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9期|范慶奇:家在高原

范慶奇,1997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在《清明》《北京文學》《西部》《草原》《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星星詩刊》《草堂詩刊》《詩刊》《邊疆文學》《滇池》等,曾獲香港城市文學獎、延邊作協·青年文學獎、東蕩子詩歌獎、珠江源文學獎等。
云朵被夕陽沖刷得塌陷在晚風里,暮晚的燥熱讓人無處可逃,好像我們都是被熱浪追緝的逃犯。我連夜坐了十多個小時的火車從重慶趕回家,只為能在爸爸的墳頭捧上一把泥土。
三年前我畢業,找工作到了重慶。對爺爺奶奶來說重慶是個好地方,不遠,可以去。我離開家去上班的前兩天,奶奶說,你爸爸的墳壞得厲害,抽個時間壘壘墳吧。我對爸爸沒有情感,對壘墳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我覺得人都死了,墳無非就是一個記號。更何況,我沒有見過爸爸,他好像遙遠的名詞存在于我的生命中,只是偶爾有根線又將我們連在一起。
奶奶想壘就壘吧。國慶節放假當天,我一下課就沖到宿舍,拿上提前收拾好的行李朝火車站趕去。從蘭州駛來的綠皮火車有票,我買了硬座,隨著車子搖晃著回家。車上人很多,大部分是國慶節放假去云南玩的學生,他們出發時洋溢的青春被旅途的跋涉披覆了重重的疲倦感。車子老得像世紀的遺棄物,在夜晚的濃霧中吞吐著巨大的噪音。
上車那一刻,我腦海里出現了爸爸的墳頭,枯草中,低矮的泥土顯得更矮,好像他卑微地低進了更深的土里。自我二年級懂事起,就知道自己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自卑和懦弱將我吞噬,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避免和人交流。別人提到爸爸,總是會想到山、高大、溫厚等字眼,而我想到爸爸,想到的是一堆沒有溫度的泥土,好像爸爸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的脖子上。
車子駛到宣威站已經是第二天凌晨五點多,我剛出站,高原獨有的冷冽趁機過來。我縮了縮脖子,讓衣服把自己包裹得更緊。雖是凌晨,車站還是有很多人。他們擠在墻角,試圖避開冷風,可他們狼狽的模樣,讓我想到了流浪狗。當然,我也是其中的一條。
我穿過躺在地上的人群,朝出站口走去。站前站滿拉客的黑車司機,他們微笑著接待出站的人。這種時候只要搭話,就會有無數句話接過來,最好的辦法是拒絕交談。我加快腳步走出車站,有幾輛出租車停在路邊,司機伸頭吐著煙圈,眼神疲憊。
去旅館住不了幾個小時,我不想浪費錢,便沿著去汽車站的路慢慢走。環城路沒有什么小區,路燈年久失修,燈光昏暗。偶爾有一輛大貨車呼嘯而過,巨大的聲音刺破寂靜的城市,無邊的黑夜被打碎。
以前討厭大貨車的噪音,此時卻渴望它們排著隊從我身邊路過。走到汽車站天剛微亮,車站背后的東山還是灰撲撲的,能隱約看見輪廓,給人一種夢里的錯覺。我等了半小時,車站的工作人員才來開門,她打著哈欠問我,為什么來這么早。我說趕路,她說,每一個來車站的人都是趕路,來早也沒有用。沒有安檢,我買了票直接進候車廳,太早,還沒有人。
