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10期|李春雷:太行怒(節選)

李春雷,男,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縣人,文學創作一級,畢業于邯鄲學院英語系和河北大學中文系。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歲》《李春雷散文精選》,長篇報告文學《鋼鐵是這樣煉成的》《寶山》《搖著輪椅上北大》等38部,中短篇報告文學《木棉花開》《夜宿棚花村》《朋友——習近平與賈大山交往紀事》等200余篇。曾獲魯迅文學獎(第三屆和第七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蟬聯三屆)、全國優秀短篇報告文學獎等。現為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河北省作協黨組成員、副主席,河北省文聯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導 讀
1937年9月24日,保定失守。不足1個月,河北全境淪陷。民族危亡之際,八路軍渡黃河、越太行,果斷地與老百姓站在一起,廣袤的河北農村筑起挽救民族危亡的血肉長城,建立了堅如磐石的敵后根據地,在抗日戰爭中發揮了重要的戰略作用。作家李春雷先后踏訪了神頭嶺、響堂鋪、平型關、忻口等十數個戰場,采訪百余名當事人,二十年磨一劍,寫出這部風格獨特的紀實作品,在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之際推出,以此銘記河北抗戰的壯烈歷史。
太 行 怒
——河北抗戰記憶
李春雷
歷史之鑒——作者的話
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
這場戰爭,已經過去80年。雖然相關文學作品浩如煙海,但不得不說,真正能夠面對歷史、面對文學、面對世界的經典作品,少之又少。這些作品或滯留在傳統的戰爭描寫中,或偏向于隨意和輕淺的敘述,缺乏嚴肅、科學的大歷史觀,缺乏人類文明層面的細微觀照和真實人性的深度思考。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巨大遺憾。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一直在試圖盡力突破。
其實,為了全面且深層地理解和了解那場戰爭,早在2004年,身為一名最基層的青年業余作者,我曾有過一次“瘋狂”的舉動。
那年早春,我在妻子支持下,傾盡全家積蓄3萬元,租下一輛天津“大發”面包車,并找了三位文史和軍事專家,從河北省最南部的涉縣出發,縱穿太行山,一路向北,直達山西省最北部。時間二十多天,行程數千公里。這期間,踏訪了包括神頭嶺、響堂鋪、平型關、忻口等十數個戰場,采訪百余名當事人,搜集資料二百多公斤。
現在想來,此行萬分幸運。彼時,雖然戰爭的當事人大多去世了,但仍有一小部分人在世。而今,他們都去世了,都去世了。
此行,我似乎穿越時空隧道,走回了當年,感受到了那個時代的原汁原味。
準確地說,中國抗日戰爭是一場地地道道的人民戰爭。在整個戰爭期間,犧牲多達3500多萬人,絕大多數是不穿軍裝的老百姓。這些無名的人們,就像一塊塊細細碎碎的卵石,鋪滿了戰爭的河床,左右了河流的方向。
所以,在采訪和搜集資料時,我有意避開那些眾人耳熟能詳的著名人物,著重選擇了一些鮮為人知的小人物:小商販、小演員、童養媳、鄉村醫生、算卦道士、飯館掌柜,甚至被釋放的罪犯。他們,更真切、更具體地代表了那個時代的毛毛茸茸和枝枝葉葉。
當年采訪后,我創作了一些文字,現在看來,由于當時自己尚處年輕,格局狹小,功力不足,致使作品遠不夠成熟,更不夠震撼,對這些絕佳題材是一種浪費。
20年過后的今天,年過五旬的我早已閱盡人生滄桑,對歷史、對世界、對戰爭、對政治、對社會、對人性都有了比較全面且深刻的認識,在藝術表現方面也有了一些感悟和提升。
所以,今年以來,我重新出發、另起爐灶。
在創作時,我更多地還原時代氛圍,從最真實的人性底處,從各個側面寫出這些小人物的瑣瑣碎碎,寫出他們在原始生活土壤中茸毛般的須根,寫出他們的怯懦與堅定、脆弱與柔韌、踟躕與勇敢,從而寫出發生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的各自不同的抗日戰爭。
希望這次創作有突破,能傳世。
引言:草根知春秋
“七七事變”之前的河北農村,普遍是一片沉默的土地。
彼時,軍閥混戰剛剛結束,國民政府的統治網絡還沒有建立起來,散落在大平原和深山區的村莊們的組織形式,大都是沿襲千年的“鄉約制”。村里少數上層人物輪流坐莊,操縱大權?!班l約”設正副各一人,統管行政事務,下設幾名“公執”,專門評判民事糾紛。還有三至五個“地方”,負責催糧、催款、扣壓、吊打等任務。
除約所外,農村還有各種各樣的“族”“社”,即用神權統治鄉民。每個“族”“社”都有嚴密的族規社規。一旦違犯,就要課以罰款、禁閉、服勞役,甚至開除“族籍”“社籍”之處罰。
國民政府成立后,在農村普遍推行“保甲制”:十家為一甲,設一甲長;十甲為一保,設一保長;十保為一聯保,設一聯保主任。這又是王安石變法時設計的“保甲法”了,仍是傳統的馭民形式。
河北的千里國土上,到處是秋風野草、石橋驛路、低矮的土房和枯瘦的莊稼。平原上多是傳統的棗樹、柳樹和槐樹,山區里遍布著野生的柿樹、椒樹和核桃樹。這些純樸的樹和同樣純樸的鄉民們一起,默默地站在歲月的風霜雨雪里。黑黑的樹干,黃黃的葉子,顯示著大地和大山的寬敞與貧寒。樹杈上懸掛著一枚枚半熟的柿子或棗子,像一盞盞暈紅的小燈籠,卻照不出鄉村的溫暖與光明。
在荒涼的皇天厚土間,在無盡的大山皺褶里,在傳統的棗樹、柿樹、椒樹、核桃樹下,是河北鄉民們饑寒慘淡的生活……
但是,當戰爭驟然來臨的時候,這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了。
1937年9月24日,河北省省會保定失守;10月17日,最南部小城磁縣易幟。不足1個月時間,河北全境淪陷。
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
冀省的2000萬民眾翹首盼望著國民政府軍隊的收復,但是“王師”卻是向南撤退得越來越遠了。
這個時候,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渡過黃河、翻越太行,穿著草鞋走進了廣袤的河北農村,果斷地站在了最貧窮、最底層的老百姓背后,成了他們的主心骨,成了他們的親兄弟。于是,山坡上、溝渠邊、地洞里,他們手拉手、肩并肩、心貼心,合力筑起了挽救民族危亡的萬里長城。
于是,地道戰、地雷戰、雁翎隊、鐵道游擊隊等等,一個個驚天地、泣鬼神的戰爭奇跡上演了。
于是,這里建立了包括北岳、冀中、冀熱遼、太行、冀南、冀魯豫、冀魯邊等戰略區在內的一個個堅如磐石的敵后根據地。
于是,這里成了華北抗戰的主戰場……
定義河北是華北抗戰主戰場,絲毫不為過。
請看一組數字:晉察冀邊區是敵后第一個抗日根據地;晉察冀邊區行政委員會是敵后抗日根據地中唯一得到國民政府行政院和軍事委員會正式批準的邊區政府,也是第一個被中共中央譽為“敵后模范的抗日根據地及統一戰線的模范區”;晉冀魯豫邊區是敵后最大的抗日根據地和敵后戰場的前線指揮中心……
因為中國抗日戰爭的特點和性質決定了它是一場最廣泛的人民戰爭,所以,在這場空前殘酷的戰爭中,位于草根層的最廣大的人民群眾成了戰爭中最根本的力量。
歷史已經證明,人民群眾對這場戰爭結果的影響最為重要,對戰爭的付出和犧牲也最為巨大。
數字統計顯示,14年抗戰期間,中國軍民的死亡人數為3500萬,其中95%以上是普通老百姓。
為什么中國共產黨能煥發和組織起如此巨大的民間抗日力量?西方學者眼里,始終是一個謎。
查莫斯·約翰遜在1962年發表的《農民民族主義和共產黨政權》一文中認為,中國共產黨在抗日戰爭期間得到群眾的廣泛支持,是“利用了農民的民族主義”。
馬克·塞爾登于1971年發表的《革命中國的延安道路》一書則得出了不同的結論。他認為“農民階級不是通過民族主義而是經由社會經濟改革,才發生革命轉變的”。
片岡哲谷1974年發表了《中國的抗戰與革命》一書,對以上觀念都表示懷疑。他指出“中共的成就在于把農民勢力加以改造,自下而上完全用現代化的組織把他們聯合在一起,成千上萬分離的孤立的細胞單位結合成一種鋼鐵的結構,然后再以抗戰為大義,以統一戰線相號召,來鞏固其所擁有的根據地”。
不難看出,以上論述都有其片面性。
中國共產黨在其多部經典論述里最全面地詮釋了這個問題,那就是根據地建設的雙重目標:抗日和社會改革。
據聶榮臻回憶,毛澤東在洛川會議時就曾考慮到打敗日本帝國主義之后,建立新民主主義國家的問題。所以,每一個抗日根據地的建立,不只是拖住敵人、配合正面戰場作戰的問題,還包括進行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改革和建設,既是對舊社會的改造,又是對新社會的開創。從一定意義上說,根據地建設就是未來中國的雛形。
根據地的社會改革涉及多方面。政治上,普遍實行了民主選舉,建立“三三制”的抗日民主政權;經濟上,減租減息,廢除苛捐雜稅,實行合理負擔、統一累進稅;文化上,推行新文化運動,號召文藝為群眾服務……
正是這些全方位的社會改革,才解放和團結了最廣大的草根層的基本群眾,使他們在最短的時間內看到了希望,發生了質變,由一個個保守的、懦弱的個體小農生產者,變成了一個個最勇猛、最無私的抗日戰士……
這一切變化,在根據地建設之后,很快就完成了。
戰爭初期,日軍兵鋒正悍,河北各地城城納降、村村白旗,一片敗國之象。但是,隨著根據地的建立,抗日火種遍燃各地。短短時間內,八路軍及抗日游擊隊發展至數十萬人,更有幾百萬工人、農民、青年、婦女等群眾救亡團體。每個村、每棵樹、每道山梁、每顆石子,都是一個個戰士,都在對這群來自異域的侵略者開火……
1938年10月27日,日軍攻下武漢之后,對河北兵力重新進行了部署。唐山、承德、張家口、滄州、保定、邯鄲、石家莊、邢臺、大名等地駐防重兵,對每個縣城及集鎮也以大隊和小隊為單位全面進駐。
但是,此時站在日本人面前的河北,已是一片深不可測的大海。大海里,游動的是魚群般的八路軍和游擊隊,還有波紋般密集的老百姓。
這些玉米、紅薯、高粱、谷糠、柿面、榆皮、粗鹽、野風、咸水養大的河北鄉民,就是他們無奈且無解的敵人……
高粱舉起了紅纓槍,
豆角把子彈推上膛,
玉米稈掄起了手榴彈,
山藥蛋布下了地雷網。
鬼子膽敢來進犯,
叫他乖乖見閻王。
……
這是當時流傳在河北民間的一首歌謠,可謂形象至極。
這就是河北的鄉民!
這就是河北的抗戰!
