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毓海:鳳凰涅槃
1.“彷徨無地”
說起嚴復,最為詭異的是——那些自詡有學問的人都瞧不起他,