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摯友——編輯家周明印象
2016年深秋,我到江蘇淮安參加一個頒獎典禮,禮堂里歡聲雷動,在臺上領獎的我突然看到了坐在前排的周明老師。他微笑著朝我豎起大拇指的樣子,深深印在我的腦海中。如今想起這個瞬間,如煙的往事一幕幕在我記憶中閃現。

作者和周明(左二)
“周明,我愛上他了!”
改革開放以來,報告文學創作呈現良好勢頭,徐遲《哥德巴赫猜想》等一大批優秀的報告文學作品成為膾炙人口的佳作。我就是在讀了這些作品后才走上創作報告文學這條路的。
《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徐遲和主人公陳景潤,我都打過交道——徐遲在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頒獎大會上給我頒發過獎狀,而陳景潤曾經是我的病人。陳景潤很內向,不善于同人打交道。報告文學是“六分跑,三分想,一分寫”,《哥德巴赫猜想》之所以能成為新時期報告文學的扛鼎之作,采訪的成功功不可沒。而成功的采訪背后,有一個無名英雄——編輯周明。
我是在1992年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頒獎大會上認識周明的。當時,我是一個初出茅廬的獲獎者,他是一個德高望重的編輯。他是陜西周至縣人,2歲喪父,9歲喪母,他非但沒有在不幸中沉淪,反而自強不息,憑著不懈的努力考取了蘭州大學中文系,以優異成績分配到中國作協工作。
新時期的文學究竟怎么寫?《人民文學》編輯部的編輯們坐在一起集思廣益。周明當時是《人民文學》雜志散文詩歌組的組長,他聽說有個叫陳景潤的數學家攻克了哥德巴赫猜想難關,在國外引起轟動,便邀請作家徐遲來寫他。周明找到當時的中國科學院院長方毅,苦口婆心地講了采訪陳景潤的理由。方院長說:“像陳景潤這樣的科學家在中國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應該大張旗鼓地寫。”在方院長的關心下,周明陪同徐遲興沖沖地來到中科院數學所,找到了書記李尚杰。
門緩緩打開了,李書記領著一個又矮又瘦的男人走了進來。只見男人穿著一件四個兜的藍色中式棉襖,棉帽一個帽耳耷拉在臉前,一個帽耳翹到了天上,白襯衫一個角掖在毛衣里面,一個角露在毛衣外面。也許是深秋氣溫低的緣故,他的臉凍得紅撲撲的。徐遲細細地打量著來人,李書記對徐遲和周明說:“這就是小陳。”
周明緊緊握著陳景潤的手介紹說:“你好,我是《人民文學》的編輯,我們請作家徐遲來采訪你。”徐遲向陳景潤伸出了手,陳景潤握著徐遲的手,眼睛卻看著李書記說:“噢,徐遲,我知道,他是詩人,我讀過他的詩。”徐遲聽說陳景潤讀過自己的作品,高興地說:“陳景潤同志,我這次來是要寫你。”
誰知陳景潤卻一個勁兒地說:“你們不要寫我……你寫數學可以,但是不要寫我、不要寫我。”
碰上這樣的主兒,徐遲沒轍了。周明不死心,沖徐遲眨了眨眼睛。李書記心領神會,對陳景潤說:“小陳你先回去吧,徐作家和周編輯大老遠跑來,我先安排他們住下。”
當天晚上,周明連夜趕到時任《人民文學》主編的張光年家里,匯報了與陳景潤接觸的情況。張主編聽后果斷地說:“好啊,這個科學家值得寫,告訴徐遲一定要寫好,下一期《人民文學》發頭條。”
周明陪徐遲一道和陳景潤交朋友,夜以繼日地搜集資料,終于取得了陳景潤的信任。徐遲不僅采訪陳景潤,還大量地做外圍采訪,像華羅庚、沈元、張廣厚、楊樂等老中青科學家,他足足采訪了幾十人。那時候徐遲沒有錄音機,無論走到哪里總是拿著筆記本認真記錄。為了防止遺漏,周明也拿著采訪本記錄。每天晚上,周明都要與徐遲一道坐在招待所的床上核對采訪筆記,研究第二天的采訪提綱,商量怎么寫。如果兩人記錄的數據有誤,則一定要當晚問出個子丑寅卯來。
徐遲覺得陳景潤這個人外拙內秀,深入生活使徐遲對陳景潤產生了敬意。他悄悄地趴到周明的耳邊,指著陳景潤對周明說:“周明,我愛上他了!”