2004年8月,作者在太行山深處采訪
山城蛇影
被采訪人:李亮,男,68歲,涉縣文化館原館長,太行山抗戰史研究專家。
采訪時間:2005年8月。
采訪地點:涉縣文化館辦公室。
太行深處,漳河北岸。孤孤零零,一座小城。
城建于何時?不可考。原名崇州,又名沙陽。溝谷縱橫,河水泛濫,行人往來,皆需涉水。東漢末年,更名為涉縣。
涉縣城墻最初為土筑,明嘉靖年間包以磚石。城池周長三里零九十五步,高三丈五尺,廣二丈五尺,配敵樓二座。護城河環繞,深一丈五尺,寬三丈。奇特的是,城池只有南北二門。這在全國,或許獨一無二吧。
更奇特之處在于,這個位于三省交界的偏僻小城,實在不入朝廷的喜愛。歷史上曾十數次廢立,輾轉歸屬,頻頻易主。僅明代之后,就先后分屬于真定府、磁州、彰德府和河北省。
1939年7月,日軍占領縣城。
日軍在城門口擺放幾門大炮。隔幾天,向周圍山里轟幾炮,炫耀武力。這是一種野戰重型加農炮,射程18公里,而國民黨軍隊裝備最先進的山炮,射程只有6公里。日軍把大炮看作武器中的“將軍”,常常在炮筒系上紅綢,列隊行禮和祈禱,像敬神一樣舉行供奉儀式。
日軍的牛皮鞋底釘滿了鐵掌,走起路來“咔嚓、咔嚓”直響。大洋馬的屁股圓滾滾,高過人頭。走在大街上,留下的馬蹄印,砂鍋口一般大。
每天早上,一群群日兵蹲在門口,用一根彩色棍棍在嘴里亂攪,滿口吐白沫。有人說,那是在刷牙呢。
還有刮胡子。日本兵用薄薄的刀片,像一片柳葉,輕輕蹭幾下,腮和下巴就白白凈凈。而城里男人的刮胡子刀,厚重厚重,像殺豬刀。
日本人愛洗澡。洗澡也不避人,就在東大街的路旁,砌起二十多個大石灶,把從老鄉家搜來的大水缸放在上面,強令老鄉挑水燒火。每一擔水,每一捆柴,給一張粉票(日本鈔票)?;饎倓偀粫海庵ü删吞诉M去。燒火的人,擔水的人,圍觀的人都發現,日本人沒有內褲,只用一條寬寬的布片兜住襠部,纏系在腰間。
更讓小城人驚詫的是,日本兵洗澡后,大都到慰安所去了。
在魁星閣南側和北關獅子巷,分設兩處隨軍慰安所。大都是從日本和朝鮮征來的女人,穿著木屐,在大街上慢慢地碎步走,買零食,香香艷艷,很高興的樣子。迎面走來一個日本兵,要接吻,女人不讓,蝴蝶一般閃躲了。日本兵躡手躡腳地追上去,把煙頭偷偷塞進女人高高盤起的發髻里。不一會兒,燃燒了,女人驚叫一聲,回頭怒罵。日本兵,則哈哈大笑,跑遠了。
慰安所門口,日本兵進進出出。
最讓小城人驚愕的是,這些狗男女,竟然一點兒也不避諱,在床上的叫喊聲穿過后窗,落在了街上。
行人聽見了,霎時明白了什么,紅著臉,捂住耳朵,趕緊跑開,只在心底哀嘆牲畜成精、日月無眼,人間的風化算是徹底丟盡了……
民兵隊長
被采訪人:李士華,男,73歲,涉縣黨史辦原主任,冀南抗戰史研究專家。
張天未,男,92歲,涉縣赤岸村村民,木匠。劉鄧駐軍時,曾任村黨支部副書記。
采訪時間:2005年8月。
采訪地點:涉縣赤岸村129師司令部舊址。
赤岸村西北三里,就是王堡村。
王堡村有一個年輕人,官名樊四的,生于1917年。家里窮,不識字,又頑皮懶惰,不愿干農活,就參加了孫殿英的國軍。孫部隊軍紀混亂,蛇鼠雜燴,吃喝嫖賭。樊四的也不甘示弱,便與駐地附近的一個女人好上了??箲痖_始后,長官整頓軍紀,正好抓他當了典型,決定槍斃。行刑半路上,他聽出執行人的口音是同鄉,就哀求,就許愿,并把貼身所有的銅板都遞上去。真是幸運,討回一條命。
回家后,八路軍129師政治部設在本村,正在發動群眾抗日,農救會、婦救會、青救會紛紛成立。他想著自己屁股上有屎,臉上不光彩,也不好意思報名,便到山西打短工了。不久,他爹看兵荒馬亂,擔心兒子進一步學壞,就找村里地下黨支部書記樊玉華商量。樊說,現在國共聯手抗日,不打緊,只要往后別再犯渾就行了。
這樣,樊四的成了一名民兵。
村里的民兵,開始稱“抗日自衛隊”。1940年冬,又改名“青年抗日先鋒隊”,簡稱“青抗先”。全隊只有五六支退役步槍,每槍僅有三五發子彈。多數人的武器是紅纓槍、大刀片。他們雇請木匠,偷偷制造了十多支木頭步槍。這些木槍雕刻逼真,再涂上油漆,不讓外人觸摸,誰也看不清真假。
樊四的是新人,自然輪不著扛真槍,只能抱著這種木制品,站崗、放哨、查路條、抓奸細。
一天黃昏,樊四的抓住一個替日軍搜集情報的漂亮女人,負責看押。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女人哭得梨花帶雨,要委身于他。他忍住邪念,坐懷不亂。砍頭后,把頭顱的長發系在路口的樹枝上,像懸掛著一只精致的鳥籠。
還有一次,盤查一個可疑人。仔細辨認,路條上蓋的竟然是蘿卜公章。再加審問,得知這家伙是溫村人。溫村距此40多里,全是山路。他馬上跑步,前往調查。果然,此人常年混跡長治城,為日本人做事,是鐵桿漢奸。他立即報請縣政府,明令槍斃。這家伙再三哀求、許愿,并掏出貼身的所有銅板。哪里行得通?只是他不舍得浪費子彈,直接拉到河灘上,砍頭。
當時,日軍兵鋒正盛,有人充當奸細,暗領薪酬,更有人加入了“黑狗隊”。黑狗隊就是皇協軍,因衣服呈皂黑色,被民間咒罵。
1941年3月,村邊的桃樹剛要開花,日軍“掃蕩”。老百姓都跑進了深山。
日軍在村頭埋鍋造飯,有一個黑狗隊隊員偷了老百姓幾個包袱,要送到山那邊。躲藏在周邊監視的樊四的遠遠地看見了,請示樊玉華,要干掉他。樊玉華說黑狗子有槍,你憑什么打?樊四的說,有辦法。于是就帶領樊懷林、劉錢林、樊二胖、李白旦、樊三狗5個伙伴,跑到黑狗子的必經之路——大寨溝口。樊四的找來一把菜刀,讓每個人各拿一支木槍。
他囑咐說:“到時候,你們用槍瞄準溝下的路,一起大喊,就把黑狗子嚇蒙了。我跳下去抓他?!?/p>
伙計們說:“這種‘槍’瞄得再準,頂屁用?”
“仗打一計。那時候,他還敢細看?”
剛剛埋伏,黑狗子果然來了。
幾個民兵舉槍瞄準,大聲斷喝:“不許動!”
黑狗子嚇呆了。
樊四的一個人拿著用紅布包裹的菜刀冒充盒子炮,沖了上去,下了那家伙的武器,奪過包袱,命令他跟自己走。
黑狗子也不是純飯桶,轉眼清醒過來,看出民兵們手里根本不是真槍。認清了現狀,便死死抱住一塊大石頭,不肯走,同時大喊大叫,向村頭的日軍求救。形勢萬分危急。樊四的掄起菜刀,狠狠砍在黑狗子頭骨上。可是,由于空室清野,好菜刀全部藏起來了,他找到的只是一把生銹的鈍刀。不僅沒有形成有效殺傷,刀柄反而折斷了。黑狗子身上淌滿血,樊四的也噴濺滿臉,濃烈的血腥氣直熏鼻孔。那幾個民兵都是新手,從沒打過仗,更沒殺過人,見這陣勢,嚇破膽,全跑了,只留下樊四的與那家伙死拼。打斗一會兒,黑狗子終不是對手,被樊四的用石頭砸死了。
樊四的行動,受到了大家稱贊。不久,部隊送來十多條破槍,正式成立民兵隊。大家選他當隊長。
仍是人多槍少。
一次日軍“掃蕩”。兩個鬼子格外莽撞,率先進村了,或許是急于立功,或許是以為村民都跑光了,想先行破門搜東西。殿后的樊四的看到日軍大部隊還有一里多地,便一聲令下,十幾個人一擁而上,刀槍齊下,把兩個鬼子打死了,得到兩支真槍。
一小隊日軍,經常在附近巡邏。傍晚,樊四的和幾個民兵穿上紅衣服、綠褲子,頭上包裹花頭巾,挎著籃子,假裝在山坡上挖野菜?;@子里,裝著從部隊借來的盒子炮??吹饺哲娦£爜砹耍麄兏亲龀鲂∧_婦女害怕的樣子,掩面、低頭、碎步、一搖一晃、扭屁股。日本兵一見,哈哈大笑,色心膨脹,把槍一架,徒手圍了上來。日軍有一個規矩,休息時必須把槍架起來,呈立體三角形或錐形,這是避免沙土進入槍膛,拉不開栓。
十幾個日軍手里搖晃著鈔票,紛紛跑上前:“花姑娘、花姑娘……”
走到近前了。樊四的和幾個民兵猛地拿出盒子炮,一槍一個,全部打死。
這一下,又得到十多支精良的“三八大蓋”步槍。
“一塊青石蛋,中間打個眼,裝上土炸藥,安上爆發管,黃泥封住口,引線留外邊,事先準備好,隨時都能安,日本來掃蕩,石雷到處響,炸死東洋鬼,留下機關槍……”這是響徹根據地的《石雷歌》。王堡村的民兵個個都是造雷高手,拉雷、踏雷、滾雷、子母雷,樣樣都行。
1942年5月,日軍再次進村掃蕩。樊四的率領馬雙元、周合義、樊文亭等民兵,將地雷埋到王堡村奶奶廟坡的要道上。一伙日軍剛入雷區,樊四的不顧危險前去掛弦,伺機拉響地雷。只聽“轟隆隆”一片連響,炸死一群日軍和黑狗隊。
那年秋天,他帶領本村民兵上前線抬傷員,半路上正好遭遇黑狗隊。他急中生智,指揮40名民兵埋伏于兩側莊稼地,虛張聲勢地高喊并放槍,制造八路軍主力重兵包圍的假象,迫使400多名黑狗隊乖乖投降。
樊四的的孤膽勇敢,還有一次驚艷表現。
日軍在游擊區的中心城鎮大力推廣日化教育,我方決定進行宣傳還擊。樊四的主動請纓,要求去日軍駐地墻壁上書寫宣傳標語。
一天夜里,他執行任務。由于文化低,又緊張,竟然把“抗日救國”的“救”字寫成了“求”字。夜半回來后,越想越臉紅,日軍經常攻擊土八路沒有文化,這不正是授人以柄嗎,真給邊區政府丟臉。于是,決定趁著天未亮,回去補寫那個“文”字。30多里的路程,重新深入虎穴。他一手拿槍,一手拿著刷筆和墨水,不慌不忙地補足了筆畫。
撤出時,還是被發現了。他躲在一堵土墻后,與黑狗隊對峙。土墻原有一米高,敵人的子彈,刮風一樣,把上沿土全打飛了。最后,土墻只剩下一尺高。他只能緊緊趴下。堅持一個時辰,直到黑狗隊把子彈打光,不敢上前,他才從土里鉆出來,使勁搖搖頭,拍拍屁股,高高興興地跑開了。
1944年11月,在太行區召開的群英會上,樊四的被授予“太行區一等殺敵英雄”稱號,成為晉冀魯豫邊區黨政軍民的學習榜樣。
鄧小平,還親手為他戴紅花呢。
……
1991年,我在涉縣赤岸村采風時,曾專門拜訪他。
彼時的樊四的,霜雪滿頭,步履蹣跚,但高高的身材瘦棱棱,黑黑的臉龐笑微微,依然可見當年的英挺。
抗日縣長
被采訪人:楊金安:男,48歲,曲周縣黨史辦公室主任,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
采訪時間:2004年7月。
采訪地點:曲周縣黨史辦公室。
1938年9月,23歲的郭企之告別家鄉,赴任曲周縣抗日政府縣長。
其實,這是八路軍方面一次匆忙的安排。
當時,日軍主要兵力集中于南線。國民黨軍隊全面撤退后,整個冀南頓時成為一塊無主的蛋糕。一時間,土匪雜生,遍地司令。八路軍129師趁機從太行山東進,發動民眾、收編土匪、建立政權。當務之急,冀南50余縣,必須馬上推選各自的抗日縣長。以楊秀峰為首的冀南行政公署派往曲周縣的人選,是南宮縣戰委會組織部部長郭企之,而宋任窮主持的冀南軍區選送的對象,則是任縣縣委書記張子政。由于情況緊急、聯絡不便,共產黨方面派出的兩個縣長,幾乎同時抵達曲周。最后,經協商,由郭企之擔任縣長,張子政改任秘書。
不久,日軍回兵占領縣城??谷瘴溲b被迫轉移至周邊活動。
此時,曲周縣境內出現了一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同時存在三個縣政府,分別是日本人支持的偽政府、國民黨的留守政府和共產黨的抗日政府。偽政府縣長連書平,在縣城辦公,呼風喚雨,威風凜凜;國民黨縣長常容德,率領幾個隨員潛伏在城東一帶,晝伏夜出,匿影藏形;郭企之的抗日政府則全縣活動,聲東擊西,避實就虛。三個縣長各自發號令,分別收稅賦,打打殺殺,碰碰撞撞,刀光劍影,血雨腥風。
郭企之,1915年生于南宮縣安宋莊村。在南宮中學讀書時,他曾成立“曉行社”,并撰寫社歌:“同學們,起來,起來,曉行,曉行,讓紅霞啟動我們的才思,讓霜雪洗掉我們的劣性。同學們,起來,起來,曉行,曉行,快快迎接東方的光明。”另外,他還創辦一個名為“毛瑟”的墻報??箲鸨l后,他成為南宮縣戰地動員委員會主要成員。
據張子政回憶,郭企之的外表恰似一個農家小伙:灰上衣、白頭巾和大頭鞋,內里卻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文質彬彬。平時愛看書,不喜說話,但講起話來口若懸河,行動起來風風火火。見到農民,他常談種田,多打糧食支援抗日;遇到干部,他便講持久戰和游擊戰;和地主鄉紳在一起,話題則為統一戰線和文天祥、史可法。
不少村莊政權由地主把持,減租減息難以推行。這期間,杏園村發生一起地主殺害農會主任的惡性事件。郭企之堅決為死難者撐腰,報請冀南第三專署專員唐哲明,召開萬人公審大會,處決兇手。
1939年2月,陳賡籌劃在曲周縣東部香城固一帶伏擊日軍。郭企之等人化裝進城,搜集情報,探測動向。香城固戰役,擊斃日軍200余人,是抗戰以來中國軍隊平原勝戰的第一范例,受到國共兩黨的共同嘉獎。當然,這次戰役,也引發了日軍的瘋狂報復。
他,畢竟只是一個23歲的青年啊,對戰爭的殘酷性和復雜性認識不夠,有時顯得過于簡單和魯莽。張子政曾多次規勸,要時刻注意隱蔽和轉移,否則可能遭遇不測,但郭企之并沒有特別在意:“怕什么?咱們有槍,鬼子來了,打死一個夠本,打死兩個賺一個?!?/p>
這期間,張子政專程回部隊匯報地方情況,請求上級派出軍事人員,輔助郭企之。
不想,就在這時,出事了。
1939年3月28日晚,郭企之等人在北馬店村開會。
那時節,日軍兵驕將悍,氣焰囂張。民間有許多內線暗哨,私下領取偽政府薪酬,發現抗日活動,即以送雞毛信或放二踢腳等形式告密。為此,抗日政府規定:白天在某村活動,晚上宿營最少要轉移10里之外。但那一天,也許是天晚了,也許是太累了,郭企之和警衛員魏賡啟等人就借住在緊鄰的南里岳村。萬萬沒想到,該村暗藏著一個日軍密探——牙醫石成瑞。
凌晨5時,日軍突然包圍,將全村人驅趕集中,聲言不交出八路縣長,統統槍斃。
日軍隊長平島站在一個石磙上,命令從人群中拖出幾個青年,毒打之后,當眾刺死。
村長賈丕文悄聲對郭企之說:“鬼子不認識你。你千萬別出聲,我出去應付一下。”說完,主動擠出去,以村長的名義擔保八路縣長昨晚已經逃跑。
平島不相信,讓漢奸帶著他到人群中一一辨認。
賈村長假裝認真鑒別一遍,再次肯定地說:“這些人我全認得,沒有八路縣長!”
平島已經得知確切情報,看到賈不說實話,勃然大怒,揮刀劈砍。賈村長慘叫一聲,鮮血迸濺,腦漿涂地。
包裹在人群中的郭企之再也看不下去了,要沖出去,可村民們摩肩接踵,密不透風。他舉起拳頭,大喊:“我是郭企之!我是八路縣長!”
