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復”如何成為一種敘事美學——略論蔡駿《她的契約》
近兩年蔡駿在密集推出長篇小說《謊言之子》《X的故事》和小說集《曹家渡童話》后,近期又在《鐘山》雜志推出了最新長篇小說《她的契約》。小說以黃浦江畔的布達佩斯公寓為主體敘事空間,勾連滬上百年生活史,其中還穿插著作者本人對于小說創作的“夫子自道”和現實反思。在小說的第30章,布達佩斯公寓的初代住戶、俄籍女子安娜以亡靈的后見之明幽幽說道:“他說這幢房子非常奇妙,第一年起就醞釀了一百年的故事,只有親身住過才能體驗。”安娜口中的“他”正是布達佩斯公寓的設計者鄔達克,這番讖語仿佛題眼一般,既提攜著《她的契約》的人物和情節,亦概括出小說敘事中的重復美學。
《她的契約》的故事從2004年8月31日子夜的一場死亡講起,死者名叫翁童。當時,她和丈夫王權、女兒王小童搬進布達佩斯公寓504室的新家剛滿五個月。這五個月里,時空折疊,貪欲潛伏,謊言漫溢,罪惡萌動。20年后,王小童繼承父母的房產,帶著身孕同丈夫丁科生重返504室,同一間住所內,兩代小夫妻試圖借由閣樓上的一臺IBM電腦預知未來、改寫過去。通過這段情節概述不難發現,時空可視為把握《她的契約》整體敘事架構的關鍵所在。對于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這一文體而言,時間和空間之于結構敘事的重要意義不言而喻。在《她的契約》中,蔡駿將時間和空間的作用發揮到了極致,甚至可以說,時間和空間已然成為了敘事本身。
先說空間層面,布達佩斯公寓不同房間內住戶的生活軌跡和命運走向、不同住戶間公開或隱秘的交集等一切矛盾沖突,都因空間的凝固與流動而產生并發展。這其中,504室的閣樓顯然帶有“潘多拉的魔盒”之意味,它是布達佩斯公寓百年悲欣的總控室,諸種謊言醞釀于此,一切貪婪肇始于茲。再來看時間層面,隨著敘事的徐徐展開,不難發現,504室及其閣樓的故事其實可以溯源至布達佩斯公寓落成不久時的20世紀20至40年代。2004年,王權在閣樓夾層中發現一只餅干盒,其中雪藏了1944年504室住戶夫妻的情殺案,而那時距布達佩斯公寓建成恰好也是20年。蔡駿似乎有些強迫癥,他用無比精準的時間掌控來顯影人性之惡的定期發作和永動循環。而時間和空間之所以能夠成為敘事本身,其根本原因在于,蔡駿在《她的契約》中運用了“重復”的魔法。
事實上,何止房間號、時間點、時間段、死亡與罪惡的重復,《她的契約》中的重復可以說無處不在。就小說的敘述視角而論,通篇55章采用的都是第一人稱敘述,各章標題均采用了“我是某某”的形式,內容則以某某講述親歷事件的方式展開。某某可能是亡靈(2004年8月31日之后的翁童),也可能是動物(一只存活近百年的名叫柏林的貓)。也就是說,章節推進意味著敘述視角的切換,但在每一次切換的當口上,蔡駿總是巧妙地疊放同義句或設置連貫句,以語句的重復凸顯人物處境。如第16章“我是王小童的媽媽”以“這天是2004年6月10日20點19分”收尾,第17章“我是王小童的爸爸”就以“妻子到了最艱難的時刻”開首,這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敘述方式頗有些“下集預告”連綴“前情提要”的味道,或為特定情節的展開提供不同視角,令真相更加撲朔迷離,或發揮著提示情節、營造氛圍、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
