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賓:置身于山水之間

世賓,詩人、隨筆作家,廣東省作家協會創研部主任、廣東省詩歌創作委員會副主任。著有文論、隨筆集《批評的尺度》《夢想及其通知的世界》《目標在尋找它的神槍手》,詩集《大海的沉默》《遲疑》《伐木者》《交叉路口》等多部。
這明亮
不可以是鏡子的反光
這和照在犯人臉上的燈光
一樣過于霸道
這明亮在于經樹葉
反復打磨,落在
滿地枯葉的林間日影
不遠處涓涓細流
從褐色苔痕的石上流過
仿佛少女們無心無肺的笑聲
或者中年樹下喝茶,風雨已過
更在意茶的產地、色澤、香氣
明亮的天空
應該足夠湛藍
必須經得起反復擦拭
如果有一小塊灰霾,都不能
稱為明亮
但它,也可以是暗紅果皮的反光
滴著露珠的樹葉,一聲
林深不知處的鳥鳴
在呼和吸之間,必須暢通無阻
因為一點阻隔都是陰影
從胸膛發出的呼喊
應該直沖云霄
這都算是明亮的一部分
《明亮》2020.4.27
因“天人山水”,我共寫下兩首詩,這是其中一首。“天人山水”是廣州郊區一片集旅游、康養、娛樂于一身的地產項目,占地有一萬多畝,擁有山林、湖泊。這個項目已經規劃完了,還在建設之中,鏟車、泥頭車正在繁忙地工作。這片山地足夠大,足以就地消化挖出來的泥土,所以也看不到作為工地必然塵土飛揚的樣子。我們的到來,也只占用了山林間小小的一角,甚至也難以驚動鋪滿了落葉、高低不平的坡地上的一草一木。現在是四月五月期間,正是新冠病毒流行的時期,大家被困家中已多日;忽然,來到山間,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在綠樹掩映的山間小道行走,看溪水嘩嘩流淌,必有解放、悠然的感覺油然而生。
“明亮”,正是那天和朋友們游山,在樹林間停聚的感覺。一群中年人——寫下這個詞時,我的嘴角有細微的上翹,那是微笑綻開前的準備,但我沒笑出來,腦海中映現了更夸張的微笑表情,那張齜牙咧嘴、哈哈大笑的臉,因為我相信一些朋友會認同我對大家年齡的總體斷定;但我也想到肯定有人——那些勇不認輸的女士們(注意:我用的是“勇”,不是“永”)會跳出來堅決反對她被如此粗暴的歸類,哦,不不不,是如此粗鄙的歸類。我在這里忠誠地記錄我的感受,可沒責任照顧那個誰誰誰的心情,這需要自我調整——是的,一群中年人和三兩個年輕一點的朋友,在這青山綠水間漫步;望著遠山近山;望著枯水期放干了水,裸露著灰白色湖底的湖面——我依然想象它波光粼粼的樣子;手心拂過身旁草尖的輕柔;在林間飲用有專人煮好的上等普洱,這等享受與仍然處于疫情的恐嚇的日常相對應,就有了死里逃生的幸存感和某種任它風吹雨打、我獨悠然自好的隱逸精神。加之這片山水的主人莫道明先生的全程陪同和前前后后照應,就不免有了同是這片山水的主人的感覺,少了來到陌生地方那種畏畏縮縮的局促感。身心的放松、自由、舒適,面對著蔚藍色的晴空,林間稀稀疏疏的日影,激流清澈的小溪和婉囀的鳥鳴,這就使我那久遭壓抑的中年身心不免要迫不及待地蕩漾起來。你說是喘口氣也好,說是不屈不撓地要讓生命綻放出光彩的生命力使然也好,這心與那景的呼應,就忽然知道了明亮,明白了明亮。那“明亮”是實在的明亮,是不可剝奪也不可壓抑的明亮。
明亮有時是一大片,有時是一小塊。
置身于廣袤無邊的曠野上或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被蔚藍和陽光籠罩的大地和一眼望不到邊的水面,都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那種無邊無際的整體感會使人感覺到仿佛肉身已經消融了,消融在沒有盡頭的明亮里。那一刻,你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需要牽掛的一絲障礙;縱使在陽光下留下影子,那也是明亮的一部分。肉身幻化成明亮的顆粒,消融在翠綠的樹葉和青草上,在濕潤或干燥的泥土上,在微微蕩漾的水面上,在微風里,在身旁飄過的翠花點的連衣裙上。一切都那么愜意,那么輕飏,毫無掛礙又所得其所。如果沉浸于友誼的宴會或忘我的酒吧,當我們隔絕了外邊的紛擾,意識只存在于置身的這一個空間而歡樂和愜意又充盈了我們的身心,這一刻,明亮是也廣大的,這個狹小的空間,也有整個天地的感覺。
