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風格
蘇州人酷愛風花雪月,對吃喝玩樂頗有心得。1808年,蘇州文人沈復寫的6卷本《浮生六記》,有大量日常生活中的閑情雅致,可以代表蘇州人的價值觀、生活觀。蘇州人有園林、昆曲、評彈這些藝術瑰寶的滋養,即便在最困難的時候,沈復和蕓娘們還是會慢悠悠地活出自己的模樣。沒有深入了解蘇州人性格的人,也許會輕視這種風輕云淡,認為沒有血氣方剛,更沒有慷慨激昂,只有俗世的煙火氣。其實這是誤解了。明代文學家、蘇州人馮夢龍的“喻世”、“警世”和“醒世”,就是用一個個普通平凡的世俗故事詮釋的。人間的煙火不動聲色地成為醫心良藥,而所有的藥到了這里也不再是藥,是潤物細無聲,是蘇州西郊穹窿山上寫就的《孫子兵法》,是顧炎武的經世致用,是王謝長達的女子北伐隊和振華女校,是吳健雄、何澤慧、費達生求知求真的身影。是無名愁緒,是月落烏啼,是野外踏青時的誦詠,是詠而歸。
歸,是人歸,魂歸。用最雅糯的曲調,用最醇厚的人間煙火,留住人,留住魂。魂歸處,細雨垂楊系畫船,萬樹桃花月滿天。吳儂軟語唱不斷,半城琵琶半城弦。
說蘇州,哪能不說昆曲和評彈?和昆曲相比,評彈更親民一些。我認識的蘇州人,平日里聽評彈的很多,聽昆曲的少。普通的蘇州市民,說起評彈流派也是頭頭是道。俞調、蔣調、徐調、楊調、麗調……有線廣播時代,新編的麗調彈詞開篇《新木蘭辭》和余紅仙的《蝶戀花·答李淑一》,三天兩頭在廣播里播放,響徹大街小巷,幾乎人人都會唱一段。我5歲跟隨父母去蘇北農村“上山下鄉”,對評彈沒有任何記憶。讀初二時回到蘇州,聽到評彈十分抗拒。廣袤的蘇北大地上,只有風聲雨聲蟲聲雞犬聲,聽戲,聽淮劇的鏗鏘有力、高亢激昂,不曾有過評彈的婉轉細膩。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我已習慣蘇北人的高喉大嗓。
有一次,是8月份放暑假的時候,新鮮雞頭苞上市,我坐在桌邊,一邊剝開雞頭苞,吃著它里面的果實,一邊聽著廣播里的蔣調《寶玉夜探》,聽得哭了起來。哭不是激動和感動,而是不喜歡。因為廣播里天天放,每天都得聽,走到東走到西都有《寶玉夜探》——隆冬寒露結成冰,月色迷蒙欲斷魂。“隆冬”二字擲地有聲,每次都砸在我的心頭上,讓我不堪其重。
有線廣播后來基本絕跡,我也不再被迫聽“隆冬”。回憶起來,對評彈的印象,與8月有關,與8月的雞頭苞有關。8月中旬,陽澄湖大閘蟹正在進行第四次脫殼,脫殼到第五次,就能上餐桌了。這時候也是收第三茬雞頭苞的時候。雞頭苞又叫芡實,蘇州人叫雞頭米,一般都是吃新鮮手剝的。從8月初開始采收,采收一個月左右結束。芡農深夜1點起床,穿上長褲、長袖、雨衣、雨褲、長筒靴,2點開始采收,早上6點結束。8月中旬,清晨也有30多攝氏度,空氣里冒著熱浪。從水田里用刀割下雞頭苞,再用棍子將苞里的籽搟出來,清洗掉籽粒表面上的軟膜,戴上鐵指甲,一顆一顆剝出新鮮的米。這米就是雞頭米。10斤苞出5斤籽,5斤籽出1斤雞頭米。燒開水,放下一把雞頭米,水一開就撈起盛碗,放上冰糖和桂花。蘇州人不吃烘干的雞頭米,只吃新鮮的。蘇式生活中,不能少了一碗撒了桂花的雞頭米。
蘇式優雅生活的后面,是沉甸甸的勤勞,是對大地深深的熱愛。評彈就是對湖山的致敬,對歲月的回贈,源于此并扎根于此。也許是理解了這一點,若干年后,再聽評彈已是完全不同的心境,甚至也能哼兩句俞調: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然后,有一天,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朱慧珍的評彈。后來知道,所有學評彈的女演員都是從學朱慧珍的唱腔開始。她生于1921年,逝于1969年。逝去時,用決絕剛烈的方式與世界作了告別。今天聽到她的唱腔,還是那么清麗寬舒。純凈從容的背后,是那份對美與愛的堅守。吳儂軟語的評彈,一路行至今日,其中不乏雷電霹靂,死生契闊。
風雨不靜而歲月從容,這或許是蘇州這座城市的風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