我斜靠在椅子上,等再次睜眼,司機站在門口喊,還有沒有要上車的。我認識司機,以前進城讀高中就坐他家的車,那時候他還年輕,臉上的胡子沒有現在密,頭發也沒有現在白。車上只有三個人,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車門口,一個男人坐在中間位置,我直接坐到了最后面。整個車程兩個半小時,大家都沒有說話,很快就聽見男人打呼嚕的聲音。
車子駛出縣城一段距離天才亮明,路邊的地里滿是玉米收獲后留下的秸稈,它們被砍倒,當作來年的肥料。地里的鬼針草長得尤其茂盛,玉米稈被砍走,它們吸收到更多的陽光。再過半個月,開滿白花的鬼針草就會結出黑籽,然后枯萎死去。玉米稈倒下,鬼針草枯萎,讓我不由得想到我的爸爸,是不是他的死亡也是為了我的新生。如果是這樣,那么生命出生就有罪惡,就得用一輩子去償還欠下的債。
車子駛到埡口,我看見窩在河壩里的小鎮。我實在找不到宏偉的詞語形容我的故鄉,她本來就很小,只配得上“窩”這個字。一條河穿過,河邊是兩條窄街,街邊有些房子。看見那條河,我就看見了家。都說近鄉情更怯,我每次到家門口,心里都有一種抵觸感。說實話,我很怕回家。
拐過不知道多少個彎后,車上只剩我一個人,車子繼續拐彎,我看見了我家的房子。更準確地說,是我爺爺奶奶的房子,是我爸爸留給我的房子,是我叔叔的房子。那三間看著隨時都有倒塌風險的土房子是爺爺四十多年前蓋的,他說那時候能背三百斤,建房的石頭是從山溝里背來的,柱子是從河對面的山上拖來的。他從來不感嘆時間流逝,自從爸爸和叔叔在礦山去世后,時間對他來說成了最無用的東西。
車子到了門前,我叫司機停車,他一腳踩住剎車,我差點朝前倒去。車上沒有人,我就敢大聲說停車,要是人多,我不好意思讓司機在我家門口停車。我怕丟人,怕別人知道我家還住著這樣差的房子。
小時候走親戚,旁人問:“你爸媽叫什么名字?”我說了名字,他們準會說:“你就是那個小娃娃啊,太可憐了,你媽咋這么狠,舍得把你丟下。”我看著他們臉上賭咒的模樣,不知道是該讓他們不要罵我媽媽,還是讓他們罵得狠一點。后來再有人問我爸媽叫什么,我就裝作聽不見,或是一溜煙跑出去。
我從車上下來,看見熟悉的房子,心里沒有回家的喜悅,很平靜,甚至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屋里坐著大伯和他的兩個兒子,大姑父和大姑,爺爺奶奶。壘墳不是大事,不需要請村里人幫忙,家里人就夠了。
我進門最先看見的是我二哥,就是大伯的小兒子。他剛從牢里出來,頭發都還沒有長密,面皮很白,讓人覺得不正常。他初中才讀幾個月就輟學去昆明打工,跟著熟人修車。不知道怎么就結識了幾個同齡人,他們有天晚上合伙去搶錢。另外幾個小年輕還沒有成年,只有我二哥成年了,他還拿著刀,最后就他判得最重。九年,表現良好,減了點,具體是多長時間我也不清楚。
他們還沒有吃飯,等著我。爺爺坐在老沙發上,那張木板釘的、只有一塊舊海綿的沙發一直都是他的專屬座位。他坐在最里面,瓦房采光不好,他只露出半張臉,看上去很嚴厲。大伯坐在他旁邊,依次是大姑父和大哥,二哥坐在靠門的位置。二哥出獄前我就知道大體時間,出獄后奶奶也打電話給我說過,見面就沒有太驚訝。
我原以為會和二哥說一些寒暄的話,見面了反倒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坐在他旁邊,就像多年前我們正常吃飯一樣。坐牢這件事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刺,慢慢長到肉里。可對我而言,只是生活中有個人消失了七八年。
