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與燈塔——《不舍晝夜》讀后
讀完《不舍晝夜》這部書稿,我的感觸特別多,有可能是,我本人對“死亡”這個話題比較敏感的緣故,所以,我從字里行間讀到的,就是“死亡”二字,很顯然,王十月先生在思考和洞察“死亡”這件對每個人都必將發生和在劫難逃的重大事件,或者說:在潛意識里,王十月就是在死神的凝視下和對死神的凝視中,完成了這部作品。可以明顯感覺到:所有的故事都是以“死亡”為背景而發生和描述的,沒有死亡這個大前提作靈魂背景,小說將喪失展開和演繹的最基本之依據,就像是在影院里放電影:沒有一塊白色的幕布懸掛在那里,無論多么精彩的故事都無法被呈現,死亡,就像那塊白色的投影屏,《不舍晝夜》這部小說就是在死亡的投影屏上展開的生命敘事,有沒有那塊死亡的投影屏作背景,表面看上去區別不大,然而,它決定性地印證著小說的精神維度。那塊投影屏在哪里呢?在作者王十月的心里。這部作品是對死神的最有力的對抗、最誠掣的致敬、和最大膽的挑釁,以及最究竟意義上的講和。通過這部作品,王十月在認認真真地探究:死是什么?生命又是什么?蕓蕓眾生應該以怎樣的姿態面對人生中這件最深刻、最無奈、最絕望和最隆重的發生?
且來看看,在這部書中,有多少人走向了死亡。
王端午的父親:活到九十歲,壽終正寢,屬于正常死亡。
王端午的母親:活到七八十歲,油盡燈枯、含恨而死。
王端午的小弟:因外傷造成感染,高燒而死,屬于意外夭折。
王端午的大姐:因對生活絕望,自殺而死。
王端午的四姐:因追求自由、以敗壞社會風氣罪被槍決而死。
李文艷:因遭遇搶劫,在流浪中被打傷從而造成殘疾,在臥床不起的絕望中自殺而死。
宋小雨:在失去愛情以后,喪失了努力奮進的動力和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以書信的方式留下遺言,以不知所終的隱喻暗示出了自殺而死的結局。
小黑:在自駕游中被埋進泥石流中,遭遇意外天災而橫死。
黃老太太生了癌,因患絕癥而死。
王端午本人:因突發心臟病,壯志未酬身先死。
作者王十月幾乎是下意識同時又合情合理地地,讓他書中的人物們涵概了各種各樣的死亡方式:夭折的、自殺的、被槍決的、患絕癥的、遭遇橫禍的,還有老死的、苦死的、和累死的。死是注定的,死更是無常的,它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黑鳥,隨時隨地以無所不盡其極的方式隨機而至,專橫粗暴、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地擄走人的生命,沒有人知道它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猝然而至,可以確認的事實是:它肯定要來,絕對不會遺漏或是爽約任何一個人,沒有人能夠逃脫死亡這只黑鳥的圍獵。這只黑鳥是隱形的,不知道它躲在什么地方,于是,絕大多數人采取了回避的態度,假裝它并不存在,王十月是勇敢而有力量的,他沒有回避,而是正面直視,使人甚至能夠感覺到他注視死神的雙眸堅毅而又果決。
王十月在《不舍晝夜》這部書中,沒有像此前的作品那樣,著意地探索“生從何來,死向何去”這樣的終極性話題,而是把筆墨著力在生與死之間的這段鮮活的過程。我個人感覺,這貌似偶然,實則也是他本人對生命體驗和思考的必然過程。由這部作品可以看出,他的創作經歷了三個明顯的階段:從第一階段的寫實性現實主義,以獲獎的中篇小說《國家訂單》為代表,到中間階段的務虛性帶有哲思的探索,以《如果末日無期》為代表。在第一階段,他埋頭在現實中,沒有機會和空暇可以抬起頭來,對生命來個整體性和深闊性的打量,那時候,生活的空間相對不夠遼遠和廣闊,生活的壓力應該十分沉重,他暫時無暇他顧。然后,他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狀態,都進入到了相對從容的階段,他終于可以抬起頭來,對人、對世界和生命的常規進程來個意味深長的縱深性打量了,于是,他的創作進入到了第二個階段。這個階段是個“追問性的哲思”時期,他開始突破現實的維度,超越在現象和故事之外,看到終極和思考終極。太多的寫作者,終其一生,都不曾企及這個時期,他們從頭到尾都在現實和現象里打轉轉,哪怕其寫作表面看起來上窮碧落下黃泉一般地嘔心瀝血和入木三分,實則其靈魂視野始終不曾突破三維世界的現象壁壘,他們可能講了無數個故事,卻始終不曾超越紅塵內間的那些俗事。這也正是王十月先生難能可貴的地方,他沒有被現實世界的現象淹沒,也沒有被生活吞嚙,更沒有被榮譽所障,連獎碑的光環也不曾蒙蔽住他的眼睛,他穿透成功和榮譽所帶來的巨大障阻,把目光探向了枯索而又貌似虛無的終極意境,進入了他創作的第二個“務虛”階段。表面上,這個“務虛”階段是在寫“科幻”,實際上是他對生命的哲學性思考,這樣的思考超越在現實之上,又出離在現象之外,使他的寫作具有了“局外人”立場和視角,從而具備了哲學的高度。在這第二階段,他努力探索和回答“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和我要到哪里去”這樣的哲學問題。某種維度而言,如果一個寫作者,不能使自己的思考視角抵達哲學的高度,其寫作無論怎般地貌似碩果累累,終將是被限制在低維度思維和閉環性現實之內的徘徊與踟躅,其作品無論看上去多么繁茂與精巧,也無非是紅塵世俗這個現象世界之內的往返與穿梭,如同在螺絲殼里作道場,具象地講,無非貪嗔癡慢疑,無非怨恨惱怒煩,無非愛恨情仇妒、無非權錢名利情。這樣低維度缺乏哲思的寫作,除了在人性里打旋轉,很難有超跋性的升維思考,而王十月完成了第一個階段的突圍,非常莊重嚴肅地進入到了第二個階段,寫作上的務虛和哲思階段,或者說是:寫作上的升維思考階段。沒有視角維度的升級,就不可能有思想高度和靈魂維度上的突圍,這幾乎可以肯定。