眾人皆驚,鴉雀無聲。
日軍用刺刀撥開人群,推出郭企之。
郭企之鎮靜地走到被殺死的幾個村民尸體前,深深地鞠一躬。又面對賈丕文遺體,跪下去,三叩首……
有關郭企之被日軍刑訊、殺害的細節,王金玉的回憶最為真實。
王金玉,曲周縣王村人,時為偽縣政府皇協軍副中隊長,專門負責看管郭企之。
郭企之被關在牢房,雙手被鐵絲緊緊地擰在一起。抽皮鞭、壓杠子、灌辣椒水,毒刑用遍,拒不投降。
后來,日本人改變策略,為他療傷。平島擺上酒席,送來干凈衣服,笑微微地說要與他交朋友。郭企之怒不可遏,一腳踹翻酒桌。
平島不厭其煩。特意從邢臺調來一個漂亮的日本妓女,香氣撩人。接著,又物色了一個本地的美貌女郎,花枝招展。郭企之雙目如火,厲言怒斥。
偽縣長連書平也出馬了。這個北平大學畢業的漢奸,一表人才,寫得一手好書法和好文章,曾是當地文化界名流。見到郭企之,竟然恬不知恥地說:“老弟,咱們都是曲周縣的父母官。”
郭企之咬牙切齒:“你是漢奸縣長,我是抗日縣長,水火不容,你不配和我說話!”
連書平馬上哭泣起來,開始訴說自己的無奈。這是形勢所迫,曲線救國,等到戰局有變,再回歸國民政府。接著,他低聲說:“老弟,你何必這么直心眼呢,來一個假投降,先保住性命再說?!?/p>
郭企之看穿了他的用心:自己一旦答應,他們馬上就會大肆宣傳,借機瓦解民心。
自從被捕那一刻,他就抱定了必死決心。生在戰亂時代,早已看慣死亡。死亡,對他來說,不是恐懼,僅僅是一種選擇。為抗日而死,值得!
最后,連書平透出了日本人的底牌:如順從,可出任邱縣縣長,否則,就地活埋。
1939年4月10日上午,郭企之緩緩地走向刑場。
中等個頭,清瘦身材,白白面孔,長長頭發,上身穿青色對襟夾衫。這是郭企之留給人間的最后面貌,也是其本質形象——一個文儒、激情卻又剛強的知識青年。
刑場,設在城內東北角的一片荒地。
郭企之走過縣城大街,頻頻向兩旁人群頷首致意。
路過東大街“明倫堂”酒館時,平島命令押送隊伍停下。他吩咐擺上一壺白酒和幾盤菜肴,意欲再次勸降。
郭企之再一次踹翻酒桌,連續大喊“中國人是殺不完的!”“日本人早日滾出中國!”等豪言壯語。
寫到這里,暫且停下。類似的場面描寫,我們在影視作品里經??吹?,幾近模式化。所以,在采訪郭企之事跡又遇到這種情況時,我曾強烈質疑,這是不是虛構情節,以圖塑造光輝形象?但是,經多方求證有關檔案和當事人,事實的確如此!
刑場上,已經挖出一個大土坑。
那厚厚的黃土啊,就是中華民族的母壤,那里面蘊含著祖先的血脈和氣息,我的靈魂與肉身,將與你融為一體。
郭企之不再猶豫,大步跨上坑沿,回頭喝問:“時辰到了嗎?”
爹娘和妻子高慶華帶著4個年幼的孩子,還在老家思念著自己吧。臨別之時,妻子有孕在身。可是今天,我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往后的日子里,你們珍重吧!
平島怔怔地看著郭企之,似乎在等待著最后的奇跡:“郭先生,現在是最后的機會,你當不當邱縣縣長?”
郭企之兩眼噴火:“我絕不做漢奸!”說著,縱身跳進黃土坑。
平島無奈地擺擺手。
一锨一锨的黃土,填進土坑。
當黃土埋到郭企之胸部時,平島示意停止。
連書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臉色煞白:“郭先生,你發表一個聲明也可以啊?!?/p>
此時的郭企之,呼吸急促,臉色紫紅。他深深吸一口氣,堅定地搖搖頭。
平島氣急敗壞,下達命令。
一個皇協軍走上坑沿,回頭看一下平島,顫顫抖抖地舉起了大刀。
白日高懸,天地無言。
過了一會兒,郭企之的頭顱動了幾下。
平島和連書平再次走上前。
郭企之抬起頭,睜開眼,看著天空,用微弱的聲音喊道:“打倒日本……”
平島暴跳如雷。
皇協軍再次舉起大刀。
血光閃過,尸首分離。一條狼狗撲上去,叼住頭顱,跑往遠處。只剩下身軀在黃土中戰栗著、搖晃著。血漿汩汩噴涌,黃土壤浸成了紅泥漿。這時,另外兩條狼狗又撲過去……
以上場面,系皇協軍副中隊長王金玉親眼目睹。
他驚駭萬狀,曾經頑固的思想一下子崩潰了:共產黨竟然是這樣的人?將來的勝利者肯定是他們。皇協軍為日軍做事,只是鷹犬和炮灰。每次打仗時,日軍總是驅使他們走在最前列。前思后想,幡然悔悟。幾天之后,他借口出城抓捕,便帶著手下的36個弟兄,攜槍投奔了八路軍。
解放后,王金玉曾在內蒙古自治區某醫院任職,退休后返鄉養老,1995年左右去世。關于郭企之在獄中和刑場上的細節,多由他講述。
還有一些故事,鮮為人知:
郭企之被捕時,警衛員魏賡啟躲在人群中,嚇得魂飛魄散、屁滾尿流。日軍撤出后,他把手槍扔進水井里,隱形匿跡,人間蒸發。而國民黨縣長常容德,從此也撤出縣境,杳無影蹤。
至于出賣郭企之的牙醫石成瑞,當時被日軍偷偷獎勵一頭耕牛。5年后,他被抗日政府公開處決。
關于營救郭企之,也有一段塵封多年的秘聞。
郭企之被捕后,抗日政府曾兩次組織營救,但由于日軍防范嚴密,終未得手。
冀南第三專署專員唐哲明格外焦急,指定某人專門負責,但此人總是行動遲緩。多次督促,均未奏效。一天晚上,再次開會商討,此人仍舊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縮縮。唐怫然變色:“天晚了,你回去吧?!贝巳藙傋叱鑫蓍T,身后槍響,立時倒斃。
旁人大驚失色。
唐哲明吹一吹槍口:“哦,不小心,槍走火了?!?/p>
郭企之遇難的當天晚上,抗日政府組織人員冒險挖出遺體,埋藏在小王莊村的一個鹽堿土丘下。由于被幾條狼狗噬咬啃食,遺體沒有頭顱,上身全是骨頭。直到建國之后,烈士遺骨才運回老家。
1940年8月,冀南行政公署發布命令,將曲周縣東部香城固一帶和邱縣、臨清縣、威縣部分地域組合,析置“企之縣”;抗戰勝利后,又將曲周縣改名為企之縣。1949年,恢復原名。
郭家老小,由政府厚恤,其中長子送至蘇聯留學。郭妻終身未改嫁,直至1995年去世,享年88歲。
郭企之紀念碑亭,現位于曲周縣城中心廣場北側。
青石一方,默默無語。
冀鈔
被采訪人:李士華:男,73歲,涉縣黨史辦原主任,抗戰史研究專家。
采訪時間:2004年6月。
采訪地點:涉縣黨史辦公室。
日軍全面侵華之后,北方中心城市和交通線全部喪失,經濟秩序徹底混亂。
國民政府既有的中央銀行、交通銀行、中國銀行、農民銀行原本已發行多種貨幣,日軍進占后把持大中、保商、農工、農業四大銀行,也大量發行貨幣。1938年3月之后,日軍又開設20多家銀行、國策公司、華北開發會社和合作社等,吸收法幣,傾銷日貨,套購搶掠糧棉煤鐵各種物資。
僅在太行山區流通的鈔票,就有30多種。
一任日偽鈔票和雜鈔通行,坐視大量物資嘩嘩外流。這樣下去,129師在太行山根本站不住腳。發行自家鈔票,坐控經濟大局,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
如何發行?
按照國共協議,共產黨無權組織政府。沒有政府,就無法發行貨幣,只能借巢生蛋。此時冀南行政公署已經成立,業經國民政府默許。何不借助這個合法的外罩?
1939年6月,冀南銀行總行在山西黎城西井村籌備,由129師供給部部長徐林負責。但太行山內既無設備,又無技術,更無人才,習慣打仗的八路軍搞經濟,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時任129師先遣支隊支隊長張賢約回憶:
“1939年6月的一天,胡震(時任邢臺縣抗日縣長)來找我,說他找到一些工人,會印假鈔票,想印一些敵占區流通的滿洲票,用它到敵占區去買布、煤油、皮革等緊缺物資,同時擾亂日軍的金融。我說,出鈔票可是件大事,得請示領導。我到遼縣師部開會時,向鄧政委匯報了這個想法。鄧政委說:‘你們先盡可能地收集工人,籌集機器、紙張、油墨和版,我們正想發行自己邊區的票子,就是缺乏這些?!一厝ズ缶妥尯鸱攀謥砀伞_^了一段時間,師部派供給部長徐林同志前來接洽,他負責籌建冀南銀行。他從胡震那里把人員設備全接到太行山區去了?!?/p>
據這批邢臺印鈔技術工人透露,要印鈔,最主要的是鈔面設計和雕刻制版。這個技術只有一個人精熟,現正在邢臺監獄關押。
此人名叫張裕民,邢臺南宮人,在天津長大,從小在京、津學徒搞美術設計,尤熟于精美印刷。去年,邢臺一家老板高薪請他仿制印刷國民黨貨幣,印出后暢行市場。后被人揭發,被日軍抓進監獄,不日將要處決。
徐林把這一情況報告鄧小平。鄧指示設法營救。
有關資料記載,為營救張裕民,八路軍花了不少法幣,還動用了十多條黃金。
張裕民出來后,先到邢臺漿水鎮,后被送到129師司令部。他害怕得要死,以為八路軍要槍斃他。
劉、鄧馬上決定成立錢幣研究所,任命張為所長,并為他配備一匹馬、一個警衛、一支手槍。這個待遇,相當于八路軍旅長。
張裕民很快就設計出一張兩角錢的圖案。
劉、鄧大喜。
簡單修改后,就定稿了。
接著又設計出10枚面額不同的銅元券,以及1角至5角、1元到5元、10元至50元、250拾元、500元、1000元、2000元等,共計56種。
設計完成了,卻沒有印鈔機。
通過地下關系,從天津三條石搞到了石印機床,又從新鄉搞到石頭印版。
石印雖然傳統落后,卻照樣能印出精美的鈔票。
油墨呢?紙張呢?雖然暫時可以從敵占區搞到一部分,但用量太大,必須立足自我,土法上馬。
漳河兩岸,古來就有造紙的傳統,茅嶺底、太蒼、丁巖、石梯以及山西省的云頭底等地,都有紙廠??墒?,這些紙廠都是麻頭紙,僅供記賬、糊窗、寫字用,所用原料,全是繩頭、鞋幫、舊鞋底之類,用來印鈔票,肯定不行。
關鍵還在原料上。
于是,優質上等的好麻,成捆成捆地從各地買回來。
鈔票紙要求白凈,卻又沒有硫化堿,連漂白粉、滑石粉也沒有,只有松香和石灰。
使勁沖刷、精心洗滌。山溝里有的是清泉。
造出的紙果然漂亮,只是太薄。工人們又將單層紙改為雙層紙。
還有油墨,也是土法制造,但制造過程更復雜。
這些土頭土腦的人,是如何把大自然中的五顏六色遷移到紙上的呢?采訪時,我追問過不少老人,仍不得要領,但當時他們確實成功了,掌握了色彩的秘訣。
印刷冀鈔的手工作坊,就在赤岸村附近的各個山村,遼城、常樂、懸鐘、宇莊、圪臘脯等。一個山村設一道工序,各印刷點都極其隱密,四周的路口都有特務團設崗。
沒有人知道,在那些破廟爛房塌窯洞里,正在印刷著人類最垂涎的鈔票。
1939年10月15日,冀南行政公署通告發行冀鈔,并向邊區人民及各專署、各抗日民主縣政府頒發了關于成立冀南銀行的布告及發行冀鈔的宣傳綱要。
冀鈔初進市場,市場上鈔票極其混亂。
以太南為例:公開流通的有五專區合作社兌換券,有潞城、壺關、平順、長治各縣銀號發行的縣票,有高平、晉城、陽城、陵川等縣發行的鈔票,有上黨銀行發行的上黨票,有閻錫山發行的舊山西票,還有新印的“大花臉”票——因其印刷模糊,老百姓這樣稱呼。暗地里,還流通著日軍聯合銀行發行的偽鈔。如不加以廓清,冀鈔根本無法立足。
1941年10月,新成立的邊區政府堅決實行“鞏固冀鈔,保護法幣,打擊偽鈔”的政策,并且頒布法令,規定冀鈔為本位幣,禁止偽鈔流通,對各種雜幣進行限期兌換,過期作廢。
邊區經濟,逐漸開始圍繞冀鈔運轉起來。
涉縣河南店村有一個鹽商孫萬寬,對八路軍頗不看好,時有攻擊。有人買鹽,他堅持不收冀鈔,說,這也算是鈔票嗎?綿塌塌的,少筋沒骨,哪能跟人家那票子(日幣)比?人家那票子,硬板硬得像刀片,能割下人的耳朵來。私下里,他又常常對人說,蔣委員長才是一國之君,八路軍是土匪,他們的票子萬萬用不得,過幾天他們敗了,跑了,爛在手里都是麻紙,只能擦屁股。
為了維護冀鈔信譽,抗日政府對孫萬寬進行了公審。之后,出了一張布告,以漢奸罪處決了。
張賢約還回憶:
百團大戰后期,日軍對根據地瘋狂掃蕩。一天,鄧小平嚴峻地交代他專門拿出一個營,負責保護印幣廠的安全轉移。鄧小平說,絕對不能讓日軍搞掉了,這可是關系到根據地部隊穿衣吃飯的大問題。
印幣廠有50多人。他們用幾十頭騾子將票子、機器、幣版和紙張分開馱著,在山區的邢臺、沙河、涉縣、武安、黎城、遼縣、和順一帶和日軍周旋。
10月底,百團大戰結束,他們在遼縣的峒峪,完整地把印鈔機器交給了八路軍供給部。
罪犯
被采訪人:田恩中,男,56歲,滄縣人,滄縣人大常委會代表聯絡科科長,發表過一系列地方黨史、文史資料故事。
采訪時間:2004年10月。
采訪地點:滄縣人大常委會辦公室。
冉廣秀,男,滄縣龍莊村人,生于1920年9月。
這個人啊,從小好吃懶做,染上了許多壞毛病。
比如偷雞摸狗。鄰居劉老太是一個寡婦,喂了幾只雞,全指望著下蛋換錢過日子呢。冉廣秀嘴饞了,就去偷一只,晚上到相好的女人那里去開葷。
再就是好色。張牛莊有一個年輕姑娘,還不到二十歲,因為家窮、父母貪圖彩禮,就把她嫁給了一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做填房。因為家族矛盾和夫妻生活不如意,這個姑娘就賭氣堅決不回男人家,后來更是破罐子破摔,在家里公開聚賭、賣淫作踐自己,也坑害了不少男人。
抗戰爆發后,滄縣五區抗日政府召集當地青年農民,成立了一個手槍隊,在敵后打游擊。在區長蘭丕煒的引導下,冉廣秀也參加了隊伍。他頭腦靈活,敢闖敢拼,經常受到組織表揚。
可是,他仍舊離不開那個女人,頻頻私通暗渡。
那女人說,你要是想和我長久相好,就去做一件事。冉廣秀問做什么。女人就鼓動他把那個老男人除掉,并謊稱那男人與日本人和皇協軍有來往。冉廣秀欲火焚身,沖動之下,掂著手槍就去踹門砸窗,嚇得老男人瘋狂跑到區政府所在地大袁莊去告狀,說你們手槍隊隊員與我老婆長期通奸,現在還要追殺我。
這件事,在當地造成了極壞影響。區政府干部十分震怒,立即將冉廣秀抓獲。經過詳細調查,報請上級同意,決定就地正法。
1939年春天的一個夜晚,鋤奸隊姜隊長把冉廣秀押到小袁莊村南的運河岸邊,宣布決定之后,即向冉廣秀后腦開了一槍。然后,俯下身子聽一聽,發現他還在喘氣兒,就又補了一槍。
將冉廣秀槍決之后,因戰事緊急,區、隊機關連夜轉移他處。
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奇跡發生了。
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凌晨,冉廣秀竟然蘇醒了過來。原來,姜隊長的那兩槍,都是從耳后根打進去,又從鼻梁外側穿出來,并沒有擊中要害。
恰巧此刻,有幾個出來干活兒的莊稼人路過。
這是誰?他們圍在冉廣秀身邊,猜測著。一定是被日本鬼子打傷的手槍隊員吧?還沒有死,還喘氣兒呢,要趕緊救救他呀。
他們急忙跑回村子,卸下一塊門板,冒著雨抬往縣城。一路上東繞西拐,躲過日軍一個個據點和炮樓,深一腳淺一腳地小跑,不知滑倒了多少次,個個累得直喘粗氣。
半路上,冉廣秀又一次蘇醒了,身子一顛一顛的。我這是在哪里?
