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守前”大家庭
1949年8月29日,我帶著簡單的被褥和幾件隨身衣物,前往福州城內一個叫“城守前”的地方報到。那里是剛剛結束淮海戰役和上海戰役、千里行軍南下福建的83師師部機關的駐地。那是個陳舊的大院落,被選定為83師文藝工作隊的住址。
這一年8月17日,南下的部隊進駐福州,83師被定為守衛省城的城防部隊。師文藝工作隊在此組建。這一年8月,我在《星閩日報》發表《我走進了革命的行列》一文,這篇文章是我對過往的告別——告別了在程埔頭度過少年時光的老屋,告別了含辛茹苦將我養育成人的父母,也告別了我省下糖果錢一本本積攢起來的書。我把心愛的書托付給父親保管,從此投身于“革命大家庭”。那一年,我剛讀完高中一年級。
我認定,城守前這座大院子是我的除了與父母親一起生活的“故里”之外的另一個具有嶄新含義的“故里”。遙遠的1949年,距今已76年。我從一名17歲的高一學生活到了今天,始終將城守前這座大院子牢記于心。
城守前這個地址,是當初駐軍前來招兵的指導員留給我的。那天一早,我忍著淚水悄悄離家。從此,我成為人民解放軍的一名戰士。此后,我隨部隊住過許多地方:山村、海島、戰地、練兵場,我睡過門板,也曾與豬為鄰睡過地鋪。但我始終認定,這座最初接納我的大院子,是我終生難忘的“故里”!
那時的從軍者總愛把自己原先的家叫作“小家”,而把城守前這樣的軍營叫作“大家”,這是暗含著“舍小家為大家”勵志意味的稱呼。我在“新居”城守前找到了一個鋪位——連排的木板,左右都睡著素不相識的新兵。我對一切都感到怯生生的。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生活。懷著告別往昔的心情,我怯生生地開始了新的生活。我想家,想母親,想我那個小樓和小樓里的小書桌,桌上還攤開著我的暑期作業。還有那些我省吃儉用買下的刊物和書本。
家里的日子一向過得窘迫,家庭的重擔都壓在了年邁的父母肩上。那時,最讓我揪心的是每個學期的學費。
在那困難年月,物價飛漲,貨幣幾同廢紙。學校要求學生用大米代替現鈔繳費,每學期要交幾百斤大米。為了湊齊學費,家里變賣、典當物品,四處籌借物資。多虧了我那情深義重的寡居姐姐,她將自己的陪嫁衣物和珍藏的首飾傾囊而出,為我湊學費。再加上小學老師李兆雄的協助,學校最終減免了數十斤大米,使我得以繼續學業。
年年如此,令我身心俱疲。
滿街的餓殍與傷兵,讓我看不見前方的路。就在此時,解放大軍如神兵降臨,勢如破竹。
1949年8月17日,神兵直抵福州城。炎夏時節,烈日當空,長途跋涉的士兵身帶血跡與汗污,露宿街頭,不進民宅,正義巍然,震撼我心。對舊生活的絕望,加上對眼前發生的新生活的向往,以及我小小的浪漫情懷,讓我未經與父母商量,便決心投身于新生活的行列:我選擇了我的“新家”——城守前!
那些日子,中國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歷史巨變。在集體閱讀《大眾哲學》和《改造我們的學習》的同時,我們怯生生地練習跳秧歌和打腰鼓這些來自北方的文藝節目,我們閱讀帶著墨香的報紙,諦聽來自遠方的足音——新中國,正轟轟烈烈地向我們走來。那些日子,我們和所有的人一樣,為了一個嶄新的理想而歡喜著、工作著。我們這支幼稚的文藝工作隊,開始編寫和排練為新中國誕生而準備的節目。1949年10月1日,當北京天安門的禮炮響起,我們為迎接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高舉旗幟,擂響腰鼓,行進在福州的大街上。那一年,我17歲,一個初次離開父母、投身“大家庭”的新兵。
城守前,是我寄托理想、開始獨立生活的難忘之地。
闊別已是七十余載,它在何方?是否還在?我念茲在茲,此生不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