具體地講,王十月在創作的第二階段已經進入了對“死亡”這個終極問題的探索,不進入是不可能的。因為,人只要稍稍抬起頭來往前看一眼,就能看到死神的存在,死神會像玩魔術一樣,解構掉一切,既然如此,生命的意義何在、努力的價值又何在呢?如何對抗死神的終極解構,如何在被解構的基礎上重新發現和構建生命的意義呢?這是個最常艱澀的難題。面對這個昭然若揭的難題,有的寫作者乖巧地避開,采取無視的態度,還有一些寫作者,好不容易突破現象世界的壁壘以后,又會在這第二個階段迷失進無盡的虛無之中,感覺萬般皆空,一切都毫無意義,從而墜落進“虛無主義”的深淵里不能自拔,最終走向徹底的虛無和沉淪。王十月先生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沒有被虛無吞沒。他憑著自己的一腔熱忱和對寫作的執著熱愛,從第二個階段中超越和跋涉出來,進入到了第三個階段:重新回到現實。這第三個階段的代表作,就是《不舍晝夜》。
可以肯定,這第二次對現實的重新進入,和第一階段的幾乎是本能性不加選擇的現實主義寫作,已經完全不同了。第一階段更多的是無意識或者叫下意識的思考,那里面帶有太多的原本如此和不加思索的認同與臣服,缺乏質疑性的反思和覺知。這一次,王十月帶著覺知而來,思考的角度已經完全不同,他完成了精神上的維度升級。套用一句俗濫的話說:王十月在創作上,從第一階段的“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到第二階段的“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又難能可貴地突圍和升級到了第三階段的“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從表象去看,其文本表現的還是一樣的衣食住行和生老病死這些人生最基本的常態事件,然而,那寫起來的味道和思維背景已經迥然不同了:他有意識地放了一塊死亡的屏幕在那里作大背景,于是,那司空見慣的人生常態都重新獲得了厚度與分量。如果沒有這個死亡的大背景映襯在那里,那么,《不舍晝夜》這部小說就會被局限在諸如“打工文學”之類的狹隘標簽之下,或者被局限在某個特定時代、某個特定社會背影之下的局部記述,使小說的精神維度被限定在時代、社會、個案性的家族經歷、群體性的生存苦難和創業艱辛之類的狹隘范疇之內,從而削弱甚至喪失其超越性和普世性深度思考的意義。當然,也并不是說,類似打工文學、或者個案性的家族經歷這些題材不值得寫,而是說:如果一部作品被打上了“某一類文學”的標簽,那么,這部作品就被打上狹隘的界定性印記,甚至會被嚴重地拉低其精神高度。
對于真正有高度的文學作品而言,“寫什么”這個問題既重要,也不重要,好的文學作品,能從最尋常中發掘出最不尋常的偉大和非凡,王十月的《不舍晝夜》正是如此。如果沒有精神維度的蛻變性提升,在寫出了以打工為題材的類似《國家定單》那樣的峰巔級獲獎作品以后,再寫一部《不舍晝夜》這樣很容易被貼上“打工文學”標簽的作品,意義何在呢?難道說,王十月在自己重復自己,或者說,某種程度地為自己、為自己的家族隱喻性地樹碑立傳嗎?故且放下最基本的文學常識來假設:如果說,王端午的身上攜帶有王十月的一部分影子和精神印記的話,從文中可以看中,王氏家族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幾乎找不到引人注目的閃光人物和閃光事件。王十月為什么人到中年、在寫作上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就,其頭頂已經有光環籠罩的情況下,作為一個相當老道的寫作者,其在選材方面也具有了相當的眼光以后,卻拿出好幾年的時間,來選擇寫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族,和這樣一群再平凡不過的人物呢?這是一種寫作上的自我重復甚或選材上的枯竭,還是一種對自我、對家族親人帶著深愛與緬懷性質的自戀性寫作?要么,他是在自己為自己提前彈奏哀樂?非也。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大大地拉低了這部小說的品味。王十月在寫出了《如果末日無期》那樣帶有哲思和追問性質、且直抵究竟終極的作品以后,端莊誠懇地推出這樣一部從各個方面來看都談不上“新奇”的作品,這恰是他的可貴之所在。
“新”與“奇”,這是許多寫作者挖苦心思和千方百計所要追求的東西,就像“語不驚人死不休”一樣,對一些寫作者而言,不新不奇不足為文。縱觀《不舍晝夜》這部書里的人物與事件,沒有一個人具有真正的奇特之處,沒有一件事情可以驚天地泣鬼神,一切都是那樣地平凡和普通,一切都是那樣地司空見慣,哪怕稍稍表現出一點奇異特質的人物,王十月也會有意識地進行平淡化描寫,不動聲色地化奇特為平凡,使人感覺:王十月好像是打定了主義,他就是要專門探索平凡人與普通人的存在意義與生命價值,而這正是他的不凡之處。