而明亮作為一小塊的存在,必須是意識到有更大陰霾的存在。一塊蒙塵的玻璃在手指劃過之后,會留下一小條明亮的痕跡;在沙漠的跋涉中,發現一汪沁人心脾的清泉,這一汪清泉是明亮的。我們更多時候意識和感受到的明亮都是一小塊或暫時的。常常奔忙于各種俗務,難免會有心生厭倦,或某種棄厭之感。在這種心情長久侵蝕之下,心是會蒙塵的,是會像銹蝕的鏡子一樣照不見自己的人形。這可能成為很多人的生命常態。作為個體,我也時常感覺到這種狀況的出現,它像霉菌一樣,悄無聲息地、不斷地侵占著生命的領地——那里本來應該是歡樂的、明亮的,被喜悅的、向上和向善的事物召喚著、眷顧著。然而,灰暗像籠罩的烏云滾滾而來,從四面八方,從里到外正企圖削弱生命的靈性,剝奪生命的燦爛。因此,這就需要個體生命挺身而出,去捕抓那些稍縱即逝的亮光,去堅定生命的信心,最終拭抹去蒙蔽在心靈和生命上的塵埃。當我們卸下重負或者抹去塵埃時,明亮就會出現。
明亮正是對灰暗和蒙塵的有力反擊。此時的明亮,是這片山水的饋贈,因為疫情和家里的久居,忽然間,在這群山和曠野之中,在這蔚藍和喜悅之中,就獲得深切的明亮的感受。但這終究不會長久的,這只是一次日常的出軌,我們還是會回到城市里,回到被各種灰暗和塵埃困擾、包裹的日常。這并不是什么令人絕望的事情,這應該是生命的常態,它只是需要我們一次次的擦拭,在日常里創造更多的明亮;讓這些充盈著生命靈氣的明亮像點點星光一樣連綴起來,形成一張閃閃發亮的星網,我們的生命就會變得無限的豐富、無限的璀璨。
在自然還未被工業徹底摧毀之前,縱使在我所在的這片地區成為世界工廠的時刻,灰霾曾經在一年大部分時間籠罩著天空的時刻,我也依然可以在幾百里外或者某一個雨后、臺風后享受幾天明亮、通透的日子。那些在高原或不發達地區享慣清新空氣、蔚藍天空的人們是難以感受我們偶然置身于干凈明澈的大自然間的喜悅和舒暢的。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明亮還沒有被剝奪得十分徹底,畢竟自然廣袤的大地還不是人類的貪婪能夠為所欲為地覆蓋的,它依然給我們留下呼吸的縫隙,給我們偶爾舒暢地伸張四肢留下自由的空間。這不,在疫情橫掃大地的時刻,在人們瑟瑟發抖蜷縮在密封的家中時,“天人山水”給我們提供了一片山林,有樹林、流水、燦爛的陽光、清新的空氣和林間的閑暇。自然的明亮還是易尋的,只要你愿意,邁動雙腳,到大海邊去,到曠野中去,甚至到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幼、人煙稀少的鄉村去,你都能得到一種來自自然的明亮。
當我提到人氣漸稀的鄉村,我便感受一種時代的灰霾。作為一種社會城市化、工業化的發展必然,我無法簡單地判斷這樣的事情的好壞。農村的年輕人大多數是渴望出去的,他們需要看到外面的世界,年輕人希望到大城市里去,去感受現代的生活,去拓寬自己的世界。他們不愿再像祖輩一樣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勞作中虛度一生。從人的發展和自我完善的角度看,也需要去探索外面的世界、豐富自己的人生。我們誰也不能因為對土地和傳統的生活的懷念,或者偶爾涌上心頭的鄉愁而否定他們走出村莊渴望。我們望著廣袤無邊的曠野,連綿的田疇和炊煙裊裊的村莊,是否會不由自主地涌起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我們是否會有展開翅膀想自由飛翔的感覺?但我們是否意識到,在我們獲得明亮照耀的時候,那些在自己生活的陰影里勞作和苦苦掙扎的人們正在這片贈予我們的風景底下?
