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25年第10期|阮夕清:黑暗世界咖啡館
三十年前,張國強害怕的黑夜第一次有了具體的模樣。大姑姑跟他講野人婆婆的故事,野人婆婆最喜歡躲在橋洞和公共廁所,尾隨晚回家的小孩進門,蹲守床底,半夜起來啃小孩手指,咯吱咯吱響。沒幾天他跟大姑姑去菜場,門口的小販輕哼“三月里的小雨”,扯掉蛙皮,他腳邊有一堆剪下的蛙頭。張國強被自己的恐懼吸引,他明明害怕,目光卻流連那些手掌大的灰白軀體,一些抽搐,還有一些安靜地四腳朝天。
大姑姑拉拉他,他身體不動,大姑姑指向前面說,你再不走,野人婆婆來找你了,你看!順著她手指方向,肉墩頭前,野人婆婆胳膊肘挎只菜籃,彎腰挑選碎骨。她個子不高,面色陰沉,臉頰布滿老人斑。上身青布褂,下身黑褲過于寬松,無風飄逸。野人婆婆的故事中,繡花鞋是重點,眼前的鞋子卻是雙搭扣布鞋,這比繡花鞋更為陰險——哪個老太婆腳下沒雙搭扣布鞋呢,簡直像精心設計的偽裝。
后來,野人婆婆還是一個踩棉花糖老頭、擺書攤的中年人、打桌球的麻臉小青年以及一個徘徊弄堂口嘴角不時牽動的陌生老太,分別來自于奶奶、大姑姑和二姑姑的指認。這些面孔都屬于她們口中的野人婆婆,而野人婆婆也只是張國強童年黑夜的一個模樣。黑夜的模樣隨著他同時成長,同時發育,在不同階段發展出不同形象。它不再局限于傳說人物,它無限靠近現實或者就是現實本身:小學中年級時進化成“東北二王”和《木棉袈裟》里自焚的老和尚,高年級時成了游街死刑犯,初一時變形為古運河浮出的無頭女尸……這些模樣雖有先來后到,但后者無法遮蔽前者,張國強的黑夜中它們是并列關系,各占據一方黑暗,也就是說,野人婆婆始終蹲在床底。
張國強羞于承認的是,哪怕自己快四十了,他仍然被最初的恐懼影響??謶秩匀患冋?,沒有新意,所有恐懼都是關于過去的恐懼。只要一進入黑暗,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期的黑暗就受到召喚,集體復活,在他身邊張牙舞爪,因為從未缺席,反而演變成一種漫長的陪伴。
張國強平均每天在黑暗中工作四個小時,上午兩小時,下午兩小時,這里的黑暗無關心理演繹,就是視覺意義的黑暗,工作的時候,他等于盲人。張國強在崗的盲人按摩中心是連鎖品牌的旗艦店,他有十五個盲人同事,三個明眼人同事,他隨盲人習慣用明眼人來稱呼自己。兩個明眼人負責前臺收銀,一個明眼人保潔。他剛適應黑暗的幾周,恐懼若即若離,有自以為已經接近、了解陌生生活的恍惚,他對九號技師說,我最近幾周看到的黑,跟你眼前的黑差不多。
九號說,不瞞你說,我從來沒看到過黑,老張,你應該跟十二號講,他是盲二代,遺傳眼病,十歲才失明,他知道黑是什么顏色。
九號的話讓張國強慚愧,自知冒犯到他,哪怕九號看不到,還是尷尬地低頭,拍拍他肩,說了句對不起。又覺得以拍肩來示好,對于盲人來說過于輕率,總之有些無所適從。
張國強是受邀加入這家盲人按摩中心的,市政協委員、老板曹女士安慰他,公司沒了不算什么事,我這種事情遇得多了,你到我店里過渡,我正好引入個新項目,國強,我們老同學了,你做事我放心,好好做,會有機會的。張國強半推半就,好在只拿基本工資,這讓他少了寄人籬下的壓力。曹女士前年去柏林旅游,地陪安排體驗盲人咖啡館。她覺得該項目有搞頭,考察兩次,復制概念,照搬在自家按摩中心,作為店中店營業。
