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多個文件夾里的波拉尼奧
在波拉尼奧的電腦里,有50多個文件夾,《深淵邊緣》就是在他電腦里挖出來的。《深淵邊緣》中17篇源自埃切維里亞整理的遺作集《邪惡的秘密》,4篇選自波拉尼奧生前編訂的《令人難以忍受的高喬人》。所以本書有幾篇由另外一個譯者陳燁華翻譯。
你看這些作品的創作時間,都是差不多在一個時間段內創作的,都是1998年之后數年,基本就是他生命的最后時段。
波拉尼奧電腦里的50多個文件夾里,有一些是詩歌,有一些是他即將要展開的作品,比如長篇小說的大綱,有一些是靈感片段等等,他在生前也做了文檔歸類。波拉尼奧在去世前一直在整理這些文件夾,所以他的好友和編輯埃切維里亞有信心把這些東西整理出版出來。埃切維里亞曾為《深淵邊緣》寫過一個前言,我也翻譯了,但是波拉尼奧的遺孀不想在書中出現編輯的文字。

《深淵邊緣》中文版書封
《深淵邊緣》是一個文體非常模糊和雜糅的東西,比如有長篇的開頭尤其是沒有寫完的作品,比如《所多瑪的學者》這篇。艾奇維利亞他就介紹過,它是一個未完成稿,其實有兩個同名的文本。
《肌肉》是一個長篇的開篇,是2002年出版的《流氓無產者小傳》初稿。
這部小說集沒有一篇叫《深淵邊緣》的小說,這其實來自埃切維里亞對這種文體實驗的命名,埃切維里亞說這些作品像懸浮于敢于顯露的深淵之上,并稱其為“未完結詩學”。他覺得這些故事,盡管有的因為偶然原因——比如突然病重——沒來得及完成而中斷,但有些確實戛然而止,這也是波拉尼奧小說詩學的重要特征。
我們不管這些是主動的個人停止,還是客觀被動的,某種程度上來說都延續了他這樣的一種開放式的、未完結的懸浮詩學。
埃切維里亞說,他的這些故事,他的敘事總是終結在一個巨大的暴力,或一個巨大的悲劇,或一個巨大的恐怖,即將到來的那個時刻前夕。
所以為什么叫“深淵邊緣”呢?就是你走到這,但是就停住了,那你要不要往下想,要不要往前一步去看望,那個是讀者自己可以展開想象,然后去腦補的閱讀行為。
所以我覺得,小說集用《深淵邊緣》作為命名,還是有點道理,我也挺喜歡這個名字。其實我自己原來有直譯名叫《邪惡的秘密》,書中也有這一篇,我一直想把書名翻譯成《惡之迷》,但出版方反對這個名字,他們覺得我有些碰瓷《惡之花》,給人一種與《惡之花》互文關系的意思。
埃切維里亞有一個文檔,叫“新短篇小說集”。在里面,他有一句話:“這篇小說非常簡單,盡管它原本可能非常復雜,而且它未完結,因為這類故事都沒有結尾。”
所以埃切維里亞在編這個文集的時候,就把這句話作為一個題詞,他也是從這里提出“未完結詩學”概念。
讀慣了網文,甚至讀慣了毛姆,可能就不會喜歡這樣的小說,覺得這里沒有高潮,也沒有包袱意向,莫名其妙開頭莫名其妙結尾,但對波拉尼奧讀者來說,會在各處讀到熟悉感。如果對世界文學有熟悉,在《所多瑪的學者》這篇中看到他罵奈保爾就會非常有快感。波拉尼奧很討厭中產階級精英文學,他的語言是直白的,但要粗俗的時候非常粗俗,比如你去看《所多瑪的學者》這一篇,在那里他諷刺了奈保爾對阿根廷的文化偏見和刻板印象。而奈保爾是以所謂后殖民反帝形象出現在世界文壇上,但他自己卻這么來寫。波拉尼奧對奈保爾很生氣,所以用了很粗俗直白的語言來寫。這里就跟《美洲納粹文學》的肆意很相像,充滿戰斗性。
在《迷宮》里,一張照片上有索萊爾斯、克里斯蒂娃等人,他放大鏡一般地一個人一個人寫出照片背后私人性、隱秘性的痕跡,有一點像《2666》中描寫文壇的片段。而在《上校之子》里又可以看到波拉尼奧的懸疑性,
還有一些,普通讀者看上去莫名其妙,比如《烏利塞斯之死》《海灘》《巡演》,平淡無奇也不知道是否真人真事。忽然在一個什么地方,人的一生從中間某個時刻切進去,這個片段場景在我們面前展開場景,這個切片是很多人生。我們看到整個人生命的無常,人一生的悲喜劇需要一個人去消化、安置、自處。
我覺得,波拉尼奧從那個時代走過來,從智利走出來,然后變成一個國際波西米亞人,處于一個自我放逐狀態。波拉尼奧一生也好,還是同代人也好,包括孩子這一代人都要去面對,你怎么安置你在歷史當中所處的這個時刻,然后你這一生要遭遇所有的悲喜交加。拋開他跟拉美歷史和政治現實的關系,拋開他與拉美文學的傳統,普通讀者也能從他這些作品中獲得普適性的意義。
波拉尼奧身患重病又承擔家庭責任,在人生最后10年拼命寫,拼命寫,就為了能夠給孩子留下一筆遺產。集子里最后一篇寫于2003年,那已經是他生命的最后時刻。這些作品寫于他生命倒數的幾年,所以在這些作品中看到他很多的壯志未酬。
有很多故事,其實他知道他可以寫出,可能甚至比《2666》更好,但《2666》甚至也是未完成稿。生命最后的階段,他還是非常努力去嘗試所有敘事類型可能性,我覺得非常震撼。
波拉尼奧非常清楚自己的才華,但是生命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死亡時鐘一直在提醒他倒計時,然后他每一天都在寫,寫不了長的,他就寫短的。
有一些人的遺作,有點胡言亂語,但是波拉尼奧在這些遺作中堅持自己的風格,堅持自己的思考。在這些遺作中,我讀出了史詩人物的悲劇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