自然饋贈給我們的明亮時時有。在每一刻,當我們的生命能獲得明亮的感受時,就要盡情地呼吸,好好地辨別這照耀我們的光來自何方。當你發現了,看見了,這些你所置身其中的東西就會化成你生命里的養分,并滋養你。如果你沒有發現,它也許就和你擦身而過,成為與你無關的東西。對于一個善于發現的生命來講,明亮藏身于所有事物之中,包括那些暗淡之物。當然,那些埋藏在所有事物之中的明亮的提取方式是不一樣的,有的可以用喜悅,有的必須用痛苦,有的必須用憤怒。喜悅是發現,痛苦和憤怒是批評和反抗,這些情緒和姿態都是可貴的能力和品質,這需要豐富的心靈才能擁有;匱乏、麻痹的心靈只能在隨波逐流中被蒙蔽,被操縱他人命運之手任意收割。
對于生命來說,明亮是一種自由意志表達的獲得,任何被遮蔽、扭曲和誘導的選擇和強制都制造了陰影,就像《明亮》一詩所說的“如果有一小塊灰霾,都不能/稱之為明亮”。我們對自然的感受性要求沒有那么高,天空足夠藍,空氣足夠清新,植物足夠翠綠,鮮花足夠絢爛,我們就能體驗自然饋贈的明亮。但對于心靈,我們要辨別明亮和陰霾就顯得十分艱難,甚至有時候我們就被我們自身的陰霾欺騙了。當我們談論自由意志時,我們的自由意志如何塑造出來?這顯然是理解外部施加給我們心靈陰霾的第一步。
我如何成為我,這是我們必須思考的根本,如果沒有在源頭性的問題上思考,其他的批判哪怕是哲學批判都是捕風捉影或者就是無根之萍,置身于陰霾里可能還不自知。克爾凱郭爾說只有通過信仰,才能超越焦慮和不安找到自己;休謨認為人的結果不外就是經驗的習慣;康德認為人的結果不是外部世界的饋贈,而是理性自身創造;克里希那穆提認為只有對思維方式和存在方式的全面革新,保持內心的安靜和專注,從傳統的思維模式和社會強加的價值觀抽身出來,才能獲得對自我深刻的理解和認同;而維特更斯坦認為人生被語言塑造出來,不能對語言保持清醒的認識,語言就會磨滅掉世界的本真使人陷入謬誤和荒誕。人的困境顯然依然難以超脫,幾千年的社會實踐告訴我們,信仰、經驗、理性和語言都不十分可靠,任何唯一性的道路都有如影隨形的陰影。從經驗的角度,自我的形成就是必須打破經驗的束縛,把一生投放到生命的洪流中,在繁多的知識(信仰、傳統經驗、理性結晶)中對所有知識保持親切的理解和同情,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方向并以愛和犧牲投身于社會的實踐中,不斷修正自己。自我并非一成不變的固定模型,可以在不同的維度形成自我;我們有過許多經驗,由于某件事情的促使,今天的我可以和昨天的我不一樣,這就說明自我是可以通過自我的培育而不斷更新。自我無論來自信仰、經驗還是理性的選擇,只有在與人類的文明結合時,才能獲得明亮的照耀;不然自我也會陷入無知的陰影里,那明亮的自由意志也無從談起。
陰影無處不在,語言、制度、文化、滿足的欲望和不滿足的欲望都攜帶著陰影在人一生的頭頂上籠罩、徘徊,人一出生注定要在這片陰影下活著,要接受它的規訓、塑造、制約,并用一生去掙脫。由于它們廣泛的覆蓋面如此巨大,它們混沌的存在猶如溫水浸泡著無處可逃的青蛙,許多人不知不覺沉浸其中。在這種環境下,能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是多么的艱難,自然而然形成的自我并且固守不變使習慣于舒適區的人們本能地接受,沒有人再懷疑自我的形成,沒有人在自我以及自我的形成這一寬闊的地帶與那些龐然大物纏斗,并掙脫它們的規訓形成更美好的自我。在無處不在的陰影并不可怕,只要撕開一道縫隙,光就會照耀過來,我們就能體驗到明亮的存在。基于人類的有限性和陰影的無處不在,能撕開一道縫隙,明亮就產生了,這個意識和行為猶如在一間黑屋子里點亮了一盞燈,縱使火光只有一豆丁那么大。這道縫隙隱藏著新的可能,詩意就從這里發生。