爸爸去世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叔叔去世的時候還沒有結婚,他們沒有子嗣,不能葬到祖墳。爺爺奶奶就把他們埋在了家族墳地旁邊,那塊地是我家的,用爺爺奶奶的話說:“葬得近一點,等老了想去看看也方便。”我的家鄉很重視死亡的儀式感,每年清明、中元節、端午、過年都要去上墳,去的話基本都是一大家族一起去。爺爺他們有兄弟三人,每家都是三個兒子,但在爸爸和叔叔去世后爺爺只有大伯一個兒子了,只剩一個兒子的他好像處處低人一等。
集體上墳都是先去家族墳地,給每個老祖宗磕完頭,祭祀完貢品,大家會默認去爸爸和叔叔的墳前。爺爺每年都說不用去了,可大家還是會去。當然爸爸和叔叔輩分小,給他們磕頭的也就我和同輩的兄弟姐妹們。上墳要放鞭炮,一串鞭炮十幾塊錢,我們家從來不買。爺爺奶奶說:“放了也沒有用,還浪費錢。”我知道是沒有錢。大家在家族墳地磕完頭后,會統一到最上面的空地把每家帶去的鞭炮接在一起放,唯獨我空著手。
那時候我感覺很丟臉,自己連一串鞭炮都沒有,只能看著同輩的兄弟姐妹們在鞭炮聲里拍手。
我那時對爸爸有一種莫名的恨,覺得要不是他死了,我也不會過得這么慘。現在看見爸爸低矮的墳頭,我心里有一種莫名的心疼,他那么年輕就死了。
等我走到爸爸墳邊,看見大理石墓碑壘起來的墳包塌下去一米多深,原本蓋住墳頭的泥土已經成了一個坑,我想里面的棺材可能已經腐爛成木屑了。叔叔的墳頭塌陷沒有我爸爸的厲害,但也能看出明顯的塌陷。奶奶沒有跟上山,她說頭疼。我明白頭疼是借口,她是不想看見自己死去二十多年的兒子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她面前。
我負責去山坡上挖帶土的泥塊,爺爺說:“等重新修葺好墳堆,鋪上一層草皮,來年春天就好看了。”我默不作聲,對我而言,爸爸墳頭的草是枯黃還是深綠,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
可能是家庭的緣故,我對感情抱有極大的懷疑。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心里都充滿了抵觸,好像很難和誰傾訴自己真實的想法。爺爺奶奶對我放棄去醫院上班起初是死活不同意,他們覺得我是胡鬧,是置他們多年的養育之恩于不顧。我后面說清楚要去的單位是一個大學,他們才緩和語氣,說大學也行。我繼續說,工資也不錯,不比在醫院低,空余時間還多。他們的觀念里,大學老師也挺有面子的,很快我去某大學教書的消息就在村里面傳開了。
我在山坡上,低頭挖著土塊,回頭看見爺爺和大伯他們已經把爸爸和小叔墳頭旁邊的雜草和灌木砍完了。我不知為什么會跑回去,接過姑父手里的鋤頭,把塌陷的泥土歸攏,往四周砌空心磚。有種力量把我拽到了墳前,讓我近距離觀看成為黃土的爸爸。
二十三年,我從一堆血肉長成大小伙,爸爸從一個完整的人變成一堆土,時間啊,好像逼著我們往前走,不管你有沒有忘記痛苦的事情。一整個下午,我們都在為爸爸和叔叔蓋房子,把他們年久失修的房子修葺好,作為大人們眼中已經成才的我,已經到履行責任的時候了。
兩座墳頭壘好,我和兩個堂哥跪在爸爸和叔叔的墳前磕頭。磕頭的時候我看見爸爸墳前有只飛蛾,它撲打著翅膀,飛啊飛啊飛。我本想伸手把它救出來,可紙錢洶涌的火焰很快把它吞沒。在火光中我想到爸爸和叔叔,他們在瓦斯爆炸的時候,可能就和這只飛蛾一樣倉皇。或者,那只就是我爸爸的另一個分身。
我從背簍里掏出幾本雜志,是我寫的詩歌,里面都是關于爸爸的幻想。在他們詫異的目光中,把那些印滿我思念和憎恨的文字連帶我對爸爸的心疼一并燒給了他,后來我還寫了一首叫《為父親壘墳》的詩。
