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9期|劉小云:重溫父親抗戰詩作

劉小云,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女作家協會會員,山西詩詞學會顧問、山西杏花詩社副社長。出版作品:長篇小說《陸家兒女》(與大姐合作),散文集《情到深處》《峰高水底清》《曉云秋語》《曉云散語》《曉云微語》,人物傳記《層林盡染》,詩詞評論集《云心思雨》等。
父親劉秀峰是抗戰老戰士,生前他用擅長的詩作記錄了抗戰期間的心路歷程。
父親早年畢業于山西省立第八中學,小學教員出身。在榆次郝村任教時,接受進步思想,于1936年參加山西犧牲救國同盟會。1937年11月,他離職回到榆社老家,安頓好妻兒,參加了革命隊伍。
父親在青少年時期,就接觸了不少新詩,在火熱的抗日斗爭中,深受鼓舞寫了一些新詩。比如1940年冬,在太行山區聽到駭人聽聞的昔陽西峪大慘案后,寫了一首長詩《復仇》,1946年9月刊行于《太行文藝》第2卷第1期;1940年冬至1943年春,他出任祁縣抗日縣政府縣長兼獨立營長,也寫過一些新詩,有的作為宣傳品印發全縣,當時的太行地委領導曾跟他開玩笑,叫他“詩人縣長”;1941年他還寫過搖籃曲《安謐的一夜》等。
《復仇》是他在這個時期的代表作,該詩于1984年9月17日從省博物館的《太行文藝》上找到。2025年5月,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主辦、晉中市中級人民法院承辦的“山西抗日根據地司法檔案文獻選展”收藏《復仇》手稿,并向我頒發了收藏證書。
復 仇
(1940年)
塌天的大禍臨到了我們的村上,
“西峪慘案”我給你說個端詳:
四百個老鄉同遭了大難,
我也是從炮火下逃出了死亡。
雞才叫了兩遍天還沒有大亮,
鬼子的隊伍已包圍了(我們)村莊。
可憐啊!幾百條活活的生命,
都做了惡狼嘴里的綿羊。
村子里掀起了一陣騷嚷,
老鄉們都爭著往村外亂闖,
但鬼子的安排已斷了去路,
闖出來的四十個人就有三十九人負了傷。
四百個男女老少集中在一個場上,
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主張。
他們沒有哀求也沒有反抗,
怒視著鬼子等待發放。
兇惡的敵人像魔鬼般的瘋狂,
哪管你青紅皂白要一齊殺光,
霎時二百多人變成了無頭的僵尸,
陽光下,殷殷的鮮血縱橫流淌。
鬼子的殺人又變了花樣,
把(未)殺死的人趕到了一個坑旁,
一個一個地推下坑去,
手榴彈也隨著往下亂放。
鬼子結束了殘暴的殺傷,
縱把無情烈火燃遍了村莊。
房舍財物都成灰燼,
西峪村變成了一片荒涼。
仇恨的烈火燃燒在幸存者的胸膛,
他們已不再是無力的綿羊,
為了活命呀,要起來反抗,
“打鬼團”已發展到每一個村莊。
年少時,父親曾吃過老師給的“偏飯”,學習格律詩基本知識;上世紀五十年代,他又以王力的《詩詞格律》為基本教材,開始寫格律詩,作品皆發表于《太原文藝》和《山西日報》;七十年代開始用格律詩回憶抗戰生活。
1937年11月初,父親棄教回鄉,沿途遇敵機轟炸,國民黨潰兵擾亂。他帶著妻小,不好行動,幸得相處多年的貧農朋友武三維、許四海推獨輪車、趕小毛驢冒險相送。多年后,回想此情,以詩感慨:
烽火狼煙戰事頻,見危知助賴貧鄰。
單車小畜相扶送,始有今朝勝利身。
1940年11月至1943年3月,父親出任祁縣抗日縣政府縣長兼獨立營長,時隔30多年,他對自己指揮和參加過的戰斗記憶猶新。比如,1941年3月的一次戰斗,由太行三軍區參謀長劉昌義親自指揮,他率獨立營事先準確地摸清敵情,并參與指揮,在祁縣子洪口附近伏擊日軍,炸毀敵汽車5輛,消滅敵官兵二三十人,獲得不少軍用物資。待敵人上了附近板山企圖截擊我軍時,我軍已經遠離敵人射程,向對面的箭方沿從容前進。敵人對我軍攜帶戰利品凱旋情況看得清清楚楚,卻無可奈何。這天,正值附近郜北村廟會,這一勝利消息立刻傳遍全縣,對群眾鼓舞極大。父親在詩中寫道:
蝦兵蟹將聯輪載,滾滾煙塵北地來。
車進險途入火海,投彈輜重震驚雷。
健兒虎越沖鋒烈,窮寇豕奔絕命哀。
板山炮火空悲切,我自高歌得勝回。
1941年初春,父親率獨立營及北梁村群眾到白晉線南團柏至子洪段破擊,戰斗場面驚險壯觀。時隔40余年,1982年他寫七律一首:
月籠原野夜風號,出擊軍民斗志高。
圍住敵巢三四處,扒開軌道百余條。
電桿歷歷應聲倒,纜線紛紛落地拋。
滿載物資回駐地,敵人鳴炮送英豪。
同年夏天的一個夜晚,父親與幾位干部戰士從平定敵占區活動回來,住到剛上山的第一個山頭——太谷縣箭方沿村。為防止敵人黎明襲擊,他們選擇了山頭上原有的一個戰壕,輪流放哨,監視敵情。情景宛然,他寫下了七言絕句:
夜半歸來箭方沿,戰壕相枕小休眠。
