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學溫:厚重的書寫與隱晦的表達——探析呂新《深山》的藝術價值
2024年夏秋之際,先鋒文學作家呂新攜帶他歷時八年創作的長篇小說《深山》登上山西文壇,震撼著讀者的心靈。一個落葉蕭蕭的深秋夜晚,我開啟了《深山》的閱讀之旅。翻開書,讀上一段,依舊是晉北那方土地,依舊是詩一樣的語言,依舊是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時代背景,依舊是那種令人揪心的灰色格調。嚴密扎實的語言排山倒海,隨處可見的隱晦意象令人沉思,油畫般的畫面感令人混沌朦朧。書中的人物如草芥般在混沌中出生,在混沌中勞作,在混沌中發泄著可憐的欲望,最終在混沌中走向生命的終點。只在他們行走過、勞作過、哭過、笑過、喜過、怒過、卑微地活過的土地上留下一丘長滿荒草的黃土堆,任植被根莖吸吮他們殘留在土地中的骨血……讀得非常吃力,但也在閱讀中享受著極大的閱讀快感和心理滿足感。也許,作家寫作的時候是在暴虐自己,虐情,虐心;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在挑戰自己,挑戰自己的理解能力、鑒賞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及至讀完最后一頁,合上書,抬起頭,眼前依舊是那座深山,依舊是那群生活在深山中的人們,依舊是作者潺潺如溪流般的詩性語言,只覺得余韻裊裊,遼遠悠長。
三線并進,互補互證,形成復調敘事格局
《深山》這部作品,沒有注重故事情節的演繹,沒有完整的故事主線,而是從人物形象刻畫入手,將小說人物按照家族區分開來,形成一個個敘述個體、群體,如五燈家、耗子家、杜林家、七板、三爺、“她”等。每一組人物看似沒有關聯,實則最終都通過村支書谷正樓、治保主任孫五等人物組合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小說結合體。這一組組人物群像就如同一片片花瓣,被緊緊粘合在這塊位于晉北、具有鮮明地理標志的故事發生地,一個叫做深山的花蕊周圍,層層疊疊,層次分明,如一朵灰色的花朵在晉北的風中搖曳,氣韻那么悠長。
小說中作者共使用了三種視角,形成三條敘述主線,相互補充,齊頭并進。首先是全能全知的上帝視角。這主要體現在小說的正文部分,以客觀、冷靜的筆觸描述小說故事的進展,刻畫著小說中林林總總的人物形象,描摹著復雜、殘酷的社會形態。其次是以杜林的視角,用記筆記的方式發表著對小說事件的評論,也在表述他的心跡。對于上帝視角和杜林視角不能呈現或者不方便呈現的部分,作者在每一章的文末通過自說自話的方式補充進來,用楷體字排版加以區分,這就是小說的第三視角。這一部分是作者有意為之的點睛之筆,作為獨立的存在,無論從敘述的語氣,涉及的人物及故事情節,表現出的內心獨白似乎都呈現出寓言的特征,寥寥幾句,令人深思但又一時不得其解。在閱讀全書后,將這三種視角結合起來仔細一想,作者的苦心立即呈現出來。與殘雪小說混沌一體的文本特征不同,《深山》的三種視角互證互補,形成一個完整的有機個體,有助于讀者對小說環境、人物內心世界、隱喻內涵進行體驗式的感知,從而更感性、深入地了解小說本體,呈現出的探索意義更耐人尋味。
從故事容量方面來說,作者則通過書中每個人的視角,盡力地拓展小說容量。與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中單一的敘述視角不同,在這部小說中,每個人的眼睛都是一個敘述視角。他們的眼睛又都具有蜻蜓等動物的復眼功能,能夠360度地感知環境冷暖、人性深淺、社會百態,而涉及的人物、事物也呈開放式的展現。特別是 “她”剛嫁到深山去供銷社那一段,涉及的人物就有下棋的人,供銷社喝酒的張東洋、板斧和語文老師,賣貨的張財旺,還有最后進門的谷正樓等,這些人又構成了一個小社會,形成單獨的敘述單元;幾個女人去焉羅山那一段,呈現出的不僅僅是人,還有山、石、沙、土、樹、風、煙、霧、露、河等描寫,更有人們求藥、買黃布時虔誠的心理等——在《深山》中組成一片花瓣的全貌,再與其它花瓣有機組合,形成小說整體,作者的敘述功力由此實現。
意象與具象結合,呈現出虛幻而又真實的藝術特征
