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4期 | 趙卡:一切付諸東流(節選)
導讀
文學愛好者張寶生獲得了一次參加省城作家研修班的機會,他毅然放棄了化肥廠的大好前途,一心追逐自己的文學夢想。作研班這個匯聚了各類大小作家的群體,也匯聚了用文學包裝的種種名利心、投機心、物欲和情欲……張寶生起初混入知名省刊作家老藥的圈子,和一群各懷心思的作家們頻繁聚餐議事,卷入了利益網和男女糾纏的漩渦,他投入了情感,投入了思慮,投入了金錢,最終幻想和生活相撞,一切付諸東流。張寶生的事業、家庭、文學夢全都垮掉,他離家出走,去了邊境的一座鐵礦打工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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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省城呼市上學前,張寶生已經穩坐薩縣化肥廠的辦公室主任位子兩年了,不是說辦公室主任這個位子有多么了不得,而是,薩縣化肥廠自建廠以來,他是最年輕的副科級干部。他的領導,也就是化肥廠廠長兼黨委書記的劉繼榮,不止一次,喝高了對他故意泄露消息,再干兩年,他就是薩縣化肥廠下屆副廠長的不二人選了。
前途已現一片光明,但張寶生的決心已定,別說一個化肥廠的書記了,就是縣委書記都攔不住他,他非要去呼市上學——那是省里唯一的211大學辦的一個三年制作家研修班。他說過,文學是他的第二生命。按照化肥廠的制度,婚喪嫁娶病請假屬于正常,但請文學假還是頭一次遇到,廠領導沒法找一個理由批準的,畢竟,文學和一個以化肥生產為主業的廠子沒有一首詩的關系。張寶生知道這些,但他還是有把握請下假來,大不了他這個辦公室主任不干了,他的文學理想要比當一個辦公室主任大多了。
如他所愿,三年長假請下來了。
化肥廠的人都知道,廠辦主任不是一把破椅子,誰想坐就坐上去,不想坐了可以一腳踢翻。可他們不知道的是,張寶生他媽和劉繼榮有一腿,這么硬的關系,張寶生僅僅是去了職務而已,工資還照常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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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到作研班之前張寶生就獲悉,他們這個班一共三十一人,說起來都是作家,但他壓根兒就沒聽說過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而他,張寶生這個名字,是經常出現在報刊上的,尤其是在包市的晚報上,他的詩幾乎到了隨便發的地步。就憑這實力,張寶生自忖他就是這個班妥妥的老大。誰知開班第一天,來自各地的學員挨個自我介紹后,張寶生就傻了眼,原來,這一期里的人非龍即鳳。
就說趙元山吧,如果不提他的筆名老藥,誰能看出來他是在全國好幾家省刊上發表過小說的人物?包括趙元山在開班儀式上的自我介紹都與眾不同,他說他叫趙元山,趙匡胤的趙,朱元璋的元,孫中山的山,從古往今來的三個開國大人物的名字里各撈出一個字來充門面,妥妥的有一種睥睨天下的英雄氣勢。而他的自我介紹和其他同學大同小異,缺了氣勢,成了尺澤之鯢,“我相信人人都聽說過我,”他站起來說道,“我叫張寶生,寶馬是我的筆名,十五歲就在《遼寧青年》上發過詩……”
連他自己都莫名其妙,怎么穿了一身乳白色料子的西服,領帶是豬血紅的,領子和衣擺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介紹完自己未免做作地坐下后,張寶生從薩縣帶過來的傲氣就被現場氣氛給徹底擊碎了。
開班第一天結束后,大家就算正式成為同學了。按照校園風俗,魚找魚蝦找蝦,癩蛤蟆也很快找到了志趣相投的癩蛤蟆,包括張寶生在內至少有四個人緊密圍在了老藥身旁,畢竟,老藥在省刊上發的小說比別人多,這叫資歷。老藥愛下小飯館,人也慷慨,再加上他的年齡要長這四個人幾歲(也長班里一半人幾歲或十幾歲),無形中成了班里的老大,但班長卻不是他——班長是內定的,叫牧之,是省電視臺臺長的前秘書,學校領導又不是傻子,省電視臺臺長的面子必須給到位。