我同戰士輪放哨,防敵包圍欲曙天。
就在這個箭方沿,還發生了一場戰斗,父親一首《箭方沿即事》記錄了這場戰斗:
箭方沿上霧蒙蒙,誘敵沖鋒相互攻。
待到天明看戰場,滿山陳尸服裝同。
這是一場勝利之仗。
當年冬,父親同抗大六分校的學員及太行三分區宣傳隊到祁縣白晉線附近中梁、天居、北梁等村活動。晚間回到太谷縣屬叫作蛾兒尖的小山村住宿。在歸途中云沉夜暗,雨雪霏霏,山路陡且滑,很難行走。同行百余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坐飛機”(跌跤滑坡)的。到宿營地后,他們以柴火取暖、烤衣,互指身上泥巴,相顧而笑,其樂融融。父親寫下絕句一首:
云沉夜暗雨霏霏,路滑山行泥染衣。
篝火照人相顧笑,無人不道“坐飛機”。
1942年,日軍在白晉線東觀與洪口兩據點間的魯村及祁縣城東南下古縣村增設兩據點,企圖扼制我軍到城附近平川活動,但不久被我軍獨立營采用奇襲戰術相繼攻克。攻克魯村時,父親派副營長武克魯率部隊化裝成日軍進入據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敵軍掛在墻上的槍支全部收繳。當敵軍發覺這些人不是日軍而是八路時,已成甕中之鱉。因此,他寫下了五言絕句一首:
克魯克魯村,智勇一班人。
敵人如夢醒,已經在甕中。
攻克下古縣前,獨立營偵知敵人每天早晨在村堡墻內的操場上出操,即派一個連的兵力,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里,鑿通堡墻,進入敵操場附近的建筑物中,埋伏下來。天亮后,敵人攜帶武器進入操場。正當敵人做徒手操時,我軍閃電般突入場內,將敵人槍支全部收繳,同時把敵人團團包圍,所有操練的敵人都乖乖做了俘虜。父親寫七言絕句一首:
星夜穿垣入古城,張羅捕捉到天明。
敵偽操練全無用,頃刻都成俘虜兵。
父親還寫了一些懷念戰友或是描寫戰友英勇善戰的詩歌,這些戰友有的在祁縣抗戰中犧牲,有的則在抗戰后與他分別。他寫時任祁縣三區區長的谷浪同志:
為國忠貞無所畏,善依群眾有長城。
傳聞谷浪村村有,殲寇無為任縱橫。
詩中所指谷浪是位勇敢、機智的“李向陽”式的傳奇人物,在祁縣平川地區鐵路、公路縱橫,敵人據點密布,斗爭形勢險惡的環境中巧妙與敵斗爭。父親逝世后,他曾從安徽蚌埠發來唁電慰問。
關于戰友,父親還有一首詩《瓜園遙看敵歸巢》專門講述祁縣抗日縣政府民政科長李茂齋和三區區長谷浪的故事:
茂齋谷浪是英豪,團柏遭圍鬼叫號。
戰罷從容人去也,瓜園遙看敵歸巢。
他們占據高處,居高臨下以密集槍彈掃射敵人,彈盡,將槍支藏在房頂煙囪內,在房東扶梯相助下,跑到相距數里的瓜田里,遙看敵人搜索不到他們,掃興而歸,民心大震,傳為佳話。
父親還寫詩歌懷念與他同壕、在祁縣捐軀的郭烈夫、武克魯、張滔、史唐。這些詩雖然是他年邁以后寫出來的,讀起來仍然讓人壯懷激烈。1981年春節前,他在夢到戰友醒來后吟詩一首:
連天烽火似無情,赤子同仇利斷金。
廿世蒼黃非夢幻,贏來春曉到天明。
他曾給祁縣某區青年區長李捷寫過一首詩:
靜如處子動如龍,稚氣豪情兩互通。
眾志成城驅虎豹,烽煙贏得滿山紅。
他懷念他調離祁縣后,出任祁縣抗日縣長兼獨立營長的武克魯。1945年6月6日,武克魯同志從路西歸來,途中,被敵人偵知,不幸犧牲。詩是這樣寫的:
英發雄姿一代豪,出奇殲敵鬼神號。
昌源河畔埋忠骨,功與雙峰試比高。
雙峰是指祁縣境內四縣垴和高峰壑兩個山峰。
他懷念與他同時到祁縣、任縣委組織部部長、于1944年2月在路西外灣突圍中犧牲的郭烈夫:
科頭赤足似工農,樸實純真對黨忠。
血染外灣千古恨,同仇耿耿仰高峰。
1974年冬,寫了一首《憶祁縣山區人民》:
回憶當年戰火紅,除奸殺敵此心同。
何時得見鄉親面,指點河山笑虜松。
父親古典文學基礎深厚,“笑虜松”系從陸游“穿塹環城笑虜孱”轉化而來,“松”作稀松解,與孱弱同義。
1982年9月,父親從晉東南歸來,途徑祁縣,又有感想,吟一首絕句:
榆黃進入白晉還,山川飛復舊容顏。
當年戰跡依稀上,仍在昌源伏水灣。
昌源和伏溪為祁縣境內同白晉線并行和交錯的兩條河流。
父親的《祁縣對敵斗爭回憶詩抄》共有25首詩,句句情,聲聲淚,對前赴后繼的祁縣軍民表達了深切的敬仰;對拋頭顱、灑熱血的先驅,表達了深沉的紀念;對烽火連天的戰斗生活,表達了綿綿的情愫。他的這一組詩,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和較高的文學價值。
父親一生作詩數百首,晚年時,全部自己用宣紙毛筆抄寫,親手裝訂成線裝,這25首詩皆收入其中。
在抗日戰爭勝利80周年紀念日到來之時,我又翻到父親的這一組詩作,如同再一次捧起他那燃燒著的赤子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