“黑暗世界咖啡館”集合殘障人士關懷、創意咖啡、心理療愈,自帶新聞效應,當地媒體報道后,熱過一陣,學校、街道、附近公司工會選這里團建,教育機構組隊體驗,集體活動多,散客一直很少。曹女士做過短視頻營銷,十秒黑暗、二十秒黑暗,乃至放長到三十秒和一分鐘的黑暗,配上詩意解說和各種背景音樂,多次嘗試,推廣效果一般。作為咖啡館引導員,張國強主要負責收票、引導、講解和咖啡沖泡,隨著工作步驟,世界明暗反復切換,他的身體仿佛躺在了流水線上,被機械臂嫻熟地擺弄操縱,一會兒摘除眼球,一會兒重新塞入。
張國強第一次進黑咖由八號引導,八號早就想轉工資更高的按摩崗,他特別認真地講解流程。張國強交出手機、打火機和電子表,八號放進儲物柜。這些帶光的東西不能拿進去,八號解釋,如果有客人忍不住弄出光,會影響體驗效果。八號指導盲杖使用,他跟著比畫,然后跟在八號身后,一下一下垂擺地面,進入那扇包裹黑色隔音棉的大門。門無聲關合,光源慢慢變成一道灰白,再擠壓成一線微黑,像一只瞇起的眼睛,終于嚴絲合縫。
他抬高手臂揮揮,眼前什么都沒有;他提腳,盯著原先應該是鞋子的方位看,什么都沒有;他聽著無比陌生的呼吸,兩股熱氣從鼻腔進出,因為視覺消失,鼻子像是懸掛在半空中移動,他把左手伸到鼻前,讓呼吸沖擊掌心。八號催他,老張,你別不動啊,跟上。近處,或者遠處傳來些許風聲,聽上去不是城市里的風,是來自荒野的風,沒有那么拘束,能聽出它的舞動。風聲把黑暗吹出一種可以感知的距離,哪怕這個距離一直在變動,吹出草原,草原深處微小的馬嘶牛哞,比微小更小的幾聲鳥鳴。牧民們拎著鉛桶走過他身旁,腳步嘩然,陌生語言說著家常,肯定是家常,語氣親切又隨意,他們向遠方的馬嘶牛哞走去,靴底踩草的聲音越來越弱……八號說,歡迎來到呼倫貝爾大草原,這里沒有盲道,我們按直線走。
張國強接著往黑暗里走,盲杖觸及地面點狀物,說明前面是盲道了。他順著盲道拐過去,盲杖碰到鈍物,發出嗒嗒悶響,感覺是木頭。你用手摸。八號說。他探手過去,應該是張桌子,指肚摩到幾道劃痕,辦公桌、書桌或餐桌,黑暗中響起讀書聲,男女生吵鬧,叮呤呤下課鈴響,從他們朗讀的課文可以猜到自己正走過一間教室:“等我們把衣服烘干,松雞也燒好了,扒開窗,就聞到一股香味。我們倆大吃起來。”他經過這群少年,盲杖觸到墻壁,盲道又拐個彎。八號說,你可以抬高盲杖,碰碰右邊,猜猜是什么。的確碰到塊板狀物,不受力,稍碰就吱呀呀搖晃起來,為了驗證猜想,他伸手去摸,果然摸到木板和兩根鐵鏈。
八號鼓勵他,老張,坐上試試。他擱半邊屁股,在黑暗中蕩秋千,哪怕幅度很小,也產生了失重,就像一個宇航員在真空中蕩秋千,往四面八方而去。
盲道曲折,張國強走進一戶坐落于虛空的人家,他觸摸到五斗櫥,摸到大櫥銅扣,木箱散發樟腦丸的氣息。他摸到涼滑的玻璃臺面和電視機,機殼鼓出,九寸,帶手調天線的那種,再往前摸,他還摸到窗簾,他試著拉動,摸到窗簾后面墻壁。他聽八號示意,矮身摸到一張床,手壓壓,床體生硬,老式的木爿床,摸到枕頭和被褥,他小心沿床邊坐穩,心慌意亂地伸手到床底淺探兩下。
從小到大的黑暗時間,野人婆婆一直躲在床底,以前他沒找到,現在一樣找不到。他發現一個關于恐懼的悖論,人特別喜歡去尋找自己害怕的東西,如同一場雙向奔赴,只有確認它存在了,或者自己被它找到了,心里才坦然。野人婆婆是生活的懸念之一,永遠離他一步之遙,總在他即將觸及時縮進黑暗更深處,很可能它已經起身,緊貼身后,圈摟住他,像是一種保護。