他漸漸明白了,這是鄉親們正抬著自己去醫院呢。不由自主,眼角溢出了淚水。他使出渾身力氣抬了抬胳膊,嘴里嘟囔著說:我、我不是八路……我是罪人……
“不要動!別說話!”抬擔架的人立即喝住他。
“聽見了沒有?”正在抬擔架的一個老鄉小聲說,“‘我不是八路’,這一定是讓鬼子抓住了,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讓鬼子打傷的?!?/p>
他們一口氣跑了50多里,將他送到了縣城一家醫院。臨走時,一個鄉親還哆哆嗦嗦地從貼身口袋里掏出幾張鈔票,塞到冉廣秀手中:“兄弟,錢不多,留著花吧……”
這幾張紙幣,還滯留著那位鄉親的體溫。冉廣秀攥在手里,心里一陣酸楚。他,又一次落淚了。
冉廣秀明白,老鄉們之所以冒著生命危險,抬著他跑幾十里送到醫院,那是因為將他當成了抗日游擊隊員,當成了與日本鬼子拼殺的英雄。如果知道他是一個被抗日政府判決的罪人,還不知道怎樣恨他呢。游擊隊在老百姓心里是多么光榮呀。記得剛當上手槍隊員那天,母親高興得直流眼淚,說廣秀啊,娘總算看著你走上正路了,以后要好好干啊。有一次,手槍隊打了勝仗,鄰居劉老太親自端來一碗從不舍得吃的煮雞蛋,硬往他懷里塞,全不理會他偷雞的舊賬了。還有蘭區長,每次見面總是表揚他、鼓勵他??墒亲约鹤龅倪@是什么荒堂事啊,為了一個不正經的女人,竟然去殺一個無辜的人……
冉廣秀想起自己所犯的罪行,萬分懊悔。他想,如果這次真的能再活下去,一定要當個好人。
醫院里有一個日本特務,得到了關于冉廣秀的情報。他認為這個被八路軍槍決了的人,對八路軍肯定懷有刻骨仇恨,于是就想著發展他當皇協軍。他帶著許多點心、罐頭和水果來到病房探望冉廣秀,對他說:
“兄弟,我知道了你的情況。就犯了那么點兒男女小事,八路軍就將你判了死罪,真是不講人道!你應該報仇啊。只要你肯為皇軍做事,美女啊,金錢啊,那可是要多少有多少。你是聰明人,好好考慮一下……”
聽著這個特務的話,冉廣秀大覺刺耳。心想:他媽的,想讓我當漢奸,妄想!我就是再死一次,也不會干這種對不起祖先的事。
剛開始,冉廣秀本想不理睬。但又想,這么硬抗也不行,自己正在治傷,如果惹惱了對方,他們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得出來。我這第二次生命,可不能再隨便送掉。于是就想了一個主意,借著腦袋受了重傷,裝傻。特務送點心送罐頭,送多少就吃多少。后來,特務再提著東西來,冉廣秀當著他的面拿起就吃,一邊吃一邊盯著他的臉傻笑。無論特務怎么問,就是不開口,只是嘻嘻地笑,搞得那個日本特務只皺眉頭。
過了半個月,冉廣秀感覺傷口穩定了。為了擺脫特務的糾纏,他就偷偷地溜出醫院,但又不敢回家。于是就輾轉來到天津,住在一個親戚家里養傷。
傷好之后,冉廣秀開始認真考慮今后的道路了。
他首先想到了蘭區長。他想把自己的心里話說一說,即使抗日政府不饒恕,他也認了。
他決定先給蘭區長寫一封信,探探口氣。
他在手槍隊里上過識字班,認得不少字,可是從來沒有寫過信。然而這封信是不能找人代寫的,只好自己寫了。于是,他拿起筆,歪歪扭扭地在信紙上寫起來。
信的大意是:我是冉廣秀,那天姜隊長打死了我。第二天,我又活過來了。我現在天津親戚家,傷也養好了。我知道我犯了重罪,政府槍決我,我是罪有應得!可是我沒有死,抗日政府還能收留我嗎?給我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我也是苦出身,母親將我養大成人不容易。我要參加抗日工作,戴罪立功,重新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游擊隊手槍隊員,去跟鬼子拼,那樣死了也光榮。
……
蘭區長接到信時,正是傍晚。他心里一驚,冉廣秀竟然沒有被打死?天下居然還有這樣奇異的事?
他燃亮油燈,反復看著這封信,不禁被那些樸實的話語深深感動了。
是啊,一個被抗日政府判死刑槍斃的人,活過來之后不念舊怨,反而真心悔罪,還冒著第二次被判刑的危險,主動聯系,渴望重新回到抗日隊伍中,真是難能可貴。
蘭區長連夜找到縣委書記孫軼青:“這個人對抗日政府懷有很深的感情,對自己的罪行也有很深的認識。如果我們不理他,就很可能被敵人拉過去,危害抗日工作。如果我們再拉他一把,他就會重回抗日隊伍。共產黨的抗戰政策是要團結一切可能團結的力量,我們就給他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吧?!?/p>
讀過冉廣秀的信,縣委書記也十分感動,當即拍板同意。
可想而知,當冉廣秀再次見到蘭區長時,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撲通”一下跪倒,抱住區長的雙腿,號啕大哭起來……
……
冉廣秀,這個死過去又活過來的人,真是脫胎換骨了。他在戰場上機智果斷、作戰勇敢。不久,便調到縣大隊,升任排長。
1941年夏天,日軍以數倍兵力包圍了潛伏在宣惠河附近的縣大隊。縣大隊立即轉移到馮家洼村,不料又遭到日軍堵擊。為了縣直機關和縣大隊順利突圍,冉廣秀主動請纓,擔當殿后的掩護重任。他向大隊長保證說:是抗日政府給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一定要將功補過,報答政府!
他大喊一聲,帶領全排戰士,沖向了陣地最前沿。
當天夜里,冉廣秀和戰士們死死堅守,與日軍血拼,直至全部犧牲??h直機關和縣大隊趁機突圍,安全轉移。
幾天后,鋤奸隊姜隊長帶領幾個戰士前來葬埋戰友尸體。由于天氣炎熱,肉體早已腐壞,再加上血肉模糊、灰塵覆蓋,根本難以辨認。于是,姜隊長命令戰士們提著長嘴水壺,往一個個尸體臉部沖水,細細辨認。即使這樣,也沒有找到冉廣秀。
最后,姜隊長跪在地上,大哭大喊:“冉廣秀啊冉廣秀,你真是我們的好兄弟,真是一條好漢!”
殘酷且復雜的戰爭環境中,人們都在急驟地變動著,有的人從懦夫變成了勇士,有的人從勇士變成了漢奸。
冉廣秀,第一次生命結束于罪惡,第二次生命奉獻于抗戰。
他,也是一位抗日英雄!
偽“保長”
被采訪人:郝志民,男,54歲,霸州市南孟鎮李家營村黨支部書記。
采訪時間:2005年5月。
采訪地點:霸州市南孟鎮李家營村村委會辦公室。
東村是日本兵,西村是日本兵,長城沿線全是日本兵。整個北方,都讓日本兵占領了。
李文元,只是霸縣李家營村的一個小小老百姓,只能徒嘆奈何啊。
35歲的李文元正值青壯,身材魁梧,又講義氣,從小就在大青河邊跑買賣。日本人打進來后,他參加了八路軍的秘密組織,三哥李文郁更是進入縣大隊,擔任3中隊指導員。1940年之后,形勢驟變,日軍在冀中一帶頻頻增兵、輪番“掃蕩”,八路軍主力不得不轉移到外線,地方干部轉入地下。
在這種情況下,上級指示要采取“兩面政策”,建立“兩面政權”,趁日軍大批建立偽政權的機會,出任偽職,以“合法”身份為掩護,堅持對敵斗爭。不得已,李文元只得遵照八路軍工作團團長賈雨軒的指令,在本村出任日偽政權下屬的保長。
從此,李文元開始了一種全新的另類生活。
既然當漢奸,就要有一個漢奸的樣子。
李文元本來就是生意場上人,見過各種世面,紅嘴白牙跑舌頭是特長。他憑借到據點開會的機會,通過熟識的偽軍和別的鄉保長,利用偽軍隊長愛打牌的習慣,經常和他們玩幾把。
李文元打牌技藝高超,但贏錢后從不拿回去,往往不是與他們一起吃喝了,就是以某種借口給隊長和弟兄們送禮了。時間一長,竟和皇協軍內部的上上下下都成了朋友。
就這樣,他和披甲營據點中隊長李大傻子拜了把兄弟。通過李大傻子,又和其叔伯哥哥偽軍大隊長李寶倫拜了把子。這樣拜來拜去,越套越近乎,從李部隊一直套到了王部隊,也就是親日最堅決的縣警備大隊長王德玉那里。
這一來,李文元名氣更大了,方圓幾十里,在李(寶倫)、王(德玉)、黃(錫標)、劉(鳳泉)四大系皇協軍里都成了座上賓。
春天的一個晚上,抗日政府特務大隊董振明大隊長帶著幾個人住在李家營村。剛剛睡下,霸縣皇協軍頭子王德玉帶領上百個偽軍就把村子包圍了。
村里沒有地道,董振明等人又操著外地口音,情況十分危急。
李文元鎮靜地說:“不要緊,你們不見我的話可別打,我先出去支應支應?!?/p>
李文元不慌不忙地走出去,找到王德玉,坦然地讓到家里,奉上香煙,斟上茶水。
王德玉問:“兄弟,聽說你村住八路了,咱們的交情你知道,可別瞞著哥哥?!?/p>
李文元看到王德玉部隊已經在村口下了卡子,有的占了高房,連機槍都架好了,知道不是在嚇唬人??裳矍暗那闆r怎么辦呢?
黑暗中,他的腦子飛快地旋轉。瞬間,想起了一個穩妥主意。
他湊到王德玉耳旁,低聲說:“二哥,兄弟不瞞你,八路是住下啦?!?/p>
“哪部分?”
“二十九團,剛剛從馬坊撤下來的?!?/p>
“多少人?”
“差不離家家都有,人多少誰敢數去?”
王德玉一聽二十九團,立時嚇得變了顏色。前幾天,二十九團攻擊馬坊據點的日軍,全消滅了,打得慘烈。
李文元見王德玉呆呆發愣,就乘機說:“二哥,按我看別打,一打我們村就完啦,再說你們人也少,再來這些人也不行,八路打仗可是不要命?!?/p>
“你怎么不報告呢?”王德玉戰戰兢兢地說。
“出得去嗎?除了斂糧食的,家家不讓出門,你看有人嗎?”
王德玉沉吟一陣,又問:“我們要走,他們打不打?”
李文元一聽火候到了,趕緊說:“我給他們磕頭作揖,多送些糧食,也不讓他們打。再說他們也是臨時休整,估計也不見得要打。”
王德玉不敢久留,更不敢聲張,躡手躡腳地集合隊伍,偷偷地溜走了。
事后,王德玉經常對其他皇協軍頭頭說:“李文元,真夠朋友!”
為了報答李文元,秋后,王德玉還把派給李家營村的皇協軍軍糧全免了。
有一個叛徒劉寶剛,原在冀中十分區工作,后來當了日本人特務。這小子可惡極了,打罵群眾、奸淫婦女、勒索民財。群眾恨之入骨,紛紛要求除掉這個敗類。組織上也多次動議,可是一直沒有機會。李文元把這事記在了心里。
一天夜里,李文元暗暗地找到區公安員張立功,說出了自己的打算。
張立功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劉寶剛在日本人那里是紅人,你有幾成把握?”