本書的第一主角王端午的父母就像全中國絕大多數的父母們一樣,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甚至沒有個性,除了努力活著,在他們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一點閃光的特質了,王端午的家族就像全中國絕大部分的家族一樣,始終掙扎在貧困線上,終日為衣食奔波。在這部書中,找不到“新”,也找不到“奇”。那么,這樣的一種從人物到事件都毫無新奇之處的寫作,其意義何在呢?換句話說:這世界上平凡而又普通的蕓蕓眾生們,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其價值何在呢?而這正是王十月在本書中所要隆重思考和探索的問題。那背后的話語背景是:我們都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我們都要死啊,不知道哪一天,也許就在下一秒鐘,在我們最猝不及防的時候,死亡的黑鳥就會突然降臨,把我們帶走,我們每個人都向死而生、在劫難逃,面對死神,我們毫無抵抗之力啊,那么,一茬又一茬的蕓蕓眾生們,生了死、死了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如同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一樣,既然死是注定的,生的意義究竟何在呢?作為蕓蕓眾生之一員,我們拿什么作依托和驅動力,來說服自己激情滿懷地掙扎在這紅塵凡間呢?或者說:西西弗斯拿什么依據來說服自己周而復始地推石上山呢?這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困境,是的,每個人!這世間沒有一個人能夠被排除在外。
就此意義而言,王十月在這部書中,根本就沒有打算寫什么奇特的人物、講什么驚人的故事,他也不是在專門寫一部打工小說,更不是懷著某種自戀與緬懷的情愫,在為王端午的家族親人們樹碑立傳,甚至,他也不是為了書寫和記述某一個時代的特定社會景象,他的寫作,超越了所有的表象,包括時代和社會大背影,他是在為凡人探索非凡的存在意義與價值:你我皆凡人,我們都要死,面對這個在劫難逃的死亡,就像西西費斯面對那塊必將要再次滾落下山的巨石一樣,我們究竟要拿生死之間的這短短的幾十年怎么對待和度過呢?這才是王十月真正想要探索的問題。王十月用“死亡”這塊白色的屏幕抹平了所有的“分別”,讓所有人都認知到自己的平凡和普通,包括王侯將相、包括偉人和英雄,包括首富和總統。所以,就本質而言,王十月不是在講某一個人的故事,他就是在講人的生死故事,他的主角就是“蕓蕓眾生”。
如果說,死亡既是人生的終點,又是人生的起點,那么,如何看待“死亡”這件事情,對一個寫作者而言,至關重要。如上所述,許多寫作者采取回避的態度,不敢也不愿意直視死亡這個話題,王十月在《不知晝夜》這部書中,簡直是在硬碰硬地正面凝視死神。他從容不迫而又理性客觀,不動聲色地寫了一件又一件死亡事件的發生,從他的父母,到姐妹和兄弟,再到自己命運中非常重要的那些核心性人物,包括推動他命運的主要角色李文艷,他情竇初開時的戀人宋小雨,都死了,而且,他們的死,都或多或少地與他有關。換言之:他的書寫讓我們意識到,所有人的死,都是我們自己的一部分在死,死亡這件事情不是一次性的發生,而是一個連續性的過程,每一分和每一秒,我們都離死亡更近了一步,如果我們看不到死亡的存在,就可能沒有辦法活出生命應有的高度。
死是生命中如此隆重的一件事情,然而,在他筆下的人物中,死亡顯得草率而又不經意,令人感覺到一種不能承受之“輕”。在眾多的死者中,對死亡有過深刻思考的人,幾乎沒有。他們無意識地活著,又無意識地死去,生老病死在他們的人生中,成為一種本能的驅使和被動的接受,這是絕大多數蕓蕓眾生的生命狀態和人生流程,他們對生命沒有深度思考,對人生沒有自覺的認知與探究,對命運也幾乎完全無力把握,被命運推動到哪里,就在哪里掙扎,掙扎不動了就死,面對命運,人們完全地束手無策,也只能是完全地逆來順受。在書中死去的那些人中,王端午的父親是最長壽的,哪怕在他所生活的整個村子中,他也是活得最久的人。然而,這樣一個有幸活到九十歲高齡的人,其一生卻幾乎談不到“幸福”,甚至,跟幸福連邊都扯不上。兒女們各奔東西,老伴也早于他而過世,晚年時,他守著一條大黃狗過日子,心中唯一的念想只有孫子樂樂,然而,他至死都沒有再見到樂樂一面,樂樂有樂樂的世界,與他幾乎完全不搭界。他在生活中冷酷、殘暴,令老伴和兒女都對他或多或少地心存怨恨,他被父母帶來到這個世界,又把一群兒女帶來這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九十來年,也就是帶來了一群兒女而已。他對兒女們的命運完全地無能為力,只能聽憑他們自生自滅。他的孩子們,有的夭折,有的自殺,有的甚至被槍決,他幾乎沒有絲毫的力量來抗拒命運,完全地被命運帶著走,這幾乎是中國絕大多數人的生命狀態。