他呼吸變重,盡量不去想。這張床上,有個穿制服的小伙坐著就不愿起來了,像是被野人婆婆拽住了雙腿。張國強第六次負責帶客體驗,區質監局團委組織活動,幾個剛入職的公務員跟在后面,進去前挺輕松,開著假如失明如何應對的玩笑,很快在操場嘀咕沒勁。張國強聽出有個小伙坐在床上喘氣,長時間不動,忽然發話,我不走了,你們走吧,我在這里等你們,胸口悶,太難受了。團委書記聽出喘氣聲里的掙扎,說,開燈開燈,有沒有應急燈!張國強迅速繞到門口,推開門。他們眼前重新明亮,大家簇擁他出來,張國強給他泡杯咖啡,小伙子面色難看,泛出那種入土已久的蒼白,接杯子的手顫抖不已。
八號強調,前面注意,有臺階。張國強踏上兩層臺階,八號說先停一下,你用盲杖掃下右邊,往那邊跨兩步,有張靠背椅,慢慢坐。張國強坐下,雙手握緊盲杖,等著他下一步指引,八號挨他身旁坐,這才知道是張長椅。他聽到一聲嘹亮的汽笛,車輪哐哐搖曳,一列想像中的火車載著他們駛向前方黑暗,有人報站,八十年代到了,下一站九十年代。幾分鐘后,又有報站,九十年代到了,下一站新世紀站。
他們出站,耳邊車水馬龍,張國強探到盲道,筆直通向購物中心——八號說是購物中心。他摸到超市貨架,摸到各種包,摸到瓶瓶罐罐。他坐上一艘船,馬達隆隆,駛向亞馬遜雨林,他甚至聞到海洋的腥味。第二個月遇到一群三四年級的熊孩子,此處海浪音效逼真,又能摸到救生圈,他們興奮地在黑暗中蹦跳,他擔心意外,急忙喝止他們。帶著游戲感體驗的人不多,大多數人默不作聲,要么小聲說話,也有例外,張國強記得一個中年女子在亞馬遜雨林的雨聲中大聲抱怨,什么火車,什么亞馬遜雨林,全是小孩子過家家,騙人的,我不要體驗了,我在家戴個眼罩喝咖啡,就是盲人咖啡,你們賣八十塊錢一杯,夠坑人的!同伴們哄她,張經理,來都來了,算了,體驗完吧。她罵罵咧咧走完全程黑暗。張國強認為,她在表演憤怒,以此平衡她的緊張,她全程緊張,所以她全程在罵。
八號引導張國強走進病房,他摸到鹽水瓶和橡膠管。走進銀行,他摸到窗口、柜臺,張國強感到已經走了很遠,他知道是錯覺,還是忍不住發問,咖啡館面積多大?八號嘿嘿竊笑,笑聲比八號離他更近,他說,很多人都會問的,其實就兩百平方不到,我們在里面折返繞圈罷了。張國強拄著盲杖,猶豫再三,一本正經地建議,這樣的布局有點亂,讓人轉得頭昏,應該先體驗家里、學校、操場、商場、銀行,再坐火車體驗呼倫貝爾,坐汽艇體驗亞馬遜雨林,最后是病房,再去餐廳喝咖啡。八號說,好像有道理,安排得清清楚楚,老張,說真的,你可以跟曹總提,聽說你們是同學,關系很好,對了,你以前也是老板,做的什么行業?八號的話聽著奇怪,似有言外之意,張國強懶得去深想,敷衍兩句,沒再多說。
他順著盲道轉彎。八號說,你肯定猜不到我們站在哪里。盲杖碰到地面什么東西,戳幾下,他蹲身撫摸,軟耷耷的像只枕頭,可枕頭為什么會放地上?他索性放好盲杖,雙手去摸,形狀圓厚如手鼓,分量很輕,可以抱起,棉布做的手鼓,抱枕嗎?他拿不定主意。篤,空曠中響起一聲悅耳的敲擊,那么清亮……仿佛天地間的第一個元音,聽覺由此開啟,篤,篤,篤,黑暗有了穩定的心跳,是木魚聲,漸漸與張國強的心跳同步,周圍升起恢宏的經誦,高聳看不見的滿天神佛。張國強明白了,他在廟中,懷抱蒲團,黑暗里的一座空廟,它的邊際就是黑暗的邊際,無比廣大又精微于他自身。八號提議,老張,要不要拜拜,請菩薩保佑發財。張國強說,算了算了,平時有人拜嗎,什么都看不到啊。有人拜的,佛像半空掛著呢,等這圈走完我開燈,反正你還要練幾天的,以后不開心時再拜好了。他放回蒲團,不得不承認,的確有躬身下伏的沖動。