李文元胸有成竹地說:“劉寶剛剛投降的時候,確實很受信任,但現在,他跟翻譯官鬧了矛盾,也跟東村的一個女人纏上了。這個女人跟(偽)李隊長也有一腿,李隊長也在私下里暗算他。日本人已經不像以前那樣信任他了?!?nbsp;
張立功細細考慮了一番:“好吧,你要機靈些,多帶禮物,見機行事。你走后,我馬上通知各村保長寫信告他,晚上我以區政府名義再給他寫幾封感謝信,你想法讓日本人到他家去搜。只要翻出我們的信,就不愁日本人不上當。”
第二天,李文元挎上兩籃子雞蛋出發了。大籃子準備送給日軍中隊長小林,小籃子的目標是與劉寶剛有矛盾的日軍翻譯官。小籃子底下,另塞了一沓子現錢。
小林的住處戒備森嚴,但因為李文元經常出入,又挎籃子,日軍警衛便問也沒問,放過去了。
李文元進去的時候,小林正好在和翻譯官喝酒,就躬身問安:“太君,辛苦辛苦的?!?/p>
小林看見雞蛋,眼睛立即睜得像雞蛋一樣大,豎起了大拇指,高興地用半通不通的中國話說:“你的,中國人的這個。”
李文元一看雞蛋起了作用,立即笑著說:“太君遠渡重洋,幫助我們建設‘王道樂土’,我們理該慰問,只是年景不好,收成不多,太君別見怪?!闭f完,把大籃子雞蛋遞上去。給翻譯官時,用眼神指了指籃子底。翻譯官心領神會,接過小籃子,微笑著出去了。
小林指一指桌上的酒杯說:“你的大大的好人,米西米西的?!?/p>
李文元忙說:“不,我不會喝。”說著,提起酒壺,幫著小林斟起酒來。
小林大口大口地喝著,不一會兒,眼紅了,話也說不清楚了,結結巴巴地說:“李保長,你的實話,劉寶剛怎么樣?”
李文元心中大喜,便假裝生氣地說:“太君,我跟劉寶剛是朋友,按說不該說他的壞話,可他太不講義氣了,他不該……”
小林歪著腦袋看著李文元,讓他說下去。
李文元繼續說:“前幾天,我就給太君準備雞蛋。村里雞不多,要挨家挨戶去找,串了半個村,好不容易才湊了一籃子。劉寶剛看見了,非要不可。我說這是給太君準備的,他一聽就火了,‘什么他媽的太君,日本鬼子,他們能吃雞蛋,我就不能吃了?’說著就從我手里奪走了……”
小林似乎對雞蛋被搶一事并不感興趣,繼續問:“你的實話,他對皇軍的忠心?”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當過八路,他的心可不好猜。”
剛說到這里,翻譯官回來了,滿臉笑容,態度客氣。李文元知道這是籃子底的現錢起了作用,心里就更有底了。
翻譯官看見他們正在談論劉寶剛,也點燃了心中怨火,就在旁邊使勁兒地敲邊鼓。
小林擰著眉頭,愣了一會兒,跟翻譯官咕嚕了幾句。
翻譯官掉頭對李文元說:“太君問你,劉寶剛跟八路有沒有關系?”
李文元感覺火候到了,就說:“這我可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兒不好講,最近劉寶剛家里總有生人出出進進,說話南腔北調。有人問他,這都是干什么的,他支支吾吾地說是他姐夫。這就怪了,劉寶剛只有一個姐姐,哪兒來的這么多姐夫?”
小林的眼球瞪得更大了,臉紅得像猴屁股,殺氣騰騰。
李文元知道,小林要下決心了。
可出乎他的意料,小林悶了好一大會兒,突然一揚頭,哈哈大笑起來:“你的大大的好人,劉寶剛的大大的好人,你們多多的合作,為皇軍效勞效勞的。”
說是這么說,但看得出來,小林的情緒十分敗壞。
過了兩天,李文元進據點打聽。李大傻子告訴他,當天晚上日軍憲兵隊就搜查了劉寶剛家,搜出好幾封八路軍區政府的來信,劉寶剛隨即就被捕了。
又過了兩天,小林接到全鄉好幾個保長的告狀信,都控告劉寶剛“勾結八路,欺騙皇軍”。
小林看完信,當天下午,就把劉寶剛槍斃了。
1943年夏天,抗日區政府私下里任命李文元為區反攻建國同盟會會長。李文元接受任務后,積極在上層人士中發展會員,并深入到偽軍據點中,在軍官層及偽軍中擴大八路軍的影響。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偶然事件。
1943年7月末的一天晚上,李家營村附近一個日軍據點被抗日游擊隊打了下來,人、槍全部帶走。實際上,該據點的不少偽軍已與抗日組織達成了默契,不宜攻打??蛇@次活動是誰搞的呢?原來分區一個手槍隊,是一支流動的抗日武裝,事前沒有與抗日縣政府溝通聯系。
據點被拿下后,自然引起了日本人和警備大隊長王德玉的注意。
王德玉認為李文元紅、黑、白三道無所不通,又是自己的把兄弟,就請求他把人和槍討要回來。
為了下一步的工作,李文元答應試一試。
但是,那支流動手槍隊與地方關系并不緊密,而且抓到的人放的放、斃的斃,槍早就分下去了,更要不回來。所以,李文元費了很大力氣,仍是沒有結果。
這一來,就引起了王德玉的疑心。他又聯想到了上一次的事。據他后來打聽,當時八路軍二十九團早就跑遠了,根本沒有在村里住宿,那次是被李文元欺騙了。
種種跡象表明,日本人已經對李文元起了疑心。
這年秋后的一個拂曉,日本憲兵隊和王德玉特務隊突然搜查了李文元的家。
他的家里倒沒有住什么人,也沒有藏什么槍,但藏著一個最致命的東西,那就是抗日政府的委任書。
特務們搜查得仔細,終于在他家的相片鏡框后邊搜出了一張紙。上邊是油印的“反攻建國抗日同盟會四聯區東小區會長”的任命書,還蓋著霸縣抗日政府的大印。
李文元本是一個聰明人,但聰明一世,糊涂一時啊。
在那個特殊環境下,抗日政府的任命銘記心底就可以了,為什么還要保存實物呢?或許他是想,自己為日本人干活,被不明真相的人罵作“漢奸”,日后抗日組織清算的時候連一個證明也沒有。留著這一紙任命書,就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呢。
他萬萬沒想到,正是為了這一紙清白,毀了自己的性命。
李文元,就這樣被捕了。
村里、鄉里的保長們紛紛前去作保,但日軍拒不答應??h里、區里也多次設計武裝營救,但始終不知他被關押在哪里。
直到日本投降,人們也沒有見到李文元,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只是聽當時為日本憲兵隊做飯的一個老漢說,李家營的那條漢子真是夠硬,日本人往死里拷打也不說。
鬼子來了
被采訪人:李士華,男,73歲,涉縣黨史辦原主任,冀南抗戰史研究專家。
采訪時間:2004年6月。
采訪地點:涉縣黨史辦公室。
民國31年(1942年)農歷四月初八,涉縣偏城村廟會。
那天晚上,村廟里高搭戲臺,演出山西落子《三娘教子》。舞臺上鑼鼓鈸镲正敲打得熱鬧,突然,抗日村長陳良揮舞著手槍,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跑上來,高喊:“狗日的小鬼子來了,快快回家,空室清野!”
轉眼間,全村大亂。
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點起一堆火,亮堂堂。男人們趕緊和泥,用土坯把街門壘實。其實,每家的街門早就壘窄了,平時只能通過驢子騾子,遇日軍掃蕩或兵匪來襲,易于封閉。女人們呢,則趕緊收拾貴重物品,藏匿到村外自家的秘密窯洞里或地窖里。
報警鑼聲響個不停。民兵們在街上來回跑步通告:“小鬼子出了陽邑(鎮),正順路往西開。這回掃蕩時間長,各戶要多帶口糧啊?!苯又抢先撕⒆拥目藓奥暎H、牛羊和雞們的咒罵聲,卻沒有狗吠聲。近兩年,村里沒誰再養狗了,是為了民兵和八路軍行動方便。如果有狗,夜里稍有響動,狗們就亂喊亂叫,豈不成了特務漢奸?
年老的小腳老太太最難安排了。帶著,走不動;留下,要遭難。怎么辦?只有埋在地下。
埋在哪里?
梯田的堰邊。
將梯田堰邊的石頭和土扒開,挖出一個洞,把人放進去,上面用棍棒搭好,再蓋上草席和浮土,偽裝成原始模樣。因為堰邊由石頭壘起,透氣,人坐在里邊可以頂幾天。只是吃喝屙尿在一起,憋得難受。
只要能夠跑動的,必須跟著全家逃跑,死也要在一起呀。婦人們、老人們、小孩子抓住驢尾巴、牛尾巴,拼命往山上跑。此時的牲口們,似乎直通人性,不踢不咬,跑一夜,汗淋淋,明晃晃。豬們、雞們、羊們都顧不得了,留在院里,鎖在屋里,聽天由命吧。
在山里跑一天,誰也顧不上吃東西。傍晚時分,村長約定在河灘里見面,清點人數。誰家人被打死了,誰家婦女被糟蹋了,誰家的驢丟了,牛丟了,都要統計上報。
經常會有被殺、被奸的人。
人們也麻木了。誰家出事了,遭殃了,也不哭了,只是悶悶地低著頭,嘆幾口氣,再咽下去。
天黑了,人們默默地牽著驢子、騾子,向附近的山洞走去。驢們、騾們垂著頭,尾巴尖上都系著一塊石頭。
為什么尾巴尖上系石頭?
牲畜們畢竟不解人事,在關鍵時候胡亂嘶叫,往往暴露目標,釀成大禍。尾巴尖墜上石塊,憋住了氣口,就叫不出聲了。
然后就開始做飯。
誰家都帶著糧食、鍋、被子、火石。山溝里,找幾塊石頭,支起鍋,淘幾勺河水,撒一把米,拾幾杈干樹枝,引火造飯。有的人家忘了帶鍋蓋,水永遠也不能燒沸,只得用棉襖捂住。一會兒,棉襖落進鍋里,也被煮熟了,煮漲了……
菜呢?捋幾把樹葉,拔幾棵野菜,也不用水洗,在手上甩一甩,扔進鍋里。沒有碗,折幾根樹枝當筷子,先把鍋里的野菜撈出吃完,然后,端起鍋,全家人一個個傳遞著,喝湯。
湯里落滿了星星,還有月亮,全吞進了肚里,仍是感到饑腸轆轆,空蕩蕩。
有時,全家人正“呼嚕呼?!钡睾戎?,猛地有人大喊:小日本來了。
把鍋一掀,拔腿就跑。金黃黃的小米粒,潑灑半石板,全喂了螞蟻……
1942年臘月底,日軍趁群眾過年時,沿邯長路掃蕩。
除夕晚上,沿途各村群眾不得不攜老扶幼、背鍋挑碗,進行空室清野。
不少老人回憶說,那天晚上逃難時,包好的餃子撒在了半路上,慌慌張張地摸黑撿起來。冰天雪地里,餃子凍成了石頭,所以把一些卵石也撿了。因此,大年初一黎明,在野地里吃餃子時,鍋里煮著不少卵石塊……
空室清野,最忌盜竊。
村里早就號召每家每戶在野外秘密挖一個洞,平時掩蓋,日軍掃蕩時,就把貴重東西放進去。
群眾都上山了,這些東西怎么辦?
如果被日本人燒了搶了,那算倒霉,可如果被村民偷了呢?
民兵有嚴格規定:一經發現,就地正法!
涉縣馬布鄉一個康姓漢子餓急了,偷吃了別人田里的兩穗玉米,被人發現,送到區上。區武工隊寫出布告,槍斃了。
還有一個婦女,趁機偷了別人家一筐蓖麻籽,放在自家山洞里,用玉茭稈擋住。后來被區公安員破案,關禁閉,也斃了。
抗日縣政府設有司法科,能判決死刑。
山民們沒有文化,記不住,更說不出,只是常常聽說蘇聯有一個“莫斯科”。
于是,村干部平時嚇唬群眾時總是說:“誰也別偷東西啊,小心送你到莫斯科!”
莊子嶺
被采訪人:郭喜:1921年生,男,涉縣青塔鄉莊子嶺村人。17歲參軍,任八路軍總部情報員。建國后曾任福建省漳州地區政法委副書記、公安處處長。離休后定居河南省新鄉市。
采訪時間:2004年8月。
采訪地點:涉縣青塔鄉莊子嶺村。
1942年5月26日凌晨,從涉縣和遼縣(現左權縣)交界的十字嶺突圍之后,八路軍總后勤部部長楊立三帶人把32馱鈔票、8馱金銀器運上了莊子嶺。這80個麻袋里裝著600萬元冀鈔和價值連城的金銀器。這些,就是全軍的軍餉。
這些軍餉,全交給了一個年輕的婦人。
這個39歲的婦人,名叫李才清,人稱郭二嫂。
莊子嶺,位于太行深山區的最偏僻處。
一般地說,涉縣縣城已是深山區了。在縣城西北方面90里處的青塔鎮,更是深山區了。青塔鎮的西北部,是一片高聳的山峰,騾馬難行,人跡罕至。這一片山峰,名叫大巖山。在大巖山的中心部位,還有一架山,海拔1500多米。莊子嶺,就懸掛在這架大山的山頂上。
莊子嶺是一個村,卻只有一戶人家,郭姓。一泓清泉,10間石房,一頭毛驢,十幾只母雞,就是他們的全部世界。不過,與外人不同的是,前幾年,郭二嫂的長子郭喜參加了八路軍,就在八路軍總部工作。而八路軍總部,也在附近的大山里。多年來,郭姓人家就在這個世界上最偏僻的地方,過著清貧且寧靜的日子。
沒見過生人,只見過碎錢,貧困是這個家庭常年的客人。
但今天,郭二嫂卻見到了天大的財神。她死死地盯著這80個麻袋鈔票和金銀,感覺到了一種比天還大的責任。
當天晚上,她帶人把所有東西全藏進了周圍的山洞里。這些山洞都隱藏在直立的山壁上,離地面幾十米,離山頂也有20多米,只有從山頂用繩索卸下去,才可進入。而且,洞口都隱藏在樹叢中,外人根本不會發現。
第二天早上,日軍來了。
郭二嫂抱著5歲的兒子來喜,和幾個留守戰士,躲在洞里。
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現了:本來已經突圍出去的新華日報社(太行版)的100多人因為迷途,又轉回來了,在這里遭遇日軍。
大悲劇,開幕了。
28日黎明,新華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何云等人正在莊子嶺下的泉水旁用涼水拌炒面吃早飯,日軍圍了上來。何云趕忙指揮大家鉆樹林。他和警衛員王保林正要離開,突然被七八十名日軍圍住。
日軍喊:“快投降吧,不投降就開槍了!”
何云的槍里已經沒有子彈。他用日語罵道:“強盜,你們絕沒有好下場!”
