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暗中等著你的好書
八月中旬,到上海展覽中心看展——第21屆“上海書展”。這是公務,亦有私好。其間,接到外侄電話,說有急事求見。待我回到家鄉海島,他便匆匆趕來。
外侄在鄰縣一所新辦的學校做初中語文教師。新的學年,學校高中部擴招,調整他教高一,然后跟到高三。雖然,學歷、任職資格都符合要求,也有不負期待的信心,但外侄還是焦慮——他告訴我,暑期參加了集體培訓,自己也做了不少功課,“馬上就要開學,感覺還沒有頭緒,不知從哪里下力為好”。
外侄上高中時,也找過我這個“據說是詩人”的表舅舅給輔導作文。學生作文重在“練習”,文學作品端賴于“創造”,但畢竟都是寫作,總有相通之處。我建議說:“從這學期開始,你就根據老師提供的作文題和自己感興趣的話題,每個月寫一首七八行的短詩,這樣三年下來,手頭積攢著不同主題的二三十首詩,高考時,說不定哪首詩就對上題,就可以引用到作文里面?!毙⌒∏嗄?,時光里本來就跳躍著詩。那幾年,我前后幫他修訂了十幾首,也提醒他,平常各種文體的作文訓練,多試試這種方法,注意靈活運用——我稱之為“短詩嵌入法”。于寫作手法言,它避免了平鋪直敘,較之常見的卷子,具“陌生化”效果;從卷面上看,詩行會騰出空白,造成疏朗感,具“視覺友好”性。
當然,此法純屬個人意興,未經實證,學理上不一定站得住腳。但就一個人的表達能力的發展而言,詩歌寫作本來就是非常好的練筆方式,是一種字斟句酌的語言訓練,一種人、景應和,詞、物對話的思維打磨。那年高考,外侄的作文寫得順溜,“自己寫過的詩句一嵌入,后面的話語簡直就是順手拈來”。他還告訴我,上高三后,他把這個法子分享給了幾個要好的同學和一個他非常喜歡的女孩子,“女孩子很是得心應手,高考作文寫得心花怒放”。
因為這個經歷,外侄對我多了一種“專業信任感”——現在,不在“學”,而在“教”。緣于職業,我認識各地不少很厲害的高中語文教師,有時也參加他們的聚會,近些年“新高考改革”之下,聽到最多、感受最深的,就是他們特別注重整本書深度閱讀,“高中的孩子,把這個事搞好了,大致可以一通百通,整個語文綜合素養,會有實實在在的進階”。外侄自然知道“整本書閱讀”是怎么回事,聽我特別強調“深度”二字,似乎有所觸動。他說:“這學期我要上的教材,第五單元就是‘整本書閱讀’,費孝通的《鄉土中國》?!?/p>
真是巧啊!這次上海書展現場,在三聯書店的展位,我就買了今年五月剛剛出版的張冠生先生所著《斯人斯土:費孝通的一生》。記得回鄉途中,接到江蘇省教科所原所長成尚榮老師的電話,談一個書稿的事——每每電話末了,他總會問:最近讀什么書?有什么收獲?——這次我跟老先生匯報的,就是《斯人斯土:費孝通的一生》,我說:“這本傳記幫我打開了《鄉土中國》文字深處的一條大河。我應該會從這條河開始,寫一首長詩,題目都想好了,就叫‘小鎮青年費孝通’?!蔽覐倪€來不及整理的行李中取出這本書,遞給外侄,“有興趣的話就帶回去看”。
外侄在南京師大讀的大學。南京師大有幾位我素有交往且非常敬重的老師——教育社會學家吳康寧教授,做人類學研究的齊學紅教授。我叮囑過他:“你雖然讀的文學院,但他們的課,有機會一定多聽聽。”外侄倒是好學之人,本專業課程之外,四年里蹭了很多其他學科的課,長江風土(地理)、金陵舊事(歷史)、蘇州園林(藝術)等文化因子都參與了他的生命成長,似乎,也為著他今天“上任”高中語文教師崗位備了糧草、蓄了資源。一番交流下來,外侄有了明晰的計劃。他說,不僅僅作為一項“單元任務”,而是貫穿整個學期的教學,和學生一起深度研讀《鄉土中國》,理解何為“田野作業”。我補充道:“基本上可以說,就是以費孝通為核心課程,幫助學生把《鄉土中國》背后的那條河讀出來、整出來,以此建設自己生命的兩岸和知識的果園。”似乎,這就是外侄之所想,“舅舅你再說一遍”,他掏出手機,把這話記下。
一個學期,或一個學年,甚至整個高中,立足于一本書,建構一門學科的學習版圖,《鄉土中國》是適切的,也是非常值得的。我素來認為,偉大的寫作一定是文史哲一體的寫作。《鄉土中國》堪稱典范。我讀《風土》(和辻哲郎)、《人類與大地母親》(阿諾德·湯因比)、《歷史的地理樞紐》(哈·麥金德)、《戀地情結》(段義孚)等等,都有同樣的感受和慨嘆。我想,這些非文學的人類學、歷史學、地理學著作,一定有共同的精神基因和語言密碼。