兩個月后,那個駝背少女第一次體驗黑咖時,就長時間跪伏蒲團。她念念有詞禱祝,張國強不便催她,耐心等她起身,一個失去形象的她在黑暗中念,沒有形象的菩薩在黑暗中聽,這種交流比面對金身磕頭抽象。少女身旁,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經過黑暗廟宇,差點在木魚、佛號里躬身下伏,沒跪的原因無關信仰,他不想聽從八號安排,你憑什么安排我的欲望。他現在后悔了。如果當時跪的話,駝背少女第一次長跪起身,自己應該會產生和她攀談的沖動。問問她祈禱了哪些,再聊聊自己對菩薩說的同一個話題,對方不理,我殷情幾句,說不定就有蝴蝶效應產生,毫厘之差,會給未來多少帶點變化。
按摩中心隔壁是家名煙酒專賣店,門口豎著兩只充氣茅臺酒瓶,再隔壁是沙縣小吃。店面不大,六七張桌子,張國強經常來這里吃中午飯。一周中,他遇到兩次駝背少女。很難不注意到她。她個頭一米六左右,馬尾辮,瓜子臉,眼角微耷,不算難看,就是沒精神,背駝得明顯,脖子前伸,一般年輕人很少有如此不在意自己形體的。她好像無所謂穿搭,灰色滌綸外套,胸口印著米老鼠頭像,鼻頭脫落,膝蓋處磨破的綠色褲子,自帶金色雙環頭塑料腰束。她拎老款人造革旅行包,印花剝落,漆痕斑駁,包與她的年齡不襯。面館老板問她加什么澆頭,鹵肉、大排還是荷包蛋。她搖搖頭。老板再追問一聲,那你吃光面?她說,只要面條,其他不加。她吃得很慢,每次挑起筷頭那一撮,邊吃邊看手機。不知為什么,張國強看到她刷視頻、打字回消息,心里特別踏實,好像確認了這個陌生女孩還處在生活相對安穩的領域內。
第二次相遇,張國強吃完午飯,注意到沙縣小吃對面的五金店門口圍聚好幾個人,吵架、擺殘局、賣假藥、猴戲?無論哪種,都是他已經久違的生活場景了,像是某類能力的恢復,他重新被人群吸附過去。眾人圍觀的主角是個初中生模樣的少年,他高持火鉗,夾著只小老鼠炫耀。在眾人一致要求下,五金店老板勉為其難地交給少年一罐機油。少年笨拙地翻轉火鉗,以便澆滿老鼠全身,他再從褲袋掏出打火機,轟地輕鳴,小老鼠燃起火光,仿佛套了只半透明的黃色塑料袋。少年放平火鉗,人群怕被煙熏到,往后退退,讓到安全距離,繼續觀察燃燒的過程。張國強注意到少年的雙眼各開放一朵紅焰。張國強轉身走開,意外看到她,衣服沒換,一下就認出來了。隔著七八米,她站在綠化帶旁發呆,駝背讓她看起來擁有兩個視角,持續望著這里,也可能只是盯著地面。
張國強故意走近,他并沒有搭訕的企圖。老實說,這個女孩不具備性吸引力。經過時,他重點留意她的眼睛,眼圈微青,眼神灰暗,卻有兒童般的長睫毛,嘴中吐出青煙,和纏繞鼠身的青煙一樣裊裊,她瞇起眼。他以為眼花了,再回頭,她果然在抽煙,剛才手垂腿側,此刻她把煙接到嘴角,用力抿吸了口又吐出來,另一只手握著包“大前門”。她上次帶的旅行包不在身邊。作為路人,張國強的幾次回頭帶有明顯的侵略性,駝背少女對此一無所知。期間她也抬頭看看周圍,是那種無意識的看,目光一掃而過,沒在具體人和事停留,更像是對先前畫面不適的緩沖,用更大的世界給自己壓驚。