何云曾在日本留學,1935年回國,在上海與宋慶齡合辦抗日刊物,因直言政治被國民政府判處死刑。國共合作后,被中共力保出獄,主辦新華日報。何云,是共產黨內不可多得的新聞奇才。
“嗒嗒嗒……”機槍響了,何云和王保林都倒在地上。
日軍一擁而上,搜查身體,除了鋼筆和手槍外,還有一沓剛剛寫就的新聞稿。何云原來的計劃,是在突圍期間再出版一期報紙。
在樹林中隱蔽的報社電臺科科長王默磬看到社長倒下了,心如刀割??粗哲婋x開,便不顧一切地向何云跑去。
何云斷斷續續地說:“快去保護王會計,她身上有錢,是報社的財物?!闭f完就斷氣了。
王默磬往前找去,終于發現了女會計,但她已經犧牲了,錢袋死死壓在身下。他正要去取,日軍又來了。他趕緊鉆進一個石縫里,咬破舌頭,滿嘴流血,張開大嘴,仰面朝天。
日軍走過來。一個漢奸說,死了,子彈從嘴里打的,說完就移開了。
這時,日軍發現了被打斷雙腿的國際版編輯喬秋遠。小喬22歲,剛剛結婚。
日軍問:“干什么的?”
“伙夫?!?/p>
日軍從他身上搜出了新聞稿和一支手槍。隨即就是一刀,砍在脖頸,血“噗”的一下濺到石崖上。接著,又在刀口上狠狠地劃了一下,脖子斷了,頭掉在石頭上。
王默磬聽得真真切切。他悄悄地睜開眼,不想卻看到了更加慘不忍睹的一幕。
對面山頭上,3個熟悉的身影在拼命地跑著,那是擔任新華日報社銷售部主任的妻子黃君玨和譯電員王健、醫生韓某。她們一起跑上了山頂,日軍在后面追。妻子上周剛生下一個男孩,把孩子存放到老鄉家里就參加了轉移,可現在……山頂有個山洞,她們鉆了進去,但很快又出來了,那是一個淺淺的死洞穴。山頂上,她們已無路可逃。幾聲槍響之后,3個人跳下了幾十米高的懸崖……
當那些熟悉的身影消失的時候,王默磬昏了過去。
十幾個日軍聚集在郭二嫂和八路軍戰士藏身的洞下,洞里人都能清晰地聽到日本士兵“咔嚓、咔嚓”的皮靴聲。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絲兒聲響。
突然,“哇”的一聲,郭二嫂懷中的來喜哭了。
郭二嫂一把捂住來喜的嘴。孩子的四肢拼命地掙扎著。
郭二嫂的手,更緊了……
報社行政科科長王友唐躲在樹上。一個漢奸詐唬著胡亂大喊:“看見你了,看見你了,快投降吧!”
王友唐下意識一動,被發現了。機槍掃射過去,腿上、胳膊都受傷了,從樹上摔下來。日軍圍上來,看他渾身是血,像是死了,先用皮靴猛踢,把頭皮踢掉了,也不見反應。又撥開眼,看他的瞳孔,又好像沒有死,就用刺刀向他的心臟捅去,由于他的身體橫在斜坡上,刺偏了,刺到肺上。刺完后,踢了一腳,想把他踢下懸崖,正好崖邊有一塊石頭,攔住了……
王友唐真是命大啊。幾個小時后,他醒來時,天已黑了,痛得厲害,渴得厲害。地上正好有幾個被風吹落的野山杏。他吃力地爬過去,用舌頭舔進嘴里,嚼碎,渾身酸徹。
他,向著莊子嶺的石房爬去。
當天晚上,郭二嫂已經收拾了50多個傷員。
怎么辦?只有把他們全藏在附近的山洞里。
此時的小腳婦女郭二嫂,儼然是一個鎮定的將軍,指揮著全家人,一個個抬到山頂,再從山頂上用繩索卸下去,卸到半山腰的山洞里。
這時候,她的來喜,終于醒來了。
孩子下午被她捂暈之后,就放在洞口的通風處。慢慢地,又有了輕微的氣息,又睜開了眼。她想,日本人已經住在山下,看來已經盯上這里了。孩子太小,免不了哭叫,如果招來日本人,不僅50幾個傷員遭殃,而且八路軍金庫也就全完了。
她咬咬牙,把長子郭喜叫到身邊。原來,15里外的歡魚溝有一戶人家,沒有男孩,曾幾次來商量,想把來喜買去當兒子,她一直沒答應??山裉臁?/p>
半夜時,孩子睡著了。郭二嫂忍著哭泣,給孩子穿上新衣,讓郭喜把孩子送走。
傷員們分散住在十多個洞穴中。郭二嫂白天在各個洞里幫著護理,沒有藥材,就用花椒水洗,用豆面、榆皮面涂抹。晚上回到家中,用被子捂著窗戶,做飯,然后,摸黑從山頂往一個個洞里送去。
不幾天,郭二嫂家里存放的100多斤小米就吃完了,只剩下400斤玉米和多年攢下的千余斤糠炒面了。
糠炒面是山里人一種特殊的食糧,用柿泥和粗糠摻在一起,放在席子上,晾曬20多天后,在碾子上壓碎,過羅,成黃粉,再裝進缸里。時間長了,整體結成一個石頭般的硬塊。食用時,用刀砍下一塊,加水,可直接吃??烦疵娴淖畲筇攸c就是幾十年不變質,是山民們抗大災用的救命糧,一般多年不動。
而現在,正是救命的時候啊。
直到6月11日,山下的日軍才撤離。而這時,郭二嫂家里所有的救命糧已經全部吃光了。
郭二嫂的壯舉,受到了八路軍總部的表揚。
從此之后,這里就正式變成了八路軍的一個后方醫療所,重傷員就隱藏在山頂洞中養傷。
一場戰爭,使這個小腳婦女變成了一名堅強的戰士。
一個月后的一個傍晚,她突然發現山角的老杏樹下有一個黑影移動,鬼鬼祟祟,疑心是狼,是山豬,是奸細。于是,她喚來幾個戰士,瞄準射擊??墒?,定睛看時,黑影又沒了。不一會兒,又出現了。
豁然,她有了一種感應,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什么,撲上前,哭著喊道:“來喜!來喜!我的兒!”
五歲的兒子哭著跑出來,怯怯地說:“娘,我再也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
郭二嫂撲上前,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里。
孩子不愿意離開娘啊,自己沿著十幾里山路,偷偷跑回來了。
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
在后來的日子里,八路軍總部每逢轉移時,一些貴重物品總是寄放在郭二嫂家里。最典型的,就是彭德懷的那件黑色皮衣。
這件皮衣,可是名角啊。它是國民黨高級將領衛立煌在太原贈送的,也是彭德懷的心愛。彭德懷平生最威武的一張照片,拍攝于百團大戰期間,隱身戰壕里,手扶望遠鏡。當時,他身上的那件皮衣,就是它!
由于當時經常轉移,潮濕發霉,這件皮衣生蟲了。1943年春夏之交,彭德懷的警衛員就把這件皮衣送給郭二嫂保管。郭二嫂的丈夫正好善于皮毛保養。他把皮衣在石頭上曬干曬透,晾至到半熱半涼時,放入衣柜底部,中間夾上幾片艾葉和花椒葉,然后連衣柜一起放入某一個山頂洞里。
當年秋冬之交,彭德懷要回延安,就派人取走了皮衣,并對郭二嫂表示感謝。
2004年夏天,我在莊子嶺采訪時,正好遇到從外地趕回的郭二嫂長子郭喜。
郭喜已經83歲,是一位師職退休軍人,原在中國科學院某所工作。講起那場戰爭,這位老戰士每每義憤填膺,淚流滿面。近幾年來,他正在從事一項神圣的工作,用自己的攝像機拍攝當年抗日戰爭的原始資料。他已經踏訪了上百處戰爭遺址,采訪了數百位當事人,拍攝和錄制了上千盤異常珍貴的資料。
說起他的這項事業,老人舉起手中精巧的攝像機,自豪地說,真得多虧了它,國產的不行,還是進口的好。
我注意到,那是一臺日本索尼牌微型攝像機。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是輕松的、無意的,話題已經遠離了那場戰爭。
但我的心底,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烈士
被采訪人:劉廣民,男,60歲,滄縣人,原為滄州市黨史辦資料管理科科長,參與編寫過多種黨史類圖書。
采訪時間:2004年8月。
采訪地點:滄州市黨史辦會議室。
遍地都是死尸。
有皇協軍的,有回民支隊的;有仰面躺著的,有俯身趴著的,有身軀蜷曲的,有身首異處的。每一具死尸都是血肉模糊,辨不出模樣。在這初冬空蕩蕩的田野上,血水、腦漿遍地流淌,殘肢、斷臂到處散落。真是慘不忍睹啊。
韓大伯領著大侄子、二侄媳婦,一大早就從四十里外的韓石橋村趕到這里,尋尸來了。尋找目標,就是兒子韓景彬和二侄子韓景正。
這是1942年12月上旬的一天。
前一天,冀魯邊區回民支隊二大隊在向滄縣東部轉移途中,遭受日偽軍包圍。兩邊交火,打了一場惡仗。日偽軍兩千多人,二大隊不足百人。日偽軍是洋槍洋炮,二大隊只是老式步槍,彈藥也不夠。幾個回合打下來,聽說二大隊的人一個也沒有跑出來。
景正和景彬弟兄倆,都是二大隊的隊員。
好多鄉親都到這里認尸來了。提一壺水,看到身材和模樣與自己親人差不多,就先用水將臉面沖一沖,擦一擦,再仔細辨認。確認后,就用門板或自制的擔架抬回家中。唉唉,這是什么樣的年月??!
突然,大侄子喊道:“大伯,快過來,快過來。這是景正啊……”
韓大伯回頭一看,只見大侄子跪在地上,雙手抱著一具尸體的腦袋,正在大哭。他心里一抖,踉踉蹌蹌地撲過去。哭了一陣子,定定神,再伸手抹掉淚水,仔細看一看,又感覺不太像。
他說:“猛一看,模樣兒倒有些像,可是景正的身子沒有這么壯啊?!?/p>
大侄子哭著說:“大伯,我和景正是一起長大的親弟兄,我還能認錯?”
景正媳婦提著壺,急忙跑過來,再次用水將尸體的臉洗干凈,仔細看了看,有點兒像。于是又解開褲子,看見了左邊大腿根子上的一塊傷疤。
景正媳婦即刻號啕大哭:“這塊疤,是春天打圣佛鎮時受傷留下的。這就是景正啊……”
韓大伯一看侄媳婦找到了證據,還有啥說的?便放開喉嚨,結結實實地大哭起來??蘖艘粫海撓峦庖拢谧∷勒吣橗嫞屩断眿D好生看守。
說完,他又和大侄子一起,去尋找景彬。直到黃昏,翻遍了所有尸體,也沒有找到。
聽說景正抬回家了,村里的鄉親們都過來吊喪。
人們流著淚,一面哭,一面念叨著這孩子的種種好處:從小就勤快、仁義;參軍后,打仗勇敢。春天打圣佛鎮時,大腿根被彈皮炸傷倒在血泊中,硬是咬著牙又扔出兩顆手榴彈,炸死了一個鬼子三個偽軍;在家養好傷,五月里娶了媳婦。剛進六月,新郎官就回歸了部隊。可憐這個好媳婦,過門半年,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滿打滿算還不到一個月,她今后怎么活下去啊……
區鄉抗日政府、回民抗日組織、各抗日團體都派代表吊唁。
村干部和韓大伯商量,確定第二天下午安葬,并囑咐大家,千萬不能大聲痛哭,附近有一個日軍據點,若是讓他們知道,就會來找麻煩。一面安排人員夜間站崗放哨,一面又派人到各村送信,一直忙到三更天。
第二天下午,抗日組織和村民們按照回民習俗,為韓景正烈士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葬禮。全村人都來了,排起長長的隊伍送行。各位領導還在葬禮上講話,號召大家向烈士學習。
老人們都說,這是村史上從未有過的最隆重葬禮!
侄子打發安生了,兒子還沒有下落呢。韓大伯的心哪能放得下?
聽人說,那天戰斗中,有一部分回民支隊隊員,在彈盡槍毀之后,被抓走了,都關在滄州監獄。韓大伯坐不住了,揣了幾塊干糧,馬上出發。百十里路,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到了滄州城。
一路打聽,終于找到了監獄大門??赡睦锬芸拷氩剑克闹艿母邏ι喜紳M刺網,崗哨林立,還有牽著惡狗的鬼子,繞圈巡邏。韓大伯站了半天,想不出辦法。
這時,走過來幾個偽軍,厲聲喝道:“在這兒站著干什么?老頭子想找死啊,趕緊滾開!”一面罵,一面推了他一個跟頭。
韓大伯從地上爬起來,不敢說是來找兒子的,只說:“年輕人,都是中國人,干嗎那么厲害?”
偽軍罵道:“什么都是中國人,你是八路探子吧?!?/p>
另一個偽軍走過來,小聲說:“老頭子,趕緊離開這兒吧。別不識相,等會兒皇軍過來了,能有你的好?”
沒辦法,韓大伯只好離開。沒走多遠,見路邊有一家小飯鋪。他想,飯鋪里吃飯的人雜,說不定能打聽到點兒消息。剛進門,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坐在柜臺里邊的掌柜,那不是自己的表弟肖云龍嗎?
“云龍,原來你在這里呀?”韓大伯趕緊走過去打招呼。
肖掌柜急忙站起身:“大哥!好久沒見了,你進城來了?”
韓大伯一把將表弟拉到旁邊,悄聲告訴他進城的目的。
肖掌柜張大了嘴,又把他拽到里屋:“大哥,你真算是走對門兒了。咱八路軍托人在我這里定下了窩頭,每天送到監獄里面給回支戰士們吃。待會兒,你跟我一塊兒去送飯,看有沒有你兒子。多年不見面,我也認不得他了。”
韓大伯心里喜歡,幾天沒吃下飯,這時忽然感到餓了。表弟端來幾個窩頭,一氣就吃下三個。
快晌午時,他按著肖掌柜吩咐,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又系上一條白布圍裙,裝成店員的模樣,跟上表弟,挑起窩頭擔子,直奔監獄而來。
肖掌柜一連幾天過來送窩頭,與站崗的人都混熟了,沒費多少周折,就來到了關押回支戰士的監號前。這是兩間不大的牢房,一道鐵柵欄封堵著門口,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瞅不見。
肖掌柜沖屋里喊道:“窩頭兒來了!”馬上就有幾個回支戰士擁到門口,隔著鐵柵欄接窩頭。
韓大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兒子景彬。
景彬也看見了他,高興地小聲叫道:“爹,怎么是你?你咋來了?”