其余的人當中,包括王端午的母親、大姐、李文艷、宋小雨,還有做直播的小黑,無論由于什么原因而死,無論是自然死亡還是自殺而死,再或者是意外橫死,都基本上是懷著絕望和無奈,在無盡的悲苦中掙扎了再掙扎,最終含恨而死。他們來到紅塵人間,都曾經本能地對這個世界懷著美好的期待,甚至是夢想,然而,最終都走向了痛苦的深淵絕境。在這些人的生命中,除了本能的渴望和期待以外,比如:渴望掙到足夠的財富、渴望擁有更美好和富足的日子,基本上,他們的全部期待都停留在生存層面,也就是說:能夠把自己的肉身安置好,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子住,就需要耗掉其全部的心血,在肉身的問題以外,他們完全無暇思考,更不可能跳脫到最基本的生存之外,去思考生命和人生。所以,從生到死,他們基本生活在完全的昏昧之中,沒有靈智之光照耀進他們的心靈,他們生于無明、死于無明。在他們的日子中,哪怕偶有靈光乍現,比如宋小雨也曾遭遇美好而又純粹的愛情、李文艷也曾經拿到大學文憑,小黑也通過直播而擁有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然而,他們最終還是被黑暗淹沒、到死也不曾睜開懵懂昏昧的眼睛,看到真正的生命之光。王十月描寫的是書中人物的生命現狀,同時也是“蕓蕓眾生”的生命現狀,包括那些現實中的“成功者”,也概莫能外。
在《不舍晝夜》這本書中,看上去人物眾多,且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命運和死法,然而,仔細地洞察就會發現,這里面只有兩類人:迷者和覺者,或者更直白地講就是:看到光的人,和沒有看到光的人。書中的蕓蕓眾生們,百分之八十以上,包括那些得到了榮華富貴的佼佼者,比如名匠的黃盼弟老板,也不曾在物質財富以外,看到更高維度的精神存在,榮華富貴就是她以及絕大多數蕓蕓眾生的人生天花板,而且,在命運的沉浮中,黃盼弟這個幸運的成功者,也將迎來毀滅性的打擊,并被打回原型,因為,“榮華富貴”這東西終究不過一場夢,盡管這幾乎是所有蕓蕓眾生的共同夢想,可是,誰能把一場夢做到永遠呢?破滅是必然的。所以,書中看似人物眾多,實則是同一個人的不同變體,看似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姓名,實則都不曾活出真正的自我。如果不曾從無明的昏昧中破局而出,并對生命懷有高度的覺知與洞察,那么,他們在黑暗中掙扎的,就不只是這一輩子,而是生生世世的演繹和輪回。所以,表面上,王十月寫的是一群人的局部的和階段性的人生,實際上,是無明和不覺者的生生世世、累生累世的人生,是絕大多數人的人生,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人生。王十月在迫使我們覺知和思考:什么是蕓蕓眾生、什么又是自我?自我和蕓蕓眾生之間是什么關系?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在生與死之間,我們到底能做些什么?在大數據面前,我們當真存在嗎?雖然我們擁有了爹生娘養的肉身,而且有名有姓,貌視絕對存在,然而,面對大數據,我們當真出生過、當真活過和正在活著嗎?如果死亡必將發生,我們拿什么依據證明我們曾經活過?一百年以后我們在哪里?二百年以后我們是否還能以任何形式而存在?我們當真有資格藐視出現在書中的那些貌似不足掛齒的“普通小人物”嗎?我們憑什么敢于自命不凡,從而膽敢俯視普通和平凡的眾生?一句話:我們拿什么做底氣把自己排除在“眾生”之外呢?如果不能,那么,我們就是書中的人物,我們的名字就叫平凡和普通。
如果要把書中的人物分為兩個類別的話,王端午的四姐、王端午和馮素素,還有后來的趙燕,可以合起來算是一個類別。所以,在我個人看來,《不舍晝夜》這本書只寫了兩類人:一類是以王端午的父親為代表的昏昧無明之人。他們在黑暗中掙扎、沉淪,憑著人性的本能在萬丈紅塵里跌跌撞撞、撞到哪里是哪里,如同滔滔洪流中的一只羔羊,完全無力站穩命運的腳跟,除了在命運的滔滔洪水中隨波逐流和隨遇而安以外,別無選擇,也不具備選擇的自覺性。在他們看來,一切都是原本如此,既然生到了紅塵中,便只好在紅塵中掙扎,吃飯穿衣、生老病死,除此以外,別無選擇。所以,他們的掙扎也是臣服性的逆來順受,他們從來不曾想到過,要跳脫到紅塵之外的高度,來打量一番,紅塵到底是什么,自己與紅塵的關系又是什么,既然出生了,便一頭跌進萬丈紅塵里,被淹沒和吞嚙,這絲毫不足為奇。他們出生了,也沒有出生;他們或長或短地活過,也沒有活過;如同大海里的一朵小小的浪花,出現,隨即又消失,如同從未出現一樣。放在時間的長河里看,那或長或短的一生,也只是瞬間剎那而已,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他們的一生,如同草木的一秋,青了黃、黃了再青,如果摁下時間的快門,草木無青亦無黃、眾生無生亦無死,拿某種的視角來看,這可以用“無生法忍”來觀照,亦可以拿“湛然長寂”來描述。
那么,西西弗斯當真一次又一次、循環往復地推石上山過嗎?不!用“湛然長寂”的視角來觀照,他不曾推過,石頭還在那里紋絲不動。浪花曾經存在過嗎?不,無論經過了怎樣的狂濤巨浪,大海終歸要恢復平靜。書中的那些死者們,他們當真生過嗎?當他們睡進土里以后,當他們與泥土化為一體的時候,當時光流逝、在世的親人和仇人都再也不記得他們的時候,很難相信和確認,他們當真出生過、生活過、恨過愛過掙扎過。那么,他們當真死了嗎?看看大街上、看看小巷里,看看地球的角角落落,哪里沒有他們的身影?哪里沒有他們的足跡?又哪里沒有他們的音容笑貌呢?無論他們叫李文艷也好,叫宋小雨也罷,是大姐也好、是小弟也罷,他們過去活著,現在活著,只要地球存在,他們將生生不息地活著,只是換了名字而已。他們是我們的祖先和父母,是我們自己,是我們的子子孫孫,他們就活在我們自己的生命里,沒有他們,就沒有我們自己,所以,我們活著,一念生起、帶動萬重時空,我們無論活得多么卑微,都要尊重和敬畏自己的生命,因為,我們一個人的生命里,攜帶著無數人的生命密碼和靈魂印記,我們貌似一個人在活著,其實活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累生累世的無數人,我們貌似只活在某一段時空中,實則永遠以某種信息和印記的方式活著,就此意義而言:剎那當真就是永恒。