黑咖經常會有市區殘聯下屬單位帶來的接待活動,體驗過后安排交流、討論環節,少不了要添茶加水,放映宣傳片,因此曹女士認為張國強比八號更適合引導崗位。上崗三個月,張國強一共只接待過八個散客:一對慕名而來的情侶游客;一家三口(父母明眼人,女兒十歲,盲人,無需張國強引導,她嘻嘻哈哈、輕車熟路地帶領父母探索);還有兩個一起來的朋友,張國強認出那個盲人是著名民謠歌手,另一人陌生,聽兩人交談,大概是個寫作的(在萬物體驗區,盲人歌手開玩笑說,老阮,剛剛你帶我去摸古窯的外墻,現在輪到我帶你摸了,往下,對,別緊張啊,手放下去,這是什么,你寫小說的,就得多點不一樣的感受,多用用觸覺。另一人試探著說,老周,這把是黃豆吧,不對,比黃豆大,是花生米,看不到后,摸起來都變形了);最后一個散客就是駝背少女。距上次相遇過去十幾天了,張國強一眼認出她,好像她不是個陌生人,而是很久沒見的同學、同事之類,下意識里差點開口跟她打招呼。
她當然不知道這位工作人員內心波動,只好奇地看了他兩眼,他起身倉促,帶倒了椅子。她付錢買票時,張國強的打量給她帶來不適,她的背駝得更低,手死死捏緊衣擺,猛地松開,雙手背在身后,頭又抬起,像忽然想起了一件什么事,她可以憑借這事,脫離原來的情緒慣性,以一種新的狀態來面對現實。
張國強聞到她身上的酸苦,很難想象這味道在一個女孩身上蔓延,融合了汗酸、發油、煙臭和口氣,是一股久未通風的澡堂氣味。仔細看,灰色外套沾滿深色污痕,馬尾辮發梢蓬亂,遞票給她時,他皺起眉頭。他皺眉無關她的邋遢,就覺得她沒必要花八十塊錢來玩(體驗)這個,她好像用買洗頭膏、香皂、荷包蛋、鹵肉和新衣服的錢換取了咖啡館的門票,換句話說,她用實在的生活換取了一次形式的打卡,就這么在黑暗里走一趟,能有什么實際的獲得,光曬曬朋友圈嗎?
她跟在張國強身后,他猜測著她現在的神情,講述引導詞的語氣有不易察覺的惱怒,如同一個無奈的家長。他們走走停停,張國強介紹呼倫貝爾大草原,背誦草原風光,她忽然打斷,問張國強,草原上有狼嗎,他們平時怎么防備?張國強愣了會兒,她的聲音很緊張,像是求證,比起買票時,她的聲音更輕,這讓黑暗中的她變得戲劇化,變成另外一個女人。張國強說得模棱兩可,以前有,現在大草原上全是人,應該沒有了。她的困惑并沒結束,穿過教室,又打斷張國強對校園生活的背誦。她說,初二時,我班里一個同學被另一個同學捅死,兩個都是女的,成績不錯,唉!完全不回應顯得生硬,張國強“噢”了一聲,表示聽到,卻一時忘掉下面要背的內容,心里責怪起曹女士,明明可以提前錄好導游詞,如風聲、書聲、火車聲那樣一鍵播放,可她卻讓他們口述,理由是熟悉業務。她坐在秋千架上,繼續自言自語,我們學校操場的草特別長,門衛撿到一個死嬰,身上爬滿了螞蟻,頭讓野貓咬了一塊,學校報警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同學生的,大家和之前一樣,看不出誰生過孩子,操場呢,和之前一樣,看不出死過孩子,小孩如果活到現在,也要上學了。