韓大伯的眼睛立即就被淚水糊住了,只覺得心里發堵,不知該說什么。
“爹……”景彬又叫他。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韓大伯訥訥地說,“可是你景正兄弟,死得好慘呀……”
韓大伯正要往下說,忽然看到景彬的身后,又擠過來一張熟悉的面孔。他心里一顫,急忙用手擦擦眼里的淚水,不禁脫口叫道:“這不是景正嗎?我的兒,你是景正嗎……”
“是我呀,大伯!”景正說,“我聽到你的聲音,嚇了一跳。我說這不是我大伯在說話嗎?就連忙擠過來了……”
“景正啊,我的兒……”韓大伯的淚水像小溪一般順著滿臉的皺紋流了下來,“你不知道,家里人哭你都哭死過幾回了呀,都把你發送了,今兒個正在家過頭七呢……”
接著就簡要地述說了尋尸和葬禮的經過。
景正和景彬聽了,震撼得直掉淚。
景正說:“這雖是一宗錯案,可也看出了組織和鄉親們對我們抗日戰士的感情,我一輩子也忘不了?!背蛑赃厸]有看守,又悄聲說,“大伯,組織上正在設法營救我們出獄呢。回去告訴家里人和鄉親們,如果能出了監獄,我一定會好好干,多殺鬼子……”
正說著,看守過來催促離開。爺兒三個,只得揮淚相別。
韓大伯收拾好擔子,隨肖掌柜回到飯鋪,立馬就要往回趕。
肖掌柜攔住說:“大哥,你不要命了?昨天走了一天一夜沒停腳,這會兒又往回趕?反正孩子們也有了下落,咱也放心了,就在這里歇一夜,明兒再走?!?
韓大伯拗不過,只好在飯鋪住下來。夜里,在炕上輾轉反側,到天明也沒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韓大伯就從炕上爬起來了。肖掌柜要給他做飯,他攔住不讓,抓了兩個窩頭,一邊啃著就上了路。路上一步也沒停,當天半夜就趕回家中。進門就扯著嗓子把全家人喊醒:“景正沒有死呀,和景彬一塊兒,弟兄兩個,都在滄州監獄里關著呢!”
家里人見他風風火火闖進門來,大冬天里敞開棉襖露著胸膛,臉上又是塵土又是汗水,還嘻嘻笑,都嚇了一跳,以為這是氣得瘋癲了。
大侄子過來小心安慰:“大伯,你忘了?咱們已經把景正下葬了,今天頭七也過了。你上了年歲,心里可不能一直放不下呀……”
老伴兒也在一旁哭:“他爹,你氣瘋了不是?”
韓大伯忙說:“我可是沒有瘋,我說的可是真話,昨天在監獄里,我親眼看見了他弟兄倆,還跟他們說了話兒呢。”接著,就將事情經過詳細講了一遍。
家里人都愣在那里了,張開嘴巴,半天都合不上。
第二天一早,這事就傳開了。鄉親們紛紛來到韓家,聽韓大伯一遍又一遍地講著尋子的經過。
人們高興之余,又犯難了:咱們埋葬的那個烈士,究竟是誰?
最后大家商定,一方面將情況報告抗日政府,讓政府幫著打聽,另一方面,全村的鄉親們也盡量打聽消息。
果然沒過幾天,認尸的人就找來了。雙方介紹了烈士的相貌特征,特別是左邊大腿根的傷疤。最后對方認定此人就是他們要尋找的人:曹莊姓張的孩子,叫張之政。原來張家也找遍了戰場,沒見蹤影,又到各村打聽,也沒有消息,最后托關系到滄縣監獄打聽,才聽說韓石橋村認錯烈士的事。
在村干部和韓家人的幫助下,張之政的遺體從墳里被重新刨出來,由張家人運回去了。
悲痛,又轉到了張家。
韓石橋村的鄉親們,又排起長長的隊伍,為張之政烈士送殯來了……
鄉紳
被采訪人:張化普,男,78歲,本文主人公的次子,現居黑龍江省塔山縣,已癱瘓。
張子成:男,73歲,本文主人公的孫子,現居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仍務農。
采訪時間:2005年5月。
采訪地點:河北省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村頭。
2005年5月,壽山先生去世62年后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了他的故鄉——河北省館陶縣壽山寺鄉壽山寺村。談及當年慘烈的一幕,他的孫子張子成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張子成,是爺爺遇害全程的目擊者。
73歲的張子成步履蹣跚,帶領我來到村中心廟前的一個大土坑旁,顫顫巍巍地說,那時,這里全是黏糊糊的血漿,冒著熱氣,坑沿下滾動著幾十顆人頭,像一地砸爛的西瓜。
他又指著坑上沿西北角的一片空地說,這里原有一棵老槐樹,爺爺就是被日本人吊在那棵樹上活活燒死的……
當年的壽山寺村,原名南彥寺。由于距離縣城55里,日軍鞭長莫及,抗日氣氛格外濃烈。
涂紅小村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國民黨魯西游擊總司令范筑先和八路軍129師新九旅旅長張維翰,都出生在這里。一個小村同時誕生兩位國共兩黨的抗日名將,放眼全國,獨一無二。
小村有一個民兵隊,40人,24條槍。每天早晨以銅鑼為號,在村外的打麥場上訓練軍事。晚上則是政治課,學唱抗日歌曲。歌聲口號喊殺聲,隊列投彈加沖鋒,每天都是紅紅火火、鏗鏗鏘鏘。老百姓的熱情也被煽動起來了,老太太、小媳婦們紛紛圍觀,樹上的孩子們也迎合著,又唱又喊,仿佛整個小村都在唱和喊。
小村人更大的底氣,是開明財主張壽山。
張壽山,1893年生,少年從軍,曾在湖北督軍王占元部下任職,后來升任湖北煤建局局長。1926年,王占元敗散后,他隱退老家,置辦宅田,課教子孫。日本人進駐后,一些鄉紳充任偽職,送錢送糧送女人,他卻與抗日政府交好,不僅自己帶頭捐獻,還擔任村糧秣委員,積極為八路軍籌糧籌款。由于他的特殊影響,八路軍不少高級將領常常登門拜訪。
張子成清楚地記得,宋任窮、陳再道曾幾次到家里做客。每次都在晚上,村里村外、房前屋后遍布崗哨。宋、陳等人與爺爺在屋里吃飯喝酒,高聲談笑,通宵達旦。那一年冬天,鄧小平從涉縣來到館陶,還在他家秘密住宿三天。爺爺讓家人殺了一頭大豬,熱情招待。白天,鄧小平閉門看書。每到晚上,就帶著兩個衛兵到野外走一走、轉一轉。而后,幾匹戰馬便悄悄進村,那是冀南軍區和地方黨委的主要干部。馬蹄磕在門前的石階上,火星四濺……
張子成說,爺爺身材魁梧、臉闊體胖,總是笑瞇瞇。家里雖然有幾百畝地,雇傭不少長、短工,但爺爺精通各種農活,習慣親手勞作。雨雪天氣,就坐在窗下,教自己學文化:“上學識字,先認姓名,認會自己,再認別人,祖父祖母,爹娘兒孫……”
距南彥寺村西南7里許,有一個房寨鎮。那一帶,是八路軍新八旅23團的秘密駐地。團長郝國藩,經常悄悄找壽山先生商談。日軍烈焰高熾,八路軍在平原活動,困難重重。他們默默地抽煙,苦思冥想,愁霧飄滿了小屋。
日本人發現這一帶八路軍活動頻繁,就在村南4里的法寺村修造一座炮樓。摩托和馬隊,來回巡邏。黃塵滾滾,惡焰洶洶。
壽山先生親近八路的消息被漢奸偵知,炮樓里傳出話來,讓他小心狗頭。
1943年陰歷年前,他又為23團籌辦了一批小麥。正準備送去,戰局突變。部隊立即轉移,不僅不能帶走小麥,又送來一批子彈和槍支,委托保存。他二話沒說,當天夜晚,就和家人一起把這些物品藏進了自家菜園的一個秘密地窖里。
小村人眼睛睜得圓圓,日日夜夜盯緊四周。冬天夜里太冷了,怎么辦?就在野外挖一個井狀深坑,人跳進去,只露出頭部。實在寒冷時,就鉆進糞堆里。鄉下人每年秋后都把積攢的雜草垃圾和豬糞牛糞摻在一起,堆成墳包狀,發酵后,內部熱氣騰騰。挖一個小洞,鉆進去,雖然臭氣熏天,身上卻是暖烘烘。
正月十四黎明,300多名日軍突然襲來,被糞堆中的眼睛發現了。
一聲報信槍響,村民全部撤退。
日軍進村,一無所獲。
村民返回,慶賀勝利。因為根據經驗,日軍掃蕩都是一次性,短時間內不會再來。
可這一次,小村人大大地失算了。
僅僅相隔一天,日本人就殺了回來。
塌天大禍,驟然降臨!
凌晨時分,日軍突然從四周包圍小村,挨家挨戶地把村民趕進村中央大廟前的一個大坑里。壽山先生一家和民兵們都來不及轉移,盡在其中。
機槍架在四周房頂上,槍口黑洞洞、陰森森。
日軍先是從人群中拉出一個中年人,沒有問話,直接劈砍。死者的血漿“噗”地噴出兩三米,頃刻分離的身體和頭顱各自顫動著。一個日本兵猛然飛腳,血淋淋的人頭像足球一樣滾入人群。頓時,村民們一陣哭號,立時又喑啞下來,一片死寂。接著,日軍又拉出十幾個青年男女,剝光衣服,拷打、火燒、灌水,逼問誰是民兵,誰是村干部。不吐實情者,立時砍頭。
十幾條生命,轉眼崩滅。
殷紅驚戰,白霧彌漫。血腥濃烈,直嗆鼻喉……
這時候,一個名叫張廷俊的村民經不住拷打,下跪求饒。
村長范樹奇,民兵武進安、范樹伍、范成發和范成普等人被一一指認出來。但這些人都是硬漢子啊。拷問無果,悉數砍頭。
壽山先生身披一件破棉襖,頭裹一條灰毛巾,臉上涂滿鍋黑,抱著小孫子張子成,被人群擁擠在最中間。但是,不幸,也被指認出來。
大坑西北角有一棵老槐樹,幾百歲了,是小村人敬奉的“槐仙”。村民篤信不疑,逢兇遇難,總要叩問是非;離鄉遠足,都去禱告平安;久婚不孕,便來拜求子嗣。但這棵古老的神樹啊,現在卻不能庇佑它的鄉民了。
日軍先是把張壽山橫捆在樹下的一張木床上,讓翻譯追問糧食在哪里,槍支在哪里。
壽山先生閉眼,拒不答話。
一個日本軍官“烏拉烏拉”說了一通日語,幾個皇協軍便開始撬壽山先生的嘴巴,灌辣椒水。紅紅的辣椒搗碎后,摻涼水,辛辣無比。
壽山先生猛烈地咳嗽著,破口大罵:“狗日的小日本,野獸……”
軍官暴怒,命令把他吊在樹上,又砸碎一張八仙桌和兩把太師椅,堆在腳下,潑灑煤油。
一個年歲稍大的皇協軍湊上前,低聲耳語。
壽山先生咬牙切齒,再次狠狠地搖搖頭。
惡毒的火焰點燃了。
大火舔著壽山先生的雙腳。他像一條釣鉤上的魚,拼命地掙扎著,邊掙扎邊怒罵:“我操你祖宗!小日本,王八蛋……”
壽山先生素來是一個文明人,從來都是笑瞇瞇,從來沒有罵過粗話啊。
日本人愈加惱怒,愈加瘋狂。
烈焰中的壽山先生,棉鞋燒著了,棉褲燒著了,粗壯的雙腿燒著了,浸出的油脂溢出來,滴進火里,“嗞嗞”直響……
村民們心驚肉跳、魂飛魄散,不忍面對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大火熊熊燃燒,炙燒人肉的焦煳味,濃烈地在空氣中彌漫……
太陽在云層里閉上了眼,大槐樹劇烈地顫抖著。小村所有房子和樹也都在劇烈地顫抖著。它們怎么也不會相信,舉村敬佩的壽山先生竟然慘遭如此喪盡天良的折磨。
狗日的日本人!狗日的日本人!
就連躲藏在小村角落里的雞狗牛羊們,也都在狠狠地咒罵著、咒罵著……
日本人在小村里挖地三尺,最終也沒有找到糧食和槍支彈藥。撤出之前,把壽山先生的房子全部點燃,也把小村叛徒張廷俊的頭砍了下來。
這一天,日軍在南彥寺村共殺害村民53人。
幾天后,八路軍23團的官兵回到小村,在村東張家菜園高搭靈棚,舉行公祭。
300多名官兵在團長郝國藩的率領下,集體跪下,泣淚宣誓,為壽山先生報仇!
又一天夜里,宋任窮騎一匹棗紅馬來到張壽山墳前,磕頭致哀。而后,他掏出一張紙,交給壽山先生的次子張化普,并囑咐:從今之后,可以憑此證向當地抗日政府領取撫恤。
那是一張特殊證明,上面簽蓋冀南行政公署及領導人的印章。
1944年,冀南行政公署發布命令,將南彥寺村改名為壽山寺村。
1953年,以壽山寺村為中心,設立壽山寺管理區。
1963年,成立壽山寺公社。
我采訪時,張壽山的次子張化普已經78歲了,定居黑龍江省塔山縣,已癱瘓多年。
我打去電話。
說起往事,他更是感慨唏噓,哽咽難聲。
“文革”期間,因為父親與鄧小平、宋任窮的關系,公社和村分別改名為向陽公社和向陽大隊。張家被查抄,那張特殊的撫恤證也被焚燒成灰。造反派把他吊在當年爺爺遇難的那棵大槐樹下,打得死去活來。不得已,他只得潛逃東北。后來,落戶當地。
“文革”過后,國家規范地名,當地政府擬將鄉村名稱均改回原始的南彥寺。張化普不甘情愿,專程到北京申訴。宋任窮說,壽山先生對革命有大功,還是保留他的名字吧。
于是,鄉和村重新定名為壽山寺鄉和壽山寺村。
我在壽山寺村采訪的那一天,正好趕上大集。
石榴如火,杏兒金黃,槐花桑葚,各呈黑白。太陽的暖香,靜靜地飄浮在街市上。
熙熙攘攘,笑語喧喧。處處飄酒香,滿街晃醉人。
60多年過去了,安逸早已成為人們庸常的生活。人們或許不再理會“壽山寺”三個字的含義。再或許,他們壓根就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曾經有過一位名叫張壽山的鄉紳……
曬襠
被采訪人:張水來,男,82歲,赤岸村村民。劉、鄧在赤岸村駐軍期間和南下時期,曾擔任鄧小平馬匹飼養員,后執意返家。終身務農。
采訪時間:2004年7月。
采訪地點:涉縣赤岸村。
五月的驕陽,暖洋洋地照著太行群山,像一鍋高高低低、胖胖瘦瘦、黑黑黃黃的粗糧窩頭。
山腰的石板上,仰躺著幾個一絲不掛的八路軍士兵,兩腿寬寬敞敞地分開著。毛蓬蓬的襠部,直沖著群山,直沖著太陽。
整天行軍打仗,夜無定宿,宿不卸衣。衣服全是硬邦邦的土粗布,更沒有內衣內褲。又臟又潮的粗布日夜不停地摩擦著陰暗的襠部,潰瘍腐爛,臭氣熏天,又痛又癢。
怎么辦?