明亮詩學是一門值得用一生來修煉的功課。
“天人山水”所饋贈的是喜悅,是一種舒暢和解放。在這壓抑的時光中,忽然間從惴惴不安的城市蝸居來到這山野之間,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隨山勢起伏的翠綠的萬木;天空如洗,仿佛回到了童年;蜜蜂在雪梅、楊桃花叢和身旁的草叢中飛;暗褐色的小知了躲在茂密的樹叢拼命地尖叫,仿佛怕我們不知道它褐色的身軀里的能量,其實我們在小時候就把它研究透徹了。這些屬于自然的、春夏之交的事物就這樣平易地把我們接納,并告訴我們這些來自天空和大地的消息,平息了我們被卷入時代漩渦的疲憊身心。這疲憊既建立在對時代滑坡的無能為力和由此導致的焦慮,也有來自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所描述的上帝因過多愛而陷入的疲憊——我從來認為在易朽和平凡的人身上,可以埋藏著無私的愛的那種精神;但由于巨大的阻力,有限性的人總會被一種無力感所縈繞著。但由于那種來自上天的愛的照耀,使易朽的人的身上也有了光芒。雖然微弱,甚至常常被俗世的茍且湮沒,但它又在某些時刻,在我們身上點燃、發出。
由于“天人山水”主人的熱情,兩個月間,我共去了兩次。每一次流連山水,總有心曠神怡之感。兩次午餐,主人都是安排林間的草地午餐。在清風與日影共舞的林間,聽鳥兒鳴囀,聽溪流淙淙,感受溫暖地拂過臉頰的輕柔,吃著有專人烤好的雞翅、海魚、玉米、番薯等等食物,聊著朋友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這話題在努力超凡脫俗,在指向更高遠的生命可能——這是我所珍惜的。對于有專人燒烤,我也欣然享用。可以說,在社會發展的邏輯上,我是認同自由經濟活動給人類帶來進步的觀點;我同意社會需要分工而沒有貴賤之分。少年時,我可能喜歡自己動手,給朋友們準備食物;到了這個年齡,好像更喜歡沉思,聊些高遠的話題。過度的勞作有時會讓人喘不過氣來。午餐之后,有工于茶道的朋友為大家沏茶,她親自從家里帶來茶具、茶,主人莫道明也毫不吝嗇地貢獻珍藏多年的老普洱。品茶期間,又有朋友出來獻藝,吹塤、彈古琴、唱歌、朗誦詩歌,硬生生把大家的休閑聚會提升到文藝雅集的高度,當然大家都樂在其中。
在當下生活,有時不免被一些粗俗的欲望和粗鄙的規制裹挾著,而要抵抗它就必須有豐富的心靈和堅毅的意志,來辨別它的偽善,抵制它的誘惑。這就是說,必須依靠個人的覺醒來達到自我的拯救。而自然,我們把身心寄養于其中,但也要學會抽身出來,因為,現代的自然也并非純粹的自然。在哲學意義上,我們生存的這顆星球,無論多么偏遠的地方,任何一塊土地、一片葉子,都會落下人類生產和生活制造出來的塵埃,所以,當我們描述那一塵不染的自然時,那也只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幻覺。這就是現代的生存。當然,我們也絲毫沒必要為此而感到悲哀。人類的發展就是一把雙刃劍,由于科學、技術和管理方式的進步和改變,而獲得巨大的生產力,它既改變了人類社會,也改變了自然;單純的、純粹的自然生活理所當然的也就不復存在,因此,那些產生于農業文明的古典詩意以及它們的形式也就失去了依托,如果有誰依然死抱著那份熱愛,也只能是一種茍延殘喘和吃古不化,對現代毫不了解。