張國強有個發現,隨著她往黑暗中緩進,她說話由最初的磕絆變得流利,她倒不是故意跟自己抬杠,她表達著對不同黑暗的了解,假裝熟悉對方,真正想藏起的卻是不安。果不其然,抵達黑暗的家中,她開始沉默,這里吞噬掉她本就不多的聲勢,讓她的不安水落石出。張國強按遙控,暫停播放《常回家看看》,腳步移至沙發坐下。他知道她坐在對面床上,仿佛能喚醒深處疲憊,每個客人都會在床上坐坐,下班前,他花費不少時間打掃這張床,拿手持吸塵器吸掉枕頭的灰,疊好被子,重新熨平床單。兩人面對面隔著無盡的黑暗共同沉默,鬧鐘咔嚓咔嚓走動,恍惚很久以前的某個夜晚,如果開燈,會看到糊滿舊報紙的昏黃墻壁和模糊的日歷。張國強說,你要是走累了,可以再坐會兒。她受驚一樣立馬站起,磕碰到床角,我不累,繼續往前走。
張國強聽她撿起盲杖,關照她再慢點,床角桌角裹好軟包,不會撞傷,只是黑暗會放大相撞的觸感,使其充滿惡意。她后面就不怎么說話了,聆聽她滯重的呼吸,按照她之前的表達,張國強開始替她聯想:在“火車”上,她險之又險地與幾個人販子擦肩而過;她肯定熟悉“病房”的來蘇水氣味,是弟弟、媽媽或者父親身上氣味,經年不散,略同于家的氣味;開往“亞馬遜雨林”,跟開往服裝廠沒什么區別,汽艇抖動跟鄉村公路拖拉機顛簸差不多,同工段一個青年女工摔成骨折;“超市”門口,閨蜜被保安按倒,從仿品包里翻出兩瓶廉價化妝品、兩瓶洗發膏,她面紅耳赤地解釋忘了付錢,最后問同事借錢付清四倍罰款。她屈膝蒲團,語速很快,不是吳地方言,字與字粘連,可能是在誦經,他能聽出恭敬和順從,他不忍再去胡亂聯想。此時,她如果延續之前的抒發,也應該是關于寺廟和神像的安定:走出山門,它們注視我,走到山腳下,它們還在注視我。張國強還沒生出和她搭話的心思,他覺得已經部分參與了她的世界,共同經歷了一段心路,他甚至獲得了如讀透一本書、看透一部電影才有的滿懷充實。
張國強引導她去餐廳,她走得不穩,盲杖不時撐到地面,他指揮她艱難地喝完咖啡,七零八落吃掉幾片餅干。他們一起去摸了五谷雜糧、瓜果蔬菜、鍋碗瓢盆,完成這最后的儀式,她腳步踉蹌地搶進他推出的光亮。她背向張國強,雙手扶著消防箱喘氣,好像被誰捂住嘴,現在才得以呼吸。他想伸手拍背,懸空虛拍幾下,沒碰她。問,你沒事吧?駝背少女說,沒事,我有一點點頭暈,她回頭,客氣地朝他笑了一下。她的狼狽樣子特別熟悉,張國強目送她搭住樓梯扶手,慢慢下樓,消防箱中滅火器、消防斧喚醒他的記憶,他很多次見過這個背影,歐美B級片中那些殺人魔電影,比如《月光光,心慌慌》《德州電鋸殺人狂》《十三號星期五》《隔山有眼》之類,總有一個受盡折磨、奄奄一息、掙扎挪步的女主人公,片尾曲響起,那些女主人公留給屏幕的背影,就是這樣狼狽而幸運。也有充滿惡意的導演,觀眾以為安全之際,草叢里伸出一只血手,猛地抓住她腳踝。
借偶有交集、哪怕一面之緣的陌生女孩用以幻想,不獨屬于男人青春,也常見于男人中老年,區別在幻想的深度、內容和長度。張國強對駝背少女的牽絆本應結束在她下樓,那么接下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F實中,他們之后的確沒發生什么,可對于張國強而言,就像陷溺在黑咖的聯想,他無限延續著對她人生的觀看。駝背少女第二天中午又來了!衣服沒換,頭發蓬亂,臉縮水般皺黃,像是熬了個通宵。她買票還差二十,用微信支付,她走進咖啡館,揮掃盲杖,全程一聲不吭。張國強按流程服務,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再次體驗的客人,畢竟不是美好的體驗,有些人中途就放棄了,她昨天出館的狀態實在堪憂,更無愉悅可言,為什么要重復自己難以承受的遭遇,他不能理解。她這次透支了幾只荷包蛋、幾碗面和幾天房租?