緊密圍在老藥身旁的這四個人,除了寫詩的張寶生,還有一個寫小說的白臉兒叫姚遠,寫名人傳記的大胡子叫陳罡,寫散文的紅鼻頭叫王國文。姚遠寫過很多中短篇小說,投了,除了一篇小小說被一家地級刊物發在末條外,全都石沉大海了,所以他對老藥的佩服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當然他那點兒小心思別人也能看出來,就是他想讓老藥把他的小說給那幾家省刊推薦一下。陳罡以前是省城商報的記者,三年前辭的職,他說他辭職的原因是為了一心一意給企業家寫傳記,后來張寶生得知,他是被商報開除的,開除的原因放在今天真算不了什么,就是寫了十幾篇有償新聞而已。王國文是小縣城里的一個中學老師,他的散文經常發在省報上,但老藥并不欣賞他的散文,而是利用他,他的校對水平在全班是超一流的,捉錯別字(包括標點符號的正確用法)如捉虱子一樣準確、迅捷。五個人沒事就聚在學校西墻附近的一溜小飯館里,輪店輪流請客,但買單最多的還是老藥,除了彰顯風度外,主要是老藥比他們都有錢。
張寶生就是在老藥張羅的某次小飯局上認識了趙后鋒的。趙后鋒也是詩人,筆名趙卡夫卡,但以詩評聞名,人長得一副颙颙卬卬的樣子,見到真人后,張寶生顯得很激動,當著老藥的面和趙后鋒連碰了三杯,然后兩人互加了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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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班里有十來個女的,年齡和相貌都參差不齊,年齡最大的是一個從鄉下來的老婦,以前在城里給人做過保姆,身份證上顯示她都有五十八歲了,陳罡在背后叫她“老婆兒”。“老婆兒”的叫法雖然有點不尊,但也談不上貶義,無非想說這名叫郝小梅的同學太勵志。男同學對郝小梅自然沒啥興趣,但對年齡比較小的女同學都會產生非分之想,甚至,對他們的授課老師喬安娜也都想入非非了。
這自然會引起競爭,就像趙忠祥老師當年在《動物世界》里解說的一樣,春天來了,萬物復蘇,又到了動物們繁殖的季節,山林的空氣中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張寶生第一眼就看上了喬安娜,和張寶生一樣,姚遠也第一眼看上了喬安娜,長得丑且有點老的陳罡和王國文,自知條件差,根本不敢看上喬安娜。老藥因為看上了班里一個叫托婭的女孩兒,就沒必要看上喬安娜了。
喬安娜是一年前博士畢業后被引進學校的,先在文學院當講師,沒多久就被安排到了作家班講課。說實話,作家班的學生和別的班學生不一樣,他們不專心聽講,老師不好教,因為個個都自命不凡,仿佛文曲星下凡似的。好在喬安娜有美貌(這個詞在這里絕沒有輕薄之意),單憑美貌一項就能把一竿子男人全鎮住,除非他們對她的美貌無感。
很快,男學生對女老師展開了各種各樣的攻勢,有一個叫趙禹的,也是詩人,他當著眾人的面公開朗誦他寫給喬安娜的情詩,可謂聲情并茂,沒想到喬安娜不但不惱怒,反而當眾煞有介事地點評起他的詩來,并把他頻率出現最多的詞都列在了黑板上,比如“蒼穹”“塵煙”“半徑”“很久以前”“冬天”“火車”“阿姆斯特丹的河流”“馬六甲海峽”等等。喬安娜的點評讓趙禹感到泄氣,不僅張寶生,連姚遠都明白了,趙禹追求喬安娜,壓根兒就沒戲。
第一個學期還沒結束,姚遠就退學了,準確說是被學校開除了。姚遠被學校開除倒不是因為他追求喬安娜,當然他追求喬安娜的手段有點卑鄙下流,有點霸王硬上弓的意思,什么短信騷擾和課后堵截都是家常便飯,甚至于有一次他喝多了跑到喬安娜家樓下大聲喊喬安娜的名字,就像電影《有話好好說》里張藝謀喊瞿穎“安紅!我想你!”一樣。結果就是喬安娜的老公光著腳從樓上跑下來,狠狠地揍了他一頓。需要在此說明一下的是,喬安娜的老公是一個中學的體育老師,下手沒輕重。姚遠被開除的主要原因,是他抄襲,抄襲也就罷了,他還發表在國內幾家小有名氣的刊物上,名利雙收。這事,本來誰也不知道,連發表他作品的刊物編輯也不知道,卻被老藥知道了。老藥是怎么知道的呢?原來姚遠的風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蓋住了他,他心里就有了巨大的失落感,他不服氣,以為姚遠寫得有多好,就去看了姚遠發表的那幾篇小說,這一看不要緊,他發現似曾相識,就又下了點功夫,才知道這小子是抄別人的。這下好了,老藥拿著證據找文學院院長攤牌了,文學院院長能說什么呢,這是不折不扣的丑聞啊,立馬決定開除姚遠,一分鐘都沒耽擱。