放在無盡的時間長河里,放在浩緲的宇宙星空中,放在眾生的大數據庫里,書中的那些再卑微不過的平凡人和普通人,被俺沒在蕓蕓眾生之中,好像是無生無死、無名無姓,幾乎可以像青了又黃的樹葉一樣,被忽略不計,用一個大數據和大概念就可以把他們涵括和覆蓋掉,然而,在親人的眼里,對具體的生命個體而言,他們就是他們,就像:馮素素就是馮素素,宋小雨就是宋小雨,沒有一個人是完全相同的,也沒有一片樹葉是絕對一樣的,誰都不可能覆蓋或者代替誰,無論多么卑微和平凡,每個人都有名有姓、有愛有恨,有期待也有夢想。他們生了就是生了,死了就是死了,生得明明白白,死得確鑿無疑。死亡可以結束個體的肉體生命,然而,生命本身是生生不息和綿延無絕的,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無論活得多么卑微、多么無奈和絕望,又是多么地愚昧和無知,都是有意義有價值,也是值得敬重的!
所以,王十月超越過虛無的大數據和大概念,就像“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一樣,帶著覺知的眼光、和慈悲的大愛之情懷,再一次看到了個體生命的存在和價值,認真誠懇書寫平凡人和普通人的生命狀態。那么,是什么把個體從蕓蕓眾生中區別了出來呢?王十月告訴我們:不是財富、不是地位、也不是榮華富貴,而是“愛”和“靈魂”。
在第二個創作階段的《如果末日無期》中,王十月塑造了一個“永生人”的形象,他試圖以“肉身不滅”的方式,來對抗死亡,從而對抗死亡對生命意義的解構和敗壞。到了第三個階段,人到中年,且經歷過生死病痛的王十月,真切地看到了“肉體不滅”的荒誕性和不可能性,換句話說:他真切地看到了死神那猙獰的面目,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死神的對手,自己的肉身在死神面前不堪一擊,于是,他只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直面死神。他讓他的主人公王端午眼睜睜地看著死神一個接一個地帶走自己的親人,先是小弟,然后是四姐,大姐,母親,父親,再然后是他命運中的重要他者,都一個挨一個地走向了死亡。
也就是說,肉體不滅的永生者不可能存在,死神占了絕對的上風,被迫放下了“肉身不滅”這個執念的王十月,又開始探索“精神不滅”的路徑,換了一種方式來對抗死亡,于是,他塑造了“馮素素”這個人物。
如果說,《不舍晝夜》只寫了兩類人,那前面的所有人算一類,叫作大數據和大概念之下的“蕓蕓眾生”,他們生而未生、死而未死,有名字而又沒有名字,貌似活過了而又不曾活過,被蕓蕓眾生所涵概和淹沒。那另一類,以馮素素為代表,包括王端午、王端午的四姐,還有后來的趙燕。既然以馮素素為代表,且來說說這個馮素素。
馮素素剛一開始,就跳脫出了蕓蕓眾生的角色束縛,她指稱自己的時候,不是用“我”這個第一人稱,而是用第三人稱的視角來對自己直呼其名,這表面上看似一個很不經意的個人習慣,卻是大有深意,簡直是《不舍晝夜》這部書的神來之筆。可以說,這是這整部小說的一個暗藏的“玄機”,如果能觸動這個玄機,就可以窺探到生命的奧秘之門,從而某種程度地把握命運了。因了這個神來之筆,為這部小說打開了一個難得的“維度之門”,使小說的視角超越到蕓蕓眾生之上,給蕓蕓眾生開啟了一道光的縫隙,使眾生有機會可以透過這道縫隙,洞見到自己和自己的處境,從而獲得真正的救贖,而不是在黑暗的無明中苦苦地掙扎,最后稀哩糊涂地走向死亡。這個自己對自己直呼其名的不同視角的稱謂,也同時使這部小說獲得了超越平庸、走向更高精神維度的可能性。這不是危言聳聽,而是人看待自己的視角和立場的問題,至關重要。
馮素素是個特別的人,不只是她指稱自己時使用他者的視角,而是,她一開始就沒有打算被眾生同質化。作為一個女孩子,她直接了當、用令人大驚失色的虎狼之詞,向男人王端午求婚,所有的繁文縟節和矯揉造作都被她一腳踏平。也就是說,在她二十歲剛出頭的時候,她已經看過好多書、思考過好多問題,追問過“我是誰”了。所以,她壓根沒有打算依照眾生的慣性去隨波逐流地度過自己的人生,她要活出她自己,她不想被大數據涵概和淹沒。當她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直呼其名,稱呼她自己為馮素素的時候,在她和馮素素之間,就產生了一個微妙的客體距離。當她把馮素素放在客體的位置上時,作為主體的她,就站到了馮素素之外,于是,她就可以站在馮素素之上,來俯視和打量甚至主動設計馮素素的人生,從而把控馮素素的命運了。也就是說,她站到了洞察和把控命運的角度,這個角度對她來說非常重要,使她可以從無明的蕓蕓眾生中脫穎而出,活出獨屬于自己的人生。直白地講:對眾生而言,其人生只不過是“我在生活”;對馮素素而言,其人生卻是:“我看著我在生活”。當一個人能夠“我看著我在生活”的時候,就獲得了一個“局外人”視角,這致命地重要!