掃碼完畢,她手機扔進寄存柜,張國強瞥到她臉上孤注一擲的漠然。結束得比昨天快,她沒在黑暗的家中發呆,沒在黑暗中下跪,沒再停留,好像只為證明可以再次從某種場景逃離,甚至反殺。她拿好手機,把寄存箱鑰匙還給張國強,從褲袋掏出煙和打火機,直接點火。她深吸口煙,仿佛她久潛湖底,需要靠這枝蘆葦一樣的香煙呼吸。張國強等她連吸幾口,告訴她,姑娘,這里不能抽煙。她揮揮煙氣,對張國強點頭致歉,說,不好意思,我這就走了。她背駝,再點頭,貌似在對張國強欠身鞠躬。他頓覺自己心急,等她抽完這支煙也沒關系,何必連支煙的時間都不給她呢。他說,沒事,點都點了,你抽完再走好了。駝背少女搖搖頭,扯開外套口袋,彈灰碾火,轉身小跑下樓,逃出變態殺人魔的老巢后,劇情并沒結束,外面盤踞著更大的不死怪物,她需要開始一輪新的逃亡。張國強對她的背影說,姑娘,你眼圈太黑了,要睡個好覺補補??赡芩詾槭菍e人說的,哪怕樓道里沒其他人,她也以為是對別人說的,她沒回頭。
張國強再也沒見過她,他又留了半個月,然后跟曹女士辭職,回到由原先助手接管的咨詢公司,負責培訓業務。他賣掉房產解決掉債務大頭,幾筆不多的個人借款,談好每個月慢慢還。業務伙伴問他幾個月來去哪里閉關,開玩笑說以為他跑路了,看到他最近重新開始發朋友圈才放心,張總,我們人到中年,要多聯系,多聚,業務第二,朋友第一。他不置可否,調整微信設置,對所有人開放朋友圈。辭職那幾天,他復盤過內心,他之所以在人群里第一時間定格到駝背少女,是察覺到她身上深深的無奈,他太熟悉這種接近悲哀的無奈,這種來源于童年、少年和青春受挫經驗的熟悉驅使他靠近,只是靠近,打個冷漠的比方,很像靠近寒雨中的一只小狗小貓,你會難受,那么真誠的難受,你會牽掛路燈照亮的雙眼,一團身軀,但你不會把它帶回家。反之,另外一些人眼中的自己也是如此。每個生命都有自己要面對的野人婆婆,趕不走,殺不死,逃不掉,只能同處一影,同居一心,它就是臥榻之旁酣睡的他人,你隨時有可能被它擠出此刻,你也可以把它踩到床腳,來回拉扯。張國強厘清了駝背少女的行為邏輯,他大概率見證了駝背少女的成長,她兩次體驗黑咖,如果說第一次尚有沖動,那么第二次肯定是對前面膽怯的彌補,倔強地證明了我不怕,我可以。一切了然于胸,他可以安心淡忘這個陌生的身影了。
事情并沒結束。工作群有同事轉進一篇公號文章,標題驚悚,附言:熱文速看。張國強好奇點進去,大意是講述一個名校女大學生畢業后幾次考編失利,最后把自己關在出租屋,什么都不做,用饑餓蠶食生機,讓自己慢慢腐爛的故事。網友評論眾說紛紜,質疑故事真假,惋惜女大學生不夠堅強,怒其對不起父母,抱怨階層固化……文章底部鏈接此事最新報道,相關部門調查發現的表述與事實有所出入,她非名校畢業,考編分數不夠面試,父親樓下燒掉遺物是當地風俗等等,張國強覺得大家在意的都對,漏掉一點,這個女孩把自己關在出租屋,什么都不做,讓自己慢慢腐爛,是極端艱難的一件事,完全違反生理一切本能,這么說吧,同樣是自殺,用一分鐘自殺的人,和用十五天自殺的人,對死亡的理解和準備肯定不同。這十五天里的任何一分鐘,她隨時可以放棄,任何一秒鐘,她可以與生理妥協,她一邊死亡,一邊進行理性、冷靜的思考和判斷,等于是用身體做了一道十五天的應用題,步步為營,上一分鐘減掉過去,下一分鐘加上決然,循環往復,除以靈魂,最后得解。