連隊內部有規定:清水洗一洗,在太陽下暴曬。但要避人,尤其是婦女。所以,戰事輕松時,只要有河水,只要有太陽,士兵們就可以請假曬襠。
三三兩兩地找一處水灣,脫光衣服,用水邊的泥沙做肥皂,把全身特別是襠部細細地打磨一遍。然后,找一塊向陽的石頭,躺下,曬襠。
太陽灑滿了身,曬著滿身的傷痕斑斑。八路軍士兵,尤其是從紅軍時期走來的老戰士,誰身上沒有幾處大大小小的傷痕呢?像魚鱗一樣灼灼閃光。
躺在溫熱的大山懷抱,沐浴著太陽的恩澤,身體又恢復了往日的活力,襠部的生殖器悄悄地堅挺了,像迫擊炮筒一樣豎了起來,沖著天空、沖著遠方、沖著欲望……
這些以戰爭為業的漢子,當兵多年,生活里充滿了槍聲,每天抱著槍支睡覺,卻從來沒有抱過女人呢。平時呢,只是嘴皮放肆地說一說她們,雙手使勁地捏一捏自己。
對他們來說,性是遙遠的美夢,生殖器只是排尿的出口。
長期野外作戰的士兵們,誰不是這樣呢?
日軍也大致如此。
日軍離開本部,在山里掃蕩十多天,不能洗澡,燠熱如蒸,也會爛襠。爛襠后怎么辦?
烤襠。
點燃一堆火,以10人或8人為一組,把褲子褪掉,圍住火堆,撅起屁股,烤??靖珊螅偻可纤幐唷?/p>
對于性犯罪,八路軍絕對禁止。
由于土匪、日軍、國民黨軍在此方面犯惡太濫,引起社會公憤。所以,八路軍的軍規格外嚴厲。
鄧小平到129師上任后開啟的第一個殺戒,就在于此。
那是1938年2月,在遼縣峒峪鎮,一個從延安過來的老紅軍在駐地附近與一個婦女通奸,被村民告發。雖是女方情愿,卻也影響敗壞。鄧小平堅決主殺,在漳河畔執行死刑。
還有這樣一件事:一個八路軍連長,晚上到一個寡婦家里,暗暗相約。講好了價錢,還沒有發生關系,被人發現。招認了,槍斃了。
男人的向往是女人,天經地義。男人大了要娶妻,更是金科玉律。但這個天賦權利,卻被戰爭機器無情地絞殺了。
日軍大本營專門配置了一個勞軍系統——慰安婦。日軍對本國軍人在華性犯罪問題,明確規定,違者處死,但日軍僅在華北就強奸了36萬名婦女,卻未見因之處死過一個士兵。
八路軍規定,只有一個條件可以結婚。
那就是“2875團”:28歲、7年軍齡,5年黨齡,團職干部。四個條件,缺一不可。
另一個說法:8條腿也可以結婚。
何謂8條腿?
一個人,兩條腿;一個警衛,兩條腿;一匹坐騎,4條腿,加起來8條腿。
這,也是團長的標準。
其主要目的,就是全心全力抗戰。
普通士兵和底層軍官,不能結婚,不許談對象,又不準通奸,更禁絕強奸,性欲望如何解決呢?
只能是忍,或用訓練出汗轉移意念。
再就是手淫、雞奸。此類現象在八路軍內部確有存在。手淫是個人行為,比較隱蔽,不易發現,但較為普遍。雞奸行為涉及兩人,且容易露出蛛絲馬跡。
這些年,我采訪一些老戰士,查閱戰時筆記和日記,也發現一些此類記載。
在那個貧困的年代里,“光棍”比比皆是。也許,獨身是一種常見的生存方式吧。能夠茍活就感謝老天了,誰還奢望娶媳婦呢?
2004年7月,我在赤岸村采訪的時候,仍然遇到兩位當年活下來的獨身老人。
一是曾為鄧小平牽馬的飼養員張水來。鄧小平南下后也曾跟隨3年,平時經常幫著鄧夫人卓琳逗孩子玩。由于沒有文化,看不透形勢,又怕死,淮海戰役時執意回家。家里窮,娶不上媳婦,只能一個人生活。我見到他時,他已82歲,在村里充當義務工,笑呵呵的樣子,倒也樂天知足。
還有張海元,就是原來赤岸村首富張茂德的曾孫。劉、鄧的住所,就是他家祖居的老宅。土改后,家道衰落,一蹶不振。
我找到他時,已是中午1點多了。近70歲的他剛從大田里干活回來,滿頭流汗,進門后就忙著生火燒飯。屋里黑乎乎、亂糟糟、臟兮兮。
我問:“孩子呢?”
他憨憨一笑:“沒有?!?/p>
原來,他也是一路光棍到今天。
“嗡嗡”紡車聲,響徹太行山
紡婦滿太行
被采訪人:張天未,男,92歲,涉縣赤岸村村民,木匠。
采訪時間:2004年6月。
采訪地點:涉縣赤岸村。
封鎖造成封閉,也帶來商機。
根據地與敵占區物品互缺,價格猛漲,差價巨大,反而刺激了不少商人的投機欲望,在根據地周圍的村鎮里建立了更為秘密的貨棧。只是交易的主要方式不再是錢和貨,而是以貨易貨。
邊區政府派出幾個得力干部,擔任八路軍商貿辦事處主任,分別駐在周圍的幾個集鎮上,與各方商人秘密聯系,從武安陽邑、山西潞城、河南安陽等敵占區或邊沿區,販運糧食、棉花、布匹、咸鹽、藥品、香煙、煤油、犁鏵、顏料等。同時,向外地推銷本地出產的花椒、核桃、柿餅、黑棗、中藥及其他山貨……
雙方商量后,約定交易地點。
交易地點一般在封鎖線附近,時間大致在黎明時。雙方舞動火把,或假裝幾聲雞叫。確定暗號后,八路軍架好機槍,騾子腳上捆綁棉布,車軸上涂抹蓖麻油,人們頭上去掉白毛巾,光著腳,快快地交換……
最主要的是棉花。
沒有棉花,就沒有布匹,就沒有軍衣,就無衣越冬。
太行深山區,由于地高天寒,不適合種棉。
除組織地下商人秘密販運之外,邊區政府還組織大量的小商小販到東部平原,利用晚上,利用親戚、朋友關系,走家串戶,用自己的山貨、中藥、小米和玉茭面換取棉花。
太行山東部平原鄉村夜間的村街里,流傳著這樣一首小曲:
有花賣給根據地,
莫讓鬼子白搶去。
有花賣給根據地,
既有功來又有利。
種花流了血和汗,
西邊換來米和面。
……
大批雪白雪白的棉花,紛紛向著太行山跑去。
但,有了棉花,又沒有紡織技術。
因為缺少棉花,太行山里的婦女普遍不會紡線,只會捻線。有一個諺語:“涉縣婆娘不干活,胳肢窩夾著個捻線砣,走一走,砣一駝。”這樣的捻線效率極低,僅用于縫衣被、織腰帶和綁腿帶之用。
怎么辦?
政府規定:提供棉花,勸民紡織;紡一斤棉花,可得二斤小米。
這,無疑是一個巨大誘惑。
一時間,從東部縣嫁來的或討荒要飯在山區落戶的媳婦們便成了香餑餑。村里敲鑼打鼓送紅花,請她們教授技術。
涉縣城里村婦女梁秀英,娘家在東部成安縣,從小就是紡織能手。村公所鼓勵她坐在街頭現場表演,一個人與5個本地捻線能手比賽。不到半個小時,梁秀英就紡了5個花卷,而當地5個婦女連一個花卷還沒有捻完。
過去,男人席地而坐,紡花織布,無論如何是要讓人恥笑的。但更樂村村民趙九洲,卻在政府扶持下,開始學習紡織技術了。趙九洲心靈手巧,學會后又教會全家。不長時間,他家紡織掙來的小米,除自家食用外,還買了5畝地。
霎時間,趙九洲成為邊區名人。
風潮大起,風氣大變。大姑娘、小媳婦、老太太們都搖起了紡車。
不長時間,紡婦滿太行。
開始,每人每天只能紡二三兩棉花,不長時間,就能紡棉五六兩。兩個月后,就能日紡一斤了。
1943年冬天,雖然大雪封山、天寒地凍,但太行山的農村里卻格外有生氣,不論白天黑夜,時時處處都能聽到“嗡嗡”的紡花聲。一盞盞昏暗搖黃的油燈,映照出太行山婦女頑韌、堅定的身影。
紡織工具少,人歇機不歇。長夜線不斷,一燈到天明。
其實,真正的紡織高手,根本不用點燈,只需一炷香頭。
“嗡嗡”紡車聲,響徹太行山。
不到一年時間,涉縣95%的婦女學會了紡織,達29750人;紡棉35萬斤,織布36萬平方尺。
紡織所得的白粗布,如何染色?
把白布和紅膠泥一同放進鍋里,煮,可得土黃色。橙黃色的染料,則是槐豆,同樣是大鍋煮……
土布染色后,分給農村婦女,讓她們分頭制作軍衣、軍帽、軍鞋、軍包……
報酬,依然是小米。
由于來自千家萬戶的手工縫制,八路軍的軍裝極不規范。
我們在照片上可以看到,包括朱、彭、劉、鄧等所有高級領導人的服裝,也都是毛毛糙糙,鼓鼓囊囊,頗不美觀。
匠與槍
被采訪人:李士華,男,73歲,涉縣黨史辦原主任,冀南抗戰史研究專家。
采訪時間:2004年6月。
采訪地點:涉縣黨史辦公室。
1938年12月,129師后勤部在晉冀交界的涉縣圪臘鋪村一處秘密山洞里,成立了第一個軍械所,專門修理和生產步槍、手槍、刺刀等。
戰爭形勢發展太快,武器跟不上,僅僅依靠從日軍手中奪取,不現實。日本軍士頑強,死拼到底,最后把槍炮毀壞,也不留給八路軍。
最早的工人,是一些民間鐵匠和木匠。原來,他們游蕩于晉、冀、豫三省之間,以打制大刀、紅纓槍、獵槍為生,后來世道亂了,改造步槍。有錢的大戶們為了保護自家財產,花費12塊大洋,訂制一支。
幾十個匠人湊齊后,八路軍派來一個政治指導員,軍械所就開張了。
完全是一個聯合的鐵匠鋪,爐火紅紅,鐵錘咚咚。
造槍主要是槍筒、槍槽、槍托、小樁、槍栓、搭子勾等八大件。各個部件都不容易制造,因為沒有機器,連像樣的機床也沒有,只有原始的鉗子、鑿子、鉆頭、銼刀、扳手、大錘之類。
但是,中國的傳統手工業真是了不得,土家伙也照樣能夠制造神奇。一個個零部件竟然像變戲法兒,全造出來了。最主要的是槍筒,當時沒有氣錘,工人就支起鐵架,安上滑輪,將大錘拉起來替代氣錘。石磨中間穿一個洞,將鐵軸從洞中通過去。鐵軸當然不能是直的,中間有一個弓字形的彎兒,鉆頭安在軸頭上,借用轉動磨扇帶起的慣性力量,硬把鐵桿鉆成槍筒。
槍筒制好后,要反復打磨,制來復線,做準星、缺口。而后是檢驗,先通過槍筒看中目標,然后再用準星和缺口看,兩者一致后,再裝槍托、扳機、槍栓……
一支步槍,就這樣誕生了。
有了槍,還需要子彈。
子彈如何造?
彈殼是不能自制的,因為山洞里沒有冶煉黃銅的設備,只有利用舊彈殼。好在戰爭時期,最不缺的就是彈殼,日本人也不吝嗇子彈,一仗打過,滿山的石縫里撒滿了彈殼。各村發動老百姓撿拾,按銅價收購。
彈殼收集后,先用堿水煮,清洗、縮孔,拆火帽。
這之后的第一道工序是制火藥。黑色火藥的來源全是土法,硝、磺配上棉花灰。硝是從茅房里掃出的白堿土熬制而成,磺無法自制,只能從敵占區私購。三者分別壓成細粉狀,按比例配制,即成烈性炸藥。
再一道工序是裝彈頭。彈頭的用料是錫,而民間的錫制品很多,酒壺、蠟臺比比皆是。破損的全收上來,加溫后燒鑄成一個個奶頭狀的彈頭。
然后是裝火帽?;鹈鳖愃朴诹谆穑亲訌椀囊?,蒼蠅屎大小。放入子彈尾部的凹槽后,用薄金屬片堵上,再涂上一層特殊的紫膠。這種紫膠來源是印度等地一種樹上寄生蟲的排泄物,經特殊煉制后,不僅防水,而且防火,再發熱也不軟化。國內沒有這種紫膠,只有進口。太行山里的紫膠從何而來?全是通過地下關系,從國民黨兵工廠偷偷拿來。好在用量極小,一桶膠可用半年。
最后是檢驗。一排排子彈放在平面上,挨個兒查驗,分量重的輕的,彈頭長的短的,彈殼松的緊的,都不行,全剔出來,重新加工。
這些傳統的鐵匠、銀匠、木匠、錫匠、銅匠,不識字,不懂圖紙,習慣于手工作業,經驗主義,心知肚明,口莫能言。
但現在,他們必須摒棄原來的一切,嚴守工藝流程及生產過程的檢驗制度,逐步學會看圖、英制公制換算,使用量具、公差配合、機床操作……
紅紅的爐火旁,一批批來自鄉間的匠人和青年農民,正在悄悄地向產業工人蛻變……
......
節選自《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25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