可以預知,馮素素的人生,將是帶著覺知的自覺選擇的人生,而不是被人性所奴役的人生,也不是被外在力量所驅使的被動性人生。在馮素素之上,有個“高我”存在,這個“高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被眾生和人性牽著鼻子走。倒也不是說,馮素素是個作家,寫出了不凡的文學作品,取得了卓越的人生業績,她就與眾不同了。馮素素是作家或者是別的職業,她是否寫出了文學作品,其作品有沒有出版和產生成功的影響,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觸摸到了自己的“高我”,她站到了“局外人”的立場和視角上,來自覺和有意識地把控、設計和選擇自己的人生。換言之:她從一開始就不打算入局,她從一開始就不準備像眾生那樣沿著無意識的慣性“推石上山”!
按照原本的計劃,馮素素主動嫁給王端午,是為了從婚姻中獲得“自由”。作為一個女孩子,她認為,走進婚姻,不用再為生存而操勞,有房住、有飯吃、有充裕的時間,不受干預和打擾,她就可以做她愿意做和想做的事情了,具體地說,就是寫作。與其說,她想成為一個作家,不如說:她想以自己的方式探索生命的另一種展開方式,她不愿意像西西弗斯那樣,徒勞地推石上山。直白地講:她不想加入蕓蕓眾生的常規行列,去拿自己的一生,去進行和完成眾生的常規動作,她想在眾生之外另辟蹊徑,活出屬于自己的人生。
然而,錯就錯在,她居然希望通過走進婚姻而獲得自由!這是她最大的天真和荒謬。于是,在她對寫作失望以后,她選擇了懷孕生子,成為母親。也就是說,在她對寫作失望的時候,她自覺自愿地重新加入到了眾生的序列之中,放棄了成全馮素素的可能:在有條件地作了一個男人的妻子以后,又作了一個孩子的媽媽。又于是,妻子和媽媽這兩個角色,理所當然地扼殺了馮素素的存在,也就是說,在她生出了兒子以后,她殺死了自己。如果她堅持寫作、不作媽媽的話,她就可能從靈魂上生出她自己,使自己超越蕓蕓眾生的慣性勢能,而活出自己了。在最關鍵的時刻,她面臨了一個女人的生死考驗:是殺死自己,還是殺死孩子?她最終心慈手軟,在你死我活的劇烈矛盾斗爭之下,選擇了保全孩子的生命,而犧牲自己。這于她而言,是一種被迫無奈的選擇,從內心深處,她想自己生出自己,而不是生出孩子。
是的:馮素素更希望能夠自己生出自己!在精神和靈魂上生出自己!唯有自己生出自己,一個人才可能真正存在,從而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對抗死神!然而,她在生出自己之前,選擇生出了孩子。于是,她抑郁了。因為,她清楚地明白:肉體生命的復制意義不大,她之所以允許這另一個肉體生命經由她而來,是她的母性本能在起作用,這種母性的本能削弱了她的個人意志,使她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扼殺另一個生命。當另一個生命經由她而來到她的人生中以后,作為母親的責任感,使她不得加入蕓蕓眾生的方陣,像個女強人那樣,輾轉騰挪,去像斗士一樣披掛上陣、投入萬丈紅塵,去賺取鈔票,供兒子出國留學。
這看上去俗不可耐,因為,這是全天下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可能做和都在做、甚至竭盡畢生精力正在做的事情:皆盡全力為孩子提供盡可能好的教育資源、生活條件和生存保障。自然界有不止一種昆蟲,在生出了下一代以后,就地死亡,讓孩子拿自己的尸體作最初的營養基,當孩子們把母親留下的尸體吃干凈以后,也基本具備的獨立生存的能力,于是,跑去別處謀求生存。人比昆蟲高級太多,然而,對蕓蕓眾生的普通百姓而言,在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以后,也必須像那些可憐的昆蟲媽媽一樣,終其畢生之精力,為孩子打拼。馮素素雖然在精神和思想上獨立獨行,然而,就經濟和出身而言,她也是標準地道的蕓蕓眾生之一員,她的父母是菜農,一輩子連套房子都買不起,所以,馮素素才希望通過婚姻獲得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從而完成自己的靈魂成長之路。結果她失算了,她也加入到了全天下絕大多數父母的行列,不得不放棄自己,豁出去,為孩子而拼搏。
馮素素的無奈也是天下幾乎所有蕓蕓眾生的無奈,馮素素的選擇也是天下幾乎所有蕓蕓眾生的選擇:像西西弗斯一樣,拼盡全力推石上山!這一代死去,下一代再來,人換了一茬又一薦、一代又一代,石頭還是那塊石頭。鐵打的石頭流水的人,推上去,滾下來;再推上去,再滾下來!在這別無選擇的行為中,呈現出來的,卻是“命運的輪回”實相。如果不能從這個細節里解讀到命運的輪回,那么,這部小說就可能淪為平庸,終究不過一個特定時代、特定社會背景之下、一個特定之人及其家族的物定經歷,這樣的書寫雖也具有其特定的意義,卻會狹隘太多。然而,如果這個情節昭示的是蕓蕓眾生“命運的輪回”,那么,王十月便用最常規、最普通和最平凡的人物與故事,打敗了平庸,同時也打開了通向精神和靈魂的升維之門,把小說的思考推進到了更深處,和更高處。