重點是,張國強劃到疑似女孩生活照時,哪怕打了馬賽克,他一陣心驚肉跳,從身體輪廓和衣著看,起碼有六分像那個駝背少女。他覺得自己記錯了,一南一北,相差千里,不會是同一人。不過,哪怕僅樣子接近,也摧垮了他的自信,有沒有一種可能,她兩次體驗黑咖,的確獲得了勇氣,面對世界不再膽怯,但那是一種徹底喪失的勇氣,松手離去,什么都不做,讓自己慢慢腐爛的堅決。由此可見,他的心安理得純屬自欺,他早就變成了另外一群人的野人婆婆,吞噬自己和別人的真相。文章底部另一條鏈接,標題和無錫有關,張國強點進去,是一則舊聞,發生小半個月了。一個在賓館任職前臺的女孩離奇失蹤。攝像頭記錄她當晚走出宿舍所在小區大門,并未按照往常上班路線去賓館,而是走相反方向,往古運河那邊走,經過一個老新村,走進河邊小區天鴻苑,從公共場所視頻畫面中就此消失。二十八小時后,聯系不到她的同事報警,相關部門連續幾天搜尋,成為全網共追的熱點事件。七天后,尸體打撈上岸。死者符合生前溺水死亡特征,排除他殺。文中配上幾張公共場合攝像頭視角照片,她穿淺色外套,拎一只旅行包,此時張國強對世界充滿狐疑,總覺得她的背影和包似曾相識,他放大照片,不能確定,再放大,一片模糊。
張國強的公司在一個老小區商業內街二樓。窗外兩排欒樹,樹身青綠,枝端掛滿暗紅燈籠果,帶著午后的光明搖曳在無垠的淺藍低處,白云千里萬里,如此按部就班,如此變化無常,仿佛是個神跡,里面充滿需要細會的暗示與提醒。樓下幾個業主正和物業管理人員罵架,窖井口被落葉堵塞,一遇雨天就造成積水,幾次溝通無果,秋光的暗示與提醒,使他們的語言變得奇異,單獨聽,連臟話都可以成為寄語。張國強收斂心神,他決定不放過僅有的蛛絲馬跡,兩篇文中提到女孩的姓,李、陳,不知真假,他打按摩中心收銀員(三號)電話,兄弟,麻煩你幫我查一下,半個月前,我現金收過兩次門票,第二次一半現金一半掃碼,我擔心我收了現金,沒再掃一次碼,占單位四十塊錢便宜。三號說,應該不會的,月底對過賬了。張國強說,我覺得不對,大概是十二號下午,你幫我看一下,付款人是誰。三號語氣有明顯的勉為其難,老張,你真細心,四十塊這么頂真,我來查一下。張國強聽著嗒嗒的鍵盤敲擊聲,嗒嗒嗒嗒,像在發電報,一部紅色老電影,名字瞬間想不起來,他走神了幾秒。老張,不對不對,現在要喊你張總啦,放心,沒問題,十二號黑咖總共兩筆收款,一筆二十塊,一筆六十塊。張國強問,二十塊付款方是誰。三號含糊了句什么,張國強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付款方是誰?三號清清嗓子,六十塊的付款名是“喜歡一個人”,這是你吧,還有一個叫“赤木晴子”,四個字,日本名。赤木晴子,怎么可能,你亂編的吧,有沒有姓李和陳的?張國強覺得不可思議,她怎么會取這么天真虛幻的微信名,似乎脫離她的現實,對了,她為什么不能天真虛幻呢,問題是他,他怎么了,他憑什么認為她不能取這樣的名字呢。老張,你莫名其妙,管別人名字干嗎,沒有姓李和姓陳的,她就叫赤木晴子,你要是不信,我現在截圖發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