姚遠的臉都掉地上了,剛開始他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然后才渾身無力地離開了作家班。姚遠的離班,對喬安娜來說是少了一個騷擾者,但對張寶生來說卻是又少了一個競爭者。學校放假后,同學們各回各家,老藥慷慨,組了個局給哥兒幾個送行,還是原班人馬,包括才貫二酉的趙卡夫卡也過來了,獨少了抄襲犯姚遠。吃喝到半途時,張寶生接了一個電話,竟然是姚遠打來的,姚遠除了問候兄弟們,還說他現在不怎么寫小說了,主要在寫歌詞。
“我去!”張寶生當著眾人的面給他回了兩個字。
4
作家班和正常班一樣,周六日都放假的,除非班里在周六日安排了活動。一般情況下,張寶生都會在周五下午回到薩縣,周日下午再返回學校,往返都是乘火車的。張寶生有個叫人瞧不起的地方,就是每天晚上九點到九點半這個時間段,他老婆準會跟他視頻一下,沒什么大事,就是簡單地問他三個問題:在哪里?干嗎呢?和誰?眼神里帶著威嚇的意味。
哥兒幾個都知道,他老婆像一只疑心頗重的烏鴉,在查他的崗呢;只要他不覺得尷尬,尷尬的是誰就不知道了。
張寶生的老婆叫沈芳草,在薩縣的一個中學任副校長,張寶生給哥兒幾個說過,最多兩年,他老婆就提正校長了。他們兩口子是同學,在東北的一個師范學院畢業后,沈芳草被分配到了薩縣的一個普通中學,他卻被分配到了薩縣的一個重點小學,他倆結婚后不久,張寶生他媽嫌他在小學里沒前途,就動用她的關系,讓化肥廠廠長兼黨委書記的劉繼榮把他調到了化肥廠當秘書,沒兩年的時間,他就坐上了辦公室主任的位子。
“真是不可理喻!”這是哥兒幾個對他的評價。
在哥兒幾個看來,他這是放著順風順水的事不干,非要蹚文學的渾水,八成腦子里有病。然后鄭重其事地給他提了兩點建議:第一,該吃藥了,且藥不能停;第二,吃藥時絕不能關燈。張寶生想了想,哥兒幾個的話似乎有道理,但對他來說,又似乎沒多大用處,他也懶得去反駁。就在張寶生暗暗發力追求喬安娜——在他看來幾乎要得手——時,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把作家班攪成一鍋粥,把喬安娜也給攪跑了。
這事說起來并不復雜,可以從通市的一個詩人楚亮那兒說起,要是沒有楚亮搞得那檔子事,一切都不會發生,至少喬安娜還在作家班給作家們講課。楚亮是趙卡夫卡的一個朋友,正式出道不久,他和當地的幾個詩人自印了一本叫《狠·評論》的先鋒、實驗詩集,要來作家班搞首發。這事的始作俑者其實是趙禹,他跟楚亮過去是同學,是《狠·評論》的同人,一開始,楚亮準備在通市搞首發式,讓趙禹從作家班拉幾個詩人、作家去壯壯聲勢,趙禹一算計,與其拉幾個詩人、作家去通市還不如讓楚亮拉幾包《狠·評論》來他們作家班呢,一來省錢,二來他可以結識更多的詩人、作家,順便能見到趙卡夫卡(楚亮跟趙禹說,他跟趙卡夫卡自衡山詩會一別后三年多沒見面了)。他倆一拍即合,楚亮拉了幾包《狠·評論》從通市來到呼市,當晚就見到了趙卡夫卡,還結識了趙卡夫卡帶來的一個朋友李約翰。這個李約翰是某外媒駐在地的一把手,他第二天下午跟著趙卡夫卡到了作家班教室,別人一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掛在墻上橫幅的那行字(《狠·評論》實驗詩讀本北中國首發式),而李約翰卻第一眼看到了喬安娜,然后他驚為天人。
可以說那天《狠·評論》的首發式搞得很成功,除了李約翰,包括喬安娜、趙卡夫卡在內的所有參會者都上臺發了言,盛贊《狠·評論》是一本很實驗、很先鋒、很另類的詩歌讀本。首發式結束后,按照慣例要吃喝一頓,也是楚亮為答謝作家班的詩人、作家們對他的捧場,讓趙禹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里定了一桌飯。吃飯的時候李約翰先張寶生一步坐在了喬安娜旁邊,一會兒給她倒酒,一會兒跟她低語,殷勤得讓人嫉妒。
沒多久學校里就流言四起,說喬安娜和李約翰開房時被喬安娜的老公抓了個現行,兩人赤身裸體被打得夠嗆不說,關鍵是喬安娜被打斷了腳踝骨,李約翰被打掉了滿嘴的牙,把公安都驚動了。怪不得喬安娜有七八天沒來作家班上課,張寶生思忖,事敗而辱,估計她躺醫院里了。