秋天適合豐收,也適合為我的父親壘墳
性酸的紅土酸了我的鼻子
每一粒土,每一棵野草
都是父親留在人間的分身
我曾經無比厭惡它們
為什么要像血一樣紅,使我
聯想到父親血肉模糊的身軀
有時紅是喜慶,有時紅是一攤血
一攤讓人想忘也忘不掉的痛苦
遠走他鄉后我明白恰是這些惡養活我
異鄉,夜空盛大
沒有一顆星點亮我的孤寂
像是春天,在等待一片雪花填充
此刻,我把土一捧一捧地往高處壘
土堆里的父親一點一點往低處落
落進我湮滅的記憶中和瘋長的欲望里
掏出一本書,為父親讀詩
里面有我寫的關于父親的詩
紙上那些黑色的小字像是長了腳
當起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信使
讀畢,把書燒掉
灰飛煙滅的一瞬
火光中的父親又一次死去
在灰黑的紙灰和嗆人的鞭炮氣味中,爸爸和叔叔的墳壘好了。我們坐在新壘的墳旁邊,大家都沒有說話,好像很累。爺爺他們抽煙,我則看著他們吐出的煙圈被風一點點吹散,好像我心里壓著的重擔也輕了些。十月的地里空空蕩蕩,玉米已經被收走,只剩套種的蘿卜還在。站在我爸爸墳前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就好像站在一座高山上看另一座高山,幾條狹長的山谷就組成了一個小鎮。
直到奶奶的喊聲才把我從發呆中喊醒,他們把嘴里的煙頭扔到地上,用腳使勁踩,好像發泄什么怒氣。回到家,奶奶已經做好了飯,她比以往都高興。飯桌上,我端起酒杯敬所有來幫忙的人。他們被我突然的舉動嚇到了,他們知道我不喝酒。爺爺讓我放下酒杯,不會喝就不要喝,我沒有理他,把杯子里不多的酒一口喝完。
那頓飯吃了很久,好像都有說不完的話要等著從嘴里蹦出來。飯后,我本想和二哥說幾句,話到嘴邊,始終不知道怎么開口,生怕他覺得我看不起他。好像恨比愛容易說出來。
大伯和姑父他們回家后,奶奶和我坐在舊沙發上,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認真看她了。我不敢,怕她已經全白的頭發和長滿老年斑的臉頰,那些是她衰老的物證,也是刺激我神經的東西。爺爺很早就睡覺了,七十歲以后他睡得很早。奶奶睡前跟我說:“我的責任盡到了,你的責任也盡到了。”
我明白她說的責任。于我而言,對爸爸是沒有什么責任的,我連他長什么樣都記不住。我的責任是養爺爺奶奶,可他們又覺得自己不是我的責任。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起小時候做過的一個夢,夢里我和小伙伴在墳地里躲貓貓,我找他們。等我睜開眼,看見一個男人對著我笑,很瘆人,所以我記了很多年都沒辦法忘記那個笑臉。
我幾乎是睜著眼睛到天亮,奶奶起得很早,像往常我要離開家一樣,她忙著給我炒雞蛋飯。我的注意力不在雞蛋飯上,被窗戶上的一只蜘蛛吸引了,它爬行的軌跡曲曲折折,就像我讀書和工作一樣。我站在路邊,看著班車從山坳里開出來,它身上還帶著清晨的薄霧。
我上車后,回頭看爺爺奶奶,他們站在水霧中,臉上沒有表情,可能他們已經喪失了悲傷的能力。我心虛,馬上閉上眼睛。離開家,我沒有不舍,反倒是多了些輕松。車子像來時一樣,搖晃著朝城里開去。
我的高原,我的家,在一次又一次地抖落中一點點變小,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她會把我抖得一點也不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