縱覽《她的契約》,敘事形式層面上的重復可謂所在多有,而對敘事美學的煉成與升華來說,更見作者匠心也更有意義的乃是小說結構層面上的重復。希利斯·米勒在分析七部英國小說之后總結道:“任何一部小說都是重復現象的復合組織,都是重復中的重復,或者是與其他重復形成鏈形聯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七部英國小說》)正如前文所言,蔡駿在小說中讓時間和空間本身成為敘事,這不僅起到了強化故事的歷史縱深感、地域性質感等作用,還使小說的情節脈絡顯得更為清晰,將表層的重復和內在的重復有機結合,讓這部小說呈現為“鏈形聯系的重復的復合組織”。從這個意義上說,蔡駿無疑是個稱職的“講故事的人”。具體來看,不論是504室的患難夫妻生隙,還是401室的獨居女性有染于有婦之夫,都是在布達佩斯公寓住戶百年生活史的兩端演繹著類似的情愛糾葛,并最終釀成了死亡悲劇。頗值得一提的是,2004年王權因怕奸情敗露,在401室殺死情人茉莉后又殘忍藏尸的行徑,如模仿犯罪般,同60年前藍城殺死安娜的方式高度近似。不僅如此,盡管相隔60年,504室夫妻互害所用的“道具”與裝置也幾乎一致——安眠藥加酒、浴缸……顯然,作者試圖通過上述諸種重復的情節展開方式和悲劇元素提醒讀者,布達佩斯公寓的各個角落都被“魔鬼”占領,無人能逃亦無處可逃。此先很長一段時間里,蔡駿始終被貼著“懸疑小說家”的標簽,在他筆下幾乎所有故事中,人物的生命軌跡都被宿命論左右著,詛咒永遠發揮效力,怪圈總是難以逃脫。然而,近些年來,蔡駿的小說敘事更加接近于“社會派懸疑”風格,流露出明顯的純文學傾向。及至當前這部《她的契約》,盡管其仍散發著懸疑小說的氣味,但小說敘事對人性未知領域的開掘顯然更為深廣。或許可以認為,蔡駿筆下的小說,唯有披著懸疑的外衣,對心魔或曰人性中非理性因素的探詢才更加游刃有余。
在米勒看來,小說中的重復不僅對小說本身發揮作用,還預示了小說和外部因素之間的多重關系,“這些因素包括:作者的精神或他的生活,同一作者的其他作品,心理、社會或歷史的真實情形,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取自神話或傳說中的過去的種種主題,作品中人物或他們祖先意味深長的往事,全書開場前的種種事件。”《她的契約》中,王權和翁童于1991年春天在曹家渡的滬西狀元樓辦了婚宴,不妨將此視為蔡駿有意或無意的暗示——長篇小說《她的契約》同小說集《曹家渡童話》一樣,仍是作家致敬滬西曹家渡成長歲月的懷舊之作。《曹家渡童話》中的“我”出生成長軌跡和作家本人重合,而在《她的契約》中,作者將敘事重點放在2004年和2024年及其間的20年里,這20年的兩端連著蔡駿的26歲和46歲,大致囊括了他的青年時代。借由閣樓上的舊電腦,2004年的王權向2024年的丁科生確認身份的方式是讓后者預測股市漲跌和足球賽比分。實話說,最初讀到這些情節時,難免覺得老套,但若將《她的契約》視為一部懷舊之作,便能體悟,不論是股市還是球賽,都是作者故意布設的懷舊裝置,它們在那20年里,代表著曹家渡、上海,乃至中國的一部分。
死亡的陰影籠罩著布達佩斯公寓,也彌漫于小說的字里行間,但凡王小童的媽媽翁童出場——不論是自白還是旁人講述,都在反復強調翁童已死或翁童必死是事實,仿佛一切已成定局。事實上,科學層面的“祖父悖論”表達的正是相似的邏輯:在當下改變過去會抹除當下,在未來改變當下會重寫未來。直到小說最后一章的標題“我是王小童的女兒”出現之時,我都篤信,王小童并未以犧牲腹中胎兒的方式拯救母親的生命。然而,事實恰恰相反,王小童最終選擇改寫歷史,讓母親翁童活了下來。與此同時,王小童腹中的胎兒并未以流產的方式犧牲,而是從一開始就未受孕,又或者,因著王小童的決絕,丁科生從未走進她的生活。米勒在分析伍爾芙的《達洛衛夫人》時指出:“敘述中的重復展現了和諧、儲存這樣先驗性的精神王國,展現了死者永久復活的王國。”為了讓死者翁童永久復活,《她的契約》的結尾不得不顯得既溫情又殘忍,既邏輯嚴密又有些反科學,但作家試圖以文學之真填平人性深淵的美好愿景實在無可厚非。唯有如此,布達佩斯公寓里重復循環了百年的悲劇魔咒也才能煙消云散。
(作者系《鐘山》雜志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