新派來的授課老師是個老太太,姓高,頭發花白,身上永遠一塵不染,但喜歡在上課時抽煙。老藥說,高老師有點像北京大學的戴錦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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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時間仿佛眨眼就到了,作家研修班不散伙是不可能的,同學們多少有點傷感。在學校的文學院組織過一次有分管領導出席的結業(不是畢業)酒會后,同學們又以AA制的形式在一家徽菜館搞了一場“為了告別的聚會”。
在那次聚會上,唯一被邀請來的班外人士是趙卡夫卡,按張寶生的說辭,班里的一眾詩人感激卡哥曾在南方的一家詩歌月刊上成功地推出了他們的作品小輯,正好趁此機會獻上他們一份小小的心意。趙卡夫卡注意到,他們當中的一個女詩人用飽含深情的話說過一句,“用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致敬一位偉大的詩人”,這可把他嚇壞了,在他的閱讀記憶里,好像英國詩人特德·休斯在致敬詩人T.S.艾略特時說過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great poet嘛!趙卡夫卡誠惶誠恐地給同學們回過禮后表示,只要在呼市,無論誰有事找他,他一定會盡一己之力去幫忙。
過了兩天,老藥給趙卡夫卡打電話,說晚上坐坐,張寶生做東。吃飯的地方是一個新開張不久的銅鍋涮肉,估計是位置有點兒偏的緣故,里面冷清得只坐了兩桌,其中一桌還是已經點了鍋子的老藥和張寶生。他倆一見趙卡夫卡進門,就都吆喝了一聲。三個人邊吃喝邊聊,不知不覺聊到了張寶生的去留問題,張寶生說他不準備回薩縣了,要留在呼市發展。趙卡夫卡以為他找到路子了,就問他要去哪里干,老藥插了一嘴,說張寶生還沒找到地方呢,大伙兒給留意著點兒就行。
“你能寫劇本不?”又灌了幾杯后,趙卡夫卡突然問張寶生。
張寶生愣了一下,不解地看著趙卡夫卡。
“我是說——”趙卡夫卡給沸騰的鍋子里夾了兩筷子羊肉片,然后對張寶生說,“與其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不如干點來錢快的活兒。”
他這么一說,老藥眼前一亮,放下筷子問他有什么來錢快的活兒。
“寫劇本。”趙卡夫卡說。
“寫劇本?”張寶生又微微地愣了一下,“寫啥劇本?”
“電視劇,”趙卡夫卡從鍋子里撈了兩片羊肉出來,放在小料碗里蘸了蘸就塞進嘴里,“我一個朋友的朋友打算拍個四十集電視連續劇,旅蒙商題材的,寫一集一萬,你干不干?”
張寶生直勾勾地看著趙卡夫卡,感覺他在說笑話。
“哧!”趙卡夫卡笑了笑,像安慰他似的說道,“一萬一集是少了點,不過你沒啥名氣,按說也不少了。”
張寶生又看了看老藥,老藥說一萬一集的稿酬可以接受。
三個人吃喝完,頂著一頭酒勁兒在路上溜達了一會兒,老藥有點兒無聊,就提議去牛街唱歌,他掏錢;他倆對老藥這個提議無任何異議,于是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牛街。牛街以前熱鬧非凡,后來上檔次的會所和上點檔次的KTV在市里風起云涌地開起來時,這地方就沒落了,無論裝修還是陪酒小姐,檔次就差了,但這卻成了窮人的佳地。
老藥認識牛街的一個老板娘(據說曾經是他的初中同學),當晚,三個人挑了三個多少有點兒姿色的小姐,摟摟抱抱又喝又唱折騰到半夜才各回各家。臨行前,老藥噴著滿嘴酒氣對張寶生說:“寶馬,你寫劇本的錢一到手,得請我和老趙到檔次高點兒的地方去唱歌,行不行?”
“放心吧藥哥,”張寶生扶著他的胳膊說,“咱們都是花魔酒病之徒,哈哈哈!”
……
節選自《十月》2025年第4期
【作者簡介:趙卡,本名趙先鋒,祖籍山西,1971年生于內蒙古包頭市土默特右旗,從事詩歌、小說、隨筆批評和影視劇本寫作,電影制片人;曾在《草原》《十月》《花城》《鐘山》《紅巖》《大家》《詩刊》等刊物發表作品若干,長篇小說《內蒙古諜戰筆記》上架于微信讀書,長篇小說《河渠書》(上部)即將出版;現居呼和浩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