我當然是個自然的愛好者,但我越來越看重那被改造的自然,或者說,一種有條件的自然改造,一種自然和人工相得益彰的人工再造物。我們曾經目睹過因為過度的貧困而對自然的過度索取,它在我們頭腦中遺留的圖像還歷歷在目:光禿禿的山嶺,絕跡的野生動物,被污染的水源,泛濫的殺蟲劑的使用,過度開發的土地等等,無不呈現著一幅人類對自然的破壞的敗相。如今,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們環保意識的提高,自然作為承載我們生命和精神的故鄉重新得到重視,保護自然和開發自然成了并重的發展理念。我曾在韶關始興縣的車八嶺看見過一幅退耕還林的景象,并為此寫了一首詩:
小山莊鑲嵌在群山之間
簡潔和靜穆正在構筑新的氣象
經過落葉、溪澗、樹林
依然溢著綠汁的林間苔蘚
一條山間公路,駛出熱鬧的檢查站
再深入些,就是豹子和蛇的世界
而清澈的泉水,涌動的鳥鳴
有著更深的寓意,它們的潔凈
并非全部源于自然
它們與退耕還林的山村
無意間,著手重建了一套新的詞庫
不必過分依賴那些舊的詞匯
如果清泉是一條路線,肯定會閃爍
沿著它,總會有不俗的表現
《車八嶺》2018.1.6
車八嶺自然保護區里面原來有幾個村莊,我相信過去肯定人來人往,村莊的上面飄著炊煙,牛雞狗豬的叫聲互相應答,汽車、手扶拖拉機在山間的馬路上奔跑,田地一年四季輪番種植,水稻、番薯、玉米、蔬菜填飽村民們的口腹;也許在夜間,他們還會到地里、溪澗和山間去捕抓青蛙、魚類和野生動物。而如今,許多山民搬遷出來了,田地任由各種樹木、灌木生長,鄉村的土坯房子也坍塌了不少,只有很少的幾間磚瓦樓房稀疏地散布在觀光用的公路旁。人煙稀少而樹木蔥蘢,小橋流水而又野味盎然。這種退耕還林的景觀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忽然體驗到一種喜悅感。它不是那種原始野地、渺無人煙的洪荒,又沒有人群過于密集而導致過度開發留下的傷疤;這是原始和人類活動適度結合留下的舒適感,這可能是人類這種社會動物在這里獲得了安全和自然相得益彰的本能感受。這難道不是現代人類的理想棲居嗎?我隱隱約約能夠意識到新的語言可以在這里誕生,就像古典時期我們的語言萌生于自然和農業生產之中,而現在,這種融合了開發、養護的人工自然恰恰體現了人的智慧、創造力,生產痕跡和自然生命力在這里得到了詩意的抒寫。這個再造的世界隱藏著新的語言。
正是對人工再造世界的期待,在“天人山水”間流連,便總有一種親切、安然、賓至如歸的感受,森林、湖泊、小溪、小橋、山間小路、只留下守林人的小村落,成片的荔枝林、龍眼樹林、桂花樹林等經濟作物林,這些無不在述說著人類對可以持續發展的生存環境的建造理想。聽“天人山水”主人講,這一萬五千畝的“天人山水”,他聘請了世界頂尖的規劃師和建筑設計師,要為這片山水打造一個集商業、學術、教育、文化研究和休閑、養生、健康、運動的綜合性建筑群,這些建筑隱藏、散布在湖泊和樹林之間,建筑依山隨形,人造景觀和自然景觀和諧交融。關于“天人山水”的遠景描述,使我不免浮想聯翩,我仿佛看到了車八嶺再造自然的加強版,建筑物是嶄新的、更加的現代化,建筑、園林、整體景觀更加的趨向人工的智慧創造和自然的完美融合。
時間、宇宙、群山、社會,這些事物都如此巨大,人,特別是個人,就是那么渺小。所有的思想都是從“一個人”的頭腦中萌發的,因此,思想天然地都立足于渺小去想象偉大;人類也是基于有限性——那總有一死的生命——去創造、去守護那美好的、值得一過的世界。我們知道,在我們生存的世界里,同時也存在著摧毀的力量,但人類因為愛和勇氣,也就有了源源不斷地抵抗和再次創造的動力,這就使我們這個世界依然保持著活力和新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