聽到徐遲真誠而富有詩意的語言,周明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作為編輯,他深知作者和主人公“相愛”有多么重要,只有真正交朋友,心心相印,作者才能捕捉到主人公心靈的閃光點。徐遲內心很有激情,對周明說:“科學論文咱們讀不懂,但科學家這個人咱們可以讀懂。”
自從徐遲“愛”上陳景潤后,他的采訪順利多了。他不負眾望,以生花妙筆寫出了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周明把稿子送到編輯部,責任編輯王南寧含著眼淚連夜編輯稿子。王南寧一審、周明二審、張光年三審,《哥德巴赫猜想》很快就刊登在《人民文學》1978年第1期頭條。作品一發表便好評如潮,編輯部的電話都被讀者打爆了,讀者來信更是裝了一麻袋。這篇佳作當之無愧地獲得了“1977-1980年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哥德巴赫猜想》既有徐遲出眾的才華和澎湃的詩情,更有他對陳景潤心有靈犀的理解。周明像一個出色的紅娘,把作者和主人公緊緊地連結在一起。
為黃宗英的采訪鋪路搭橋
二十幾年前,在中國科協和《十月》雜志召開的文學研討會上,我作為作者做了題為《讓文學和科學走進婚姻的殿堂》的發言,熱情地稱贊作家黃宗英為了寫《大雁情》不辭辛苦到秦嶺的大山里摸爬滾打,為了寫《小木屋》冒險到西藏原始森林區收集素材的事跡。后來,我才曉得是周明安排黃宗英到秦嶺采訪,陪同她到西藏體驗生活的。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在北京召開。《哥德巴赫猜想》的成功令人振奮,《人民文學》雜志特意從全國請來徐遲、秦牧、魏鋼焰、黃宗英、柯巖五位作家撰寫歌頌科學家的報告文學。周明和王南寧陪同五位作家住在科學大會代表下榻的西苑飯店,與科學家交朋友。
望著會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黃宗英尋思著,這么多能人究竟寫誰好呢?她不經意地翻閱著代表名冊,心里敲著小鼓。突然,她發現陜西代表團有一個叫作秦官屬的人,名字后面有一個括弧寫著“列席代表”四個字。她很好奇,問周明這么多代表,怎么別人都是正式代表而她偏偏是列席代表?如果她不夠格為什么又能列席?周明也百思不得其解,便拉著黃宗英、柯巖和王南寧來到秦官屬的房間問個究竟。作家的職業敏感使黃宗英敏銳地意識到這個人有故事,她斬釘截鐵地對周明說:“我就得寫這種人。”
黃宗英跟陜西不熟,而周明是陜西人,他立刻幫黃宗英買好去陜西的火車票,又給陜西省科委打電話,用家鄉話與人一拉呱,馬上與老鄉拉近了距離。在周明的安排下,黃宗英和秦官屬一路乘火車來到西安,黃宗英跟著秦官屬來到了秦嶺的大山里,親眼看到秦官屬對事業的執著和農民對她的喜愛。黃宗英和秦官屬睡在一個土炕上,同吃同住無話不談,拜秦官屬為師學習植物學。秦官屬不再把黃宗英當成一個作家,而是當成一個大姐。她含著熱淚向黃宗英敞開了心扉,黃宗英一邊記錄一邊掉淚。黃宗英滿懷激情一氣呵成寫出了名作《大雁情》,后來也獲得了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黃宗英的另一篇報告文學《小木屋》同樣是周明做責任編輯。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中國作協首次組團去西藏訪問,黃宗英是團長,周明是秘書長。他們在西藏轉悠了一個月,日喀則、拉薩、山南、那曲都跑了,深深地被西藏高原獨特的魅力所折服。天漸漸冷了,他們決定返回。飛機票非常緊張,周明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買到了機票,可就在啟程的頭一天下午,黃宗英突然對周明說:“周明,我不走了。我剛才在招待所碰上個熟人,我想跟她一起到林區去。”
周明焦急地問:“你說的熟人到底是什么人?”
黃宗英說:“她叫徐鳳翔,是南京林學院的植物學教授。我聽過她做報告,她是半年在南京教書,半年到西藏林區。她昨天剛進藏,剛巧我可以跟蹤采訪。周明,你就理解我吧,我必須去。”
周明知道黃宗英的脾氣,只要她認準的事情,十頭水牛也拉不回。他說:“明天早晨我們上飛機,機場離駐地很遠,你就不要起來了,這是高原,你千萬要注意安全。”第二天早上,當訪問團同仁乘車時,黃宗英拿著一沓信遞給周明說:“我寫了幾封信,請你到北京后幫我寄走。我找不到糨糊封口,你不許看啊!”