通讀全書,我一直認為小說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有原型,這些人物或許是作者故鄉的鄉鄰。他們與作者朝夕相處生活過幾十年后,令作者在走出故鄉后依舊不能忘懷,反而越發清晰,越發思有感觸,于是寫出這樣一部致敬故鄉的作品來。一般來說,作家的文學作品都有回望故鄉、反思過去歲月、帶有某種懷念的成分在里頭,因此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都具有總結過去的形態;所塑造的人物性格,也是過去某些人物的性格綜合體。《深山》這部作品中的杜林也就有了作者自身的影子,或者說有了作者身邊非常熟悉的人物原型的影子。
由杜林延伸開去,小說中一組組的人物形象,如五燈、耗子、她等,也都活靈活現站在這座深山里面,回過頭來在向讀者張望,或者是在朝陽中,或者是在夕陽下,或者在凜冽風中,或者是在濕風冷雨中。作家在刻畫人物形象過程中,使用了對比映照(五燈與耗子、她與美琳)、事件強化(學校砌墻、耗子命運)、氛圍渲染(三爺過壽、她與初戀幽會、深夜捉奸、群眾趕集)、個性描摹(杜林、她、耗子)、群像點化(谷正樓、村里的媳婦們)等藝術手段,不斷豐富人物形象,不斷加深人物心理挖掘的力度和深度,使小說中描寫的人物形象超出了時代特征而具有普世性。也就是說,小說中所塑造出人物形象的精神特性,可以適合任何一個社會時期。
小說中杜林、五燈、耗子等人物都是具象人物,他們有自己的命運與故事。如杜林是一個有著自己思想,不向命運屈服的一個知識青年形象。面對谷正樓等鄉村權勢的諷刺與施舍,他不為所動,堅持自己的人生方向,最終走出深山、走出鄉村,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五燈一家則是鄉村人家的代表。五燈出場時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母親懦弱,父親脾氣極臭,兄弟之間既相互拆臺,又相互成就,這樣就組成當時社會形態下常見的家庭模式。再如耗子一家,父親銀煥是個失心瘋,母親常年有病,耗子又身板瘦弱,就這樣一家人,在任何一個村里都是可憐的存在。雖然日子過得這么難這么苦,但再惡劣的環境,他們對生活都充滿希望。耗子母親去世前與耗子的一段對話就表露出她的心跡:也想像村里正常人家一樣,為孩子風風光光地娶媳婦,歡天喜地地抱上孫子,可這一切希望都隨著她的去世而熄滅。然后耗子被“五保”,接著失學、放羊、跟車,最后下坡時車輛失控被摔死……耗子家的絕戶,從側面反映出文明社會中殘存的自然法則。
另一類人物如孫五、谷正樓、七板、三爺、“她”等都是意象人物,有非常強烈的象征意義。如孫五、谷正樓和七板,則是鄉村權力的象征,是活生生的鄉村社隊一級管理人員的形象。孫五的看似恪盡職守實則利用職權謀私利的行為;谷正樓對權力的迷戀以及利用職權與多個村民媳婦保持不正當關系的行為;七板眼見谷正樓濫用職權滿足私欲時不平衡而又無可奈何的心理,以及眾多已婚婦女將與谷正樓保持不正當關系當做自己魅力體現的畸形思維等等,將鄉間村人的“官本位”思想殘余刻畫得淋漓盡致,頗具諷刺意味。
三爺這一人物與傳統鄉土小說中年高德劭者迥異,是一位失意老人的形象。老人受了一輩子的苦,到老連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連個像樣的生日都沒有過過。還是五燈張羅著為老人過壽,但臨近過壽的日子老人卻去世了,臨老了都沒有吃上過壽的肉。中國鄉村養老,依舊延續著幾千年來的養兒防老模式,于是兒子的好不好,對老人的孝順不孝順,就看老人的造化了。
至于“她”這一人物形象,在當時的鄉村則更具有普遍性。“她”連名字都沒有留下,或者對作者來說,鄉村中她的形象太多了,可以叫小芳,也可以叫翠花,名字只是代號,而命運卻是出奇地一致。如書中“她”的遭遇,婚姻不如意,出軌初戀情人,最終被夫家識破、暴力對待……這種命運,放在當下年輕人的眼里一定會不可思議,可在當時卻是一種常態化存在。這種意象式的人物形象讓作品呈現的廣度和深度不斷拓展,進而有了普世性。而這種普世性的存在,則加深了作品的批判力度,成為文學作品經典化的必備因素。
內在隱喻,外在張力,令文本呈現出寓言特質
書名《深山》本身隱喻性就很強。明面上,作者是在寫地理位置的深山,從字面意義或者人們認知中,都認為這個深山必定是閉塞的,與外界缺乏交流的,生活著的人們的思想觀念也必定是傳統的、陳舊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他們眼神空虛、命如草芥,卻又極其認真地活著,這深山也就有了精神枷鎖的隱喻。同時,作者也在用人物的行為來隱喻深山里的人們對于生命的態度。如為耗子一家三口處理后事的是相同的兩個人,其中一人還一邊抬棺材一邊嗑瓜子;如二燈死后二嫂改嫁,五燈跟隨她時漫天的黑霧讓二燈死亡的謎團越來越渾濁,也似乎讓一切懷疑都有了落腳。