1946年,費孝通從刊發于《觀察》《再生》《時代評論》等報刊的文章中選了八篇,輯為《民主·憲法·人權》一書,由上海生活書店出版。時任上海《前線日報》主編的曹聚仁先生贊曰:費氏的散文,“為其他文藝家所不能及”(曹聚仁,《文壇五十年(正編+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年)。近八十年后,中國人民大學的孫郁教授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費孝通散文》寫了“導讀”,所言種種,深得我心:“那些山水之作,就跳出一般文人感受……比一般游記多了知識考古的趣味”,“他的寫作不是自我的傾訴、自戀之語,而是尋路與筑路之勞作”……
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帕烏斯托夫斯基的談論:“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不怎么熟悉的國家旅行,每走一步,都看到新的遠景,新的道路。這些道路通至哪里還不得而知,但必然會讓我看到許多意想不到的東西,提供給我思考的養料?!保ā督鹚N薇》,帕烏斯托夫斯基著,戴驄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真正的寫作,就是這樣的一個探摸、開辟、拓展、抬升、命名的過程,抑或說,缺乏“尋路與筑路”的意識、骨血,不管敘事、抒情還是推演,恐怕很難稱得上“寫作”。
孫郁教授的“導讀”,就收在《費孝通散文》一書里。我找到東一館一層的人文社展位,沒看見此書,問了工作人員,說是還來不及鋪貨。手機上搜京東自營店,倒是有的,便放進了“購物車”,只是留下了未能先睹為快的遺憾。
我并非矯情。在書山書海的場景中,一個閱讀愛好者,不買一批、一大批的書,會覺得很抱歉,況且,唯有像一畦畦細細耕作,一個個展位慢慢看,你才更有可能,遇上你萬萬想不到的可它就在暗中等著你的好書、奇書。
14日,書展第二天,像開幕日一樣,我先到西一館二樓自家單位所在的W2-01展位“上班打卡”,便自個兒繼續逛書展??纯赐袀冏隽耸裁葱聲?、做的什么形態的書,裝幀藝術、印制工藝有什么可以借鑒的地方,這是非常好的業務學習機會。然后我就走到“港臺館”,那個水泄不通、摩肩接踵,絕非夸張的修辭,而是實實在在的身體感。我還踮起腳尖,幫一個小朋友從書架的最高一層取下來一冊“圖畫書”。我順著往下瀏覽,在第三層,一個書名從百花叢中探出頭來:“村聲回響:聆聽香港村校記憶”?!按迓暋保按逍!?,有意思!抽出,打開,果然有大驚喜:是“香港村落文化保育工作者及鄉郊藝術家”史嘉茵,自2013年始歷時十數年,遍訪港地鄉野,爬梳舊時文獻,一幀幀、一字字刻就的村校歌曲、村校人文、村校物事。
因應當下世界大勢,我今年的閱讀重心在于猶太文化和中東文學,這次差旅,帶的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與他的歷史學家女兒范妮亞的對談錄《猶太人與詞語》,和以色列詩人耶胡達·阿米亥的詩集。我顧不上讀完,而是先聞史嘉茵的“村聲回響”。作為教育出版行業的編輯,我特別愿意看到這樣的鄉土文化檔案和鄉村教育敘事。1935年,費孝通自京華輾轉遠赴廣西柳江、桂江“兩江”之間的大瑤山,開始了他的第一次田野調查。近百年后的今天,歷史情境、調查條件已發生巨大變化,但史嘉茵此項工作,和費孝通一樣,扎根于大地,由腳印、光陰以及對腳印、光陰的敬畏構成。她交給了香港鄉村、香港教育、香港未來一份深情、豐饒的“田野作業”。
我少時臨過碑帖,對繁體字有親切感。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出版的這本繁體版《村聲回響:聆聽香港村校記憶》,一冊田野之書,給了我一粒飽滿、好看的莊稼種子。謝謝,上海書展,一片田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