周明一看信封,有寫給黃宗江的,有寫給童大林的,還有寫給上海文藝出版社的。后來才知道,黃宗英寫給哥哥黃宗江的那封信,正是遺書——
親愛的大哥:
您好!我跟隨植物學家徐鳳翔到西藏林區采訪去了,那里人煙稀少,有蛇,還有熊瞎子。聽說熊瞎子在人面前一揮掌,人的脖子就斷了。可我寫報告文學必須采訪,我進林區了,萬一出了事,請您有個思想準備。
小妹:宗英
得知這一信息,周明的心不由得揪了起來。他既為黃宗英的敬業精神感動,也為她的安全擔心。回到北京,一連半個月沒有黃宗英的消息。周明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團團轉,他氣喘吁吁地跑到郵局,發了封電報到曾經住過的部隊招待所——
宗英:
你在哪里?請告訴我。
《人民文學》周明
此時此刻,黃宗英正跟隨徐鳳翔在西藏林區采訪。西藏高寒缺氧,黃宗英既要應對高原反應,又要采訪記錄,還要策劃結構,其甘苦可想而知。功夫不負有心人,因為采訪扎實、寫作用心,她的報告文學《小木屋》寫得生動感人,再次榮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其實,我對黃宗英60年代寫的報告文學《小丫扛大旗》里的一些細節至今記憶猶新,這篇佳作的責任編輯也是周明。為了幫助黃宗英寫好作品,周明曾親自跑到上海黃宗英家,與黃宗英、趙丹一道商量怎么寫活這些人物。黃宗英是演員出身,習慣性地想到演員的亮相,她想一開始就讓主人公亮相,把人物性格寫出來。周明絞盡腦汁想點子,趙丹也出了不少主意,光一個開頭三個人就討論了十多遍。正是有了周明和趙丹組成的智囊團作后盾,黃宗英一鼓作氣寫出了《小丫扛大旗》,這篇報告文學還受到了周總理的表揚。
作家的良師益友
周明是中國作協第五屆全國委員會委員、第六至九屆名譽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常務副會長。他先后擔任過《人民文學》副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他為人善良,待人誠懇,平易近人,廣交朋友。在他的身上,閃現著編輯高尚精神境界的火花。
一天,臺灣作家柏楊的妻子張香華給他打來電話,商量周明代表中國現代文學館到臺灣接受柏楊捐贈手稿文物事宜。周明和柏楊夫妻相識逾二十年,相當熟知柏楊的寫作歷程。周明當時供職的中國現代文學館硬件設備非常新,館藏與研究推廣條件符合國際標準,又有政府的大力支持。在周明的努力下,經過再三考慮,柏楊決定把部分獄中手稿、讀者文友書信、書桌椅、筆、鎮紙、受訪影音記錄等近千件手稿文物,捐獻給中國現代文學館。
周明對作家一直非常扶持。我的不少長篇報告文學開新聞發布會和研討會時,周明老師總是及時趕到會場為我打氣。2012年夏天,《中國看守所調查》召開新書發布會,上午9點開會,8點鐘周明老師就給我打電話說他已經到了。他住在北四環,而開會地點在東南五環以外的豆各莊,他生怕路上堵車遲到,早晨6點起床,提前一個鐘頭趕到會場。我這個作者都沒有趕到,他就先我而來,怎不令我感動呢?那天發言時,我激動地向全場聽眾講了這個故事,大家熱烈地鼓掌,向一個優秀的老編輯致敬。
2018年,我應邀在江西省興國縣成立了孫晶巖老區工作室,三年后我號召建立老區工作室圖書館時,給周明等作家打電話,希望他們助我一臂之力,寄一本代表作,寫幾句寄語。周明老師寄來了他的散文集《文壇記憶》,還給孩子們分別寫了寄語。為了革命老區的農村留守兒童,周明等老作家獻出了大愛。
我認識周明老師有三十三年了。在我的心目中,他不僅是一個高明的編輯,而且是一個作家的摯友、一個文化的使者、一個文學的朝圣者、一個作者的守護神。
2025年9月16日,我正在寫一篇關于徐遲的散文,自然而然地寫到了周明老師。可就在這天晚上,周明老師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從此,我再也見不到笑瞇瞇的他了,但他的精神將永遠激勵我們在文學的羊腸小道上艱難地跋涉。
周明老師千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