什么是輪回?輪回當真存在嗎?如果回答肯定,那么,如何打破輪回的命運詛咒,活出生命的真意呢?且來看看王十月的描述與呈現:
表面去看,王家一代更比一代強,然而,細思就會發現,輪回無處不在。試想:王快樂離開廣州的家出國留學,和當年王端午離開湖北的家到廣州撈生活,有什么區別呢?簡直如出一轍。在打拼了半輩子以后,王端午取得的一個最顯著的人生成就是:在廣州這個城市里有房有車、有妻有子,貌視站穩了生存的腳根。那么是不是:王快樂有一天也會在美國感慨:我十幾歲來到美國,如今,我也像美國人一樣有房有車、有妻有子了!在湖北老家,王端午的父親除了沒有車以外,也基本混得差強人意:有房住,有地種,有妻子,有兒女。
一代又一代地出生、一代又一代地努力;一代又一代地死亡、一代又一代地遷徙,如果最終不過是:有房有車、有妻有子,那么,這樣的人生該如何評價和定論呢?很顯然,不管兒子王快樂將來如何,王端午本人不會甘于和滿足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人生表面看上去軌跡好像很遠,從湖北到廣州,再從廣州到美國,從爺爺到兒子,從兒子再到孫子,從人的內在靈魂角度而言,可能沒有一絲一毫的位移。是的,這樣的努力只有肉體上的物理軌跡,不能保證具有精神和靈魂的位移,更談不到有思考和認知性的維度升級。如果王端午真正想要的是足夠的財富和富貴榮華,他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錯失良機了。
他的錯失表面上是由于初出茅廬的單純、膽劫和無奈,真正的原因是:看不上,或者說是不在意。他的潛意識知道,他最終想要的不是那些東西,雖然,那些東西對他來說也無比地重要,誘惑力巨大。所以,王端午放棄了房子,車子,妻子還有婚姻,讓自己重新回到一窮二白和一無所有的狀態,開啟了一場逆向而行的流浪生涯。這,其實也是一次精神的輪回與洗滌。十幾歲時,他由湖北到廣州,這一次,他由廣州到湖北。頭一次是肉身的流浪,這一次,表面上是身體的流浪,實則是精神的流浪,經由重走來時路,王端午想要抵達的是靈魂的凈化與提升。這里面有反思和懺悔,也有對自己的考驗和挑戰,然而,終究是回不去了。怎么可能回得去呢?不可能!與其說,是一場鋪天蓋地的疫情阻止了這次流浪,不如說,是王端午自己被自己的荒誕行為逼退了,現實告訴他:此路不通!因為人有一具無比沉重的肉身,這個肉身是實實在在的,需要吃飯喝水,否則就要掛掉,這一絲一毫都不荒誕。
《不舍晝夜》這部小說絕地起飛、最反平庸的地方就在于,王十月對“荒誕”這一現象的洞察,和對“荒誕”這種寫作手法的運用。而且,他用最寫實和最逼真的姿態,寫出了最不可思議的荒誕性:比如,世界的荒誕性、現實的荒誕性以及人生的荒誕性,更不要說時代的荒誕性和社會的荒誕性了。他認認真真、一本正經地荒誕,就使得他筆下的荒誕書寫具有了銳利的穿透力,使閱讀者從小說中的荒誕看到自己的荒誕。那么,是在荒誕中扮演道具,使得人生成為悲劇和笑話,還是走出荒誕,活出生命的真意呢?很顯然,想要走出荒誕、活出真意,必須先勘破荒誕。可以肯定:這部小說中,最大的荒誕就是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哲學隱喻,這是歷史的隱喻、也是人類命運的隱喻,同時也是現實和社會的隱喻,說到底,又何嘗不是生命輪回的隱喻呢?一代又一代的人出生,死去;再出生,再死去;就像是:石頭被推上去,滾下來;再推上去,再滾下來。這荒誕嗎?不!當知覺出現的時候,一切就都獲得了新的意義。石頭還是那塊石頭,但是,那每一次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卻在不停地變化著,人變了,同樣的行為便獲得了不同的意義,所以,每一次推石上山的,都不是同一個西西弗斯。
可以說,這部小說,實際上只寫了一個人:西西弗斯。那每一個個體之人都是西西費斯的一個代表,代表著一趟推石上山的不同的生命歷程。表面上,石頭推到山頂又重新滾了下來,實際上,那只是表面現象,在無形的精神維度上,那塊巨石在一點點地往高處移動,那塊被推動的巨石就是人類的精神之光,它像火把和旗幟一樣,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中,在不斷地升高著它的維度。真正把那塊精神巨石往高處推動的就是馮素素們。