再說小說中的夢境描寫。那些噩夢,幻夢,白日夢,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人物的內心感受,反映出人物的心理狀態。如五燈跟蹤榮慶時的夢,“她”嫁到深山后做的噩夢和杏花說話的夢,耗子大風殺人的夢,語文老師高聲朗誦的夢等等,夢境中出現的迷霧、杏花、血色、大風、耗子的姨姨、語文老師的表情等意象,或預示、或展現、或沉醉、或迷茫,與人物性格、故事走向密切相連,夢境與現實相互切換,引發讀者的沉思和感悟。
環顧書中,隱喻可謂比比皆是。書中人名如耗子,暗喻人物性格及命運;耗子父親“銀煥”,是否預言隱患呢?還有書中所寫的老趙父母對話中的“狼”,是否也在預示著“她”的出軌和悲劇命運?至于書中螞蟻的意象所指,是否在隱喻著這世間終日看似忙忙碌碌實則無為無果的蕓蕓眾生?更有砌墻橋段,作者在隱喻什么?明著是校長與眾教師對付銀煥,實則是所謂的文明思想與平凡愚昧的對立。墻的豎立,對立更堅不可摧,可最后墻沒有豎起,銀煥死了,所謂的對立立即冰消瓦解。校長教師們的狂歡預示文明戰勝愚昧,希望戰勝恓惶,而這一章的杜林筆記也從側面暴露了校長與教師的眼界格局。群眾意見在砌墻前后的罕見統一和土崩瓦解,是否在預示著基層管理模式從集權統一到權責分散?抑或是作者對當下農村社會形態的反思?更有書中隨處可見的鄉村靈異事件描寫,總讓人覺得在毛骨悚然中隱藏著什么。上述這些意象、夢境、隱喻的描寫,無疑大大增強了小說的藝術張力。
個性的語言,漸變的色調,形成難以言說的美感
書的前半部分句子是密集的,一句頂著一句,甚至動輒四五十字的一句話,讓人一口氣讀不完,給人壓抑沉悶的感覺。閱讀這種語言,總讓人覺得黏糊糊地沉浸其中,拖拽著讀者不由自主地往下讀。這種語言所表現出來的意境也是混沌的,就像糊了漿糊或者隔著毛玻璃,隱約而又模糊。但到砌墻以后,小說的句式短了起來,句子的節奏明快起來,這樣的句式使人的心境也一下子跟著明朗起來——前半部分壓抑沉悶的語言氛圍,與后半部分明快的語言氛圍,形成鮮明的對比。語言色彩的變化,難道是作者在向讀者傾訴什么難以言說的變化?可以說,整部小說中,砌墻就是小說事件、色調、句式的分水嶺。砌墻之前人物形象相對模糊、破碎,語言句式冗長,晦澀難懂;“砌墻”之后,所有一切都逐漸變得清晰、完整、飽滿。《深山》的語言像詩歌一般,節奏分明,韻律悠長,鮮活的方言使用使小說具有明顯的地域特性,如晉北人口中的“挽疙瘩”“蝎蝎螫螫”“曲舒著身體”等,使小說讀來有著獨特的體驗感。
不同于單一的陰晦或明麗色調,呂新的《深山》呈現出一種由陰而明的漸變色調。前半部色調灰暗,語言混沌,生澀難讀,很難讓讀者快速進入閱讀狀態。隨著故事的發展變化,從耗子媽去世后,小說的色調一下子明朗起來,但是稍微遲了一些——普通讀者前面都讀不進去,如何窺見后半部的精彩?后半部色彩明朗的同時,也使小說逐步趨于寫實:敘述完整了,人物形象明晰了,象征意蘊語言大幅度減少了,寓言性、隱喻性明顯弱化了,語言平實了,少了前半部分的詩性。這種前后用力不均,形成獨特敘述風格的同時,也影響了小說的可讀性,或可視為小說的一處不足。
回望《深山》,明顯感到書中的人物們在晉北那片苦寒之地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今天與明天、今年與明年相同日子的苦悶;也能感到惡劣的自然環境,艱難的生活,使深山里的人們思想已經麻木的那種狀態,麻木得只剩下人類最原始的動物性。他們在麻木不仁得忙著生,忙著死,雖有抗爭,卻被生活的浪花擊得粉碎。于是他們在舔舐傷口的時候,也在揣摩生命的真諦。相對應的,我們也清晰地看到作家呂新將小說中的深山作為故鄉,對描寫對象那種難以磨滅的情懷和對生命敬重有加的悲憫——蒼涼大地上的生命交響是這等無力!其實,何止是鄉村,作者是透過鄉村在思考現代人如何破解精神危機,思考如何讓凋敝的鄉村能夠重現生機。
筆力雄厚,震撼心靈。可以說這部作品是中國先鋒文學的一次重要發聲,為當代文學貢獻了一部具有非凡意義的力作。

閆學溫,山西萬榮人,現供職于某中央企業。在《勁旅》《中國鋁業報》《中國有色金屬報》《河東文學》《火花》《山西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30余萬字,出版散文集《黃土天地間》、長篇兒童小說《會唱歌的蘋果樹》2部,其中《會唱歌的蘋果樹》獲得第二十五屆北方優秀文藝圖書獎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