮明特色。
家訓記錄了主流思想應對現實挑戰、解決時代問題的具體方案,它是思想史動態發展的生動體現
經典作為奠基性、根本性文獻,其核心思想相對穩定,后世主要在此基礎上進行闡釋和發揮。家訓作者身處具體的歷史時代,其內容必然反映特定時代的政治環境、經濟狀況、社會風氣和士人心態。如《顏氏家訓》強調保身全家、實用技藝,反對清談玄虛,深刻反映了士族在亂世中求生存、保家業的現實焦慮以及對南朝浮華空談風氣的批判;《溫公家范》大量引經據典,以禮學重構家庭秩序,系統化、規范化程度極高,體現了北宋士大夫重建社會倫理秩序的努力和對“禮”的重視。再如,在社會分層和職業選擇上,精英儒家強調“學而優則仕”“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等思想,提倡“重農抑商”,于是“士農工商”四民的劃分成為傳統中國通行的職業等級制度。但到了明清時期,商品經濟與市民社會的發展引發了士商合流,四民職業界限開始變得相對而模糊,對職業選擇的要求也更加多元,人們的擇業和治生觀念也開始更加務實。如《龐氏家訓》勸誡子孫:“士農工商,各居一藝。”《何氏家規》要求:“男子要以治生為急,農工商賈之間,務執一業。”這一時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傳統觀念有所淡化,大部分家訓族規提倡隨才就業,子孫聰穎便可力學上進,如果天資一般,則可從事其他職業,自食其力。可見,傳統家訓絕非僵化教條,而是觀察主流思想如何在不同歷史語境中被理解、應用、調整甚至產生新意的窗口。
家訓是溝通精英文化與民間社會的重要渠道,體現了精英思想與民間智慧的整合與交融
經典承載的是圣賢、思想家等文化精英的原創性思想。家訓多由士大夫撰寫,其內容往往是精英思想的生活化表達,融合了作者的人生閱歷、家族傳統和地方性知識,吸收和反映了更廣泛的民間生活經驗、實用智慧和普遍認同的價值觀,如勤儉、務實、養生、重禮教、講人情等。而即使是精英撰寫的家訓,也必然要考慮如何在家庭層面被理解和接受,因此比經典更接地氣。明清時期流傳更廣的家訓,其語言更通俗,內容更生活化,更清晰地體現了精英思想與民間智慧的結合。家訓展示了精英階層如何將其理念向下傳播,同時在一些更偏向生活智慧、處世哲學的內容上,也反映了民間社會的思想和智慧如何被精英階層吸納和表達,這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傳統社會思想傳導和文化整合的獨特機制。
比如,儒家主張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特別是當生命與仁義發生矛盾沖突時,應該放棄生命,成全仁義。孔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的態度更為鮮明:“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但通觀明清時期的家訓文獻,其教育子孫的著眼點,并不是在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一面,而是在明哲保身的另一面,如何在不害仁義的條件下自處于世,是其反復強調的思想主題。明清家訓多從立身處世的各個方面闡述以上思想。如高攀龍《高子家訓》曰:“臨事讓人一步,自有余地;臨財放寬一分,自有余味。”又說:“言語最要謹慎,交游最要審擇”,警示子孫慎言慎行。王祖嫡《家庭庸言》告誡子孫要時刻銘記“容忍”二字以保全身家,強調“‘容忍’二字,不但避禍,實進德大助也”。龐尚鵬《龐氏家訓》告誡子孫:“處宗族、鄉黨、親友,須言順而氣和”,以此強調自守保身、克己不爭的重要性。張履祥《訓子語》強調自愛名節以保全自身,認為:“名節不可不自愛,一日失足,孝子慈孫猶將羞之。”但保身并不意味著茍且偷生,也不是放棄基本的原則與道義,這是一種在不害仁義前提下的靈活選擇,這一點正體現了精英儒家倫理與世俗生活達成的由圣入凡的妥協,體現了精英思想與民間智慧的整合與交融。這種妥協和交融推動儒家倫理從官方教化進入民間生活。那些適合世俗社會、符合人性人情、契合家族利益、有利于社會秩序和諧的思想觀念被人們接受和傳承,最終成為化民成俗的制度性力量。
(作者:錢國旗,系魯東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