王端午的四姐,王端午、馮素素還有后來的趙燕,都是人類的精神騎手。他們就像運動會上接力賽跑的運動員一樣,一棒接一棒、一程接一程地推動著那塊西西弗斯的精神巨石。王端午的四姐對那塊石頭,連皮毛都不曾撼動,她只只稍稍地動了一點不合常規的撼動之念頭,就被直接了當地從肉體上物理消滅了;但是,她的靈魂像理想一樣不可能死滅,她生前所摯愛的男友就叫“理想”,人類的理想是永遠不可能沒滅的,這毫無疑問。那靈魂的種子如同燃燒的火花,又在王端午的生命里發了芽,所以,王端午繼四姐之后,也把那塊人類精神的巨石往上推動了一段距離。馮素素是第三個推手,也是最有力量和最有潛能的推手。雖然,她懷孕生子、成為母親以后,不得不披掛上陣,成為不得不在世俗中左右斡旋的女強人,然而,她的夢想沒有被撲滅,也不可能被撲滅,否則,活著有什么意義和價值呢?在人生的下半場,她走出抑郁的泥潭,又重新取得了做馮素素的權利和力量。更加令人欣慰的是:在更年輕的一代人中,也出現了一個精神的推手,就是趙燕。她從失敗的愛情中涅槃重生,開始高度覺知地把握自己的命運。她非常地篤定和決絕,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她雖然不具備馮素素天生的個性與秉賦,然而,卻也沒有馮素素的矛盾糾結和拖泥帶水。馮素素走進婚姻,且生了孩子,不得不拿出大量的心血來為生計而努力,看情勢,趙燕不會輕易地交出自己的人生,她可能會活得比馮素素更加地決絕和篤定。
某種意義而言,《不舍晝夜》只寫了一個角色:這個角色的名字就叫作“人”,亦或者叫作“眾生”。如果地球是一棵越級巨大的蘋果樹,眾生就是生長在這棵樹上的蘋果。那么,那些最普通、最平凡、最卑微和可憐的人,他們的存在意義何在呢?比如,意外早夭的王端午弟弟王中秋、自殺而死的王端午大姐。王十月在創作《不舍晝夜》這部作品時,采取了非常簡約的筆法,對于王端午大姐自殺這樣的重大家庭事件和個人悲劇,也只是點到為止,一共也沒有花費多少筆墨,不過,這也夠了。因為,王端午的大姐,也只是代表眾生中的一個類別,也就是說,也只是個符號化的代表而已。包括王端午那基本上算是壽終正寢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吃了一輩子苦、受了一輩子累,在慢長的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他們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他們的生命也有價值嗎?回答肯定。
如上所述:眾生如同一棵巨樹上的蘋果,按照自然規則,每一百個蘋果中,總有十五個左右等不到最后的季節就會提前殞落,以自己的犧牲,成全其余八十五個蘋果,使它們能夠安全地成長到成熟的季節,從大數據上講,人類亦如此,畢竟,人類亦是自然的一個族類。那些意外夭折的、自我毀滅的,或是被外力過早毀滅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為整個眾生的族群做出了各自的奉獻,他們以犧牲和自我犧牲的方式,成全了其余百分之八十五的幸存者,使他們得以周全自己的人生,所以,不要說書中那些卑微可憐的眾生,哪怕是天生的白癡,也以白癡的方式奉獻了人類的整個族群,因為,他們如果不站出來作白癡,總需要有人去充當白癡這個角色,在任何時代,白癡都不可能被堵絕。站在整體的意義上而言,連白癡也非常偉大,何況是平凡而又普通的眾生呢?雖然,王端午的父母都沒有文化,就是一輩子吃苦受累的地地道道的農民,然而,他們生出了一大群兒女,使人類精神的薪火通過四女兒和大兒子王端午而得到傳播和發揚,換言之:他們也間接地推動了西西弗斯的那塊人類精神之石。
可以肯定:每一個生命的存在都有其意義和價值,每一個人都在直接和間接地推動那塊人類的精神之石,自從人類誕生以來,那塊人類精神的巨石始終和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它前進的步伐。不可否認,人類精神前進的道路是曲折的,也是坎坷和迂回的,這不可避免。但是,那塊精神的巨石跌落下來一次,人們就會把它重新推上去一次,從大數據上講,它永遠都在上升和前進,這無可質疑!無論前行的道路怎般地艱難,人類都不可能放棄推石上山的行為。自從人類誕生以來,人們前赴后繼、不遺余力和不怕犧牲地推動著那塊精神的巨石,作為大師級的精神巨人,他們是真正的人類英雄,他們像燈塔一樣,照耀和引領著人類前行的方向。在《不舍晝夜》這部書中,王十月代表后繼的蕓蕓眾生們,對標志著人類精神標高的幾面大旗:比如卡夫卡、比如妥斯耶陀夫斯基,還有加謬,以及代表著人類精神自由的卡門等真正的人類英雄們,表達了最崇高和最真摯的敬意。這些大師們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視野,讓我們看到了永不磨滅的人類希望之光。面對這些照徹長空、萬古長存的人類精神之燈塔,連死神都會雙膝跪地、頂禮膜拜。王十月拖著病體,以文字的方式,既致敬了人類的精神燈塔,同時也以西西弗斯的毅力,努力地推動著人類精神的那塊亙古長存的巨石,作為從中受惠的蕓蕓眾生之一員,我必須雙手合十,向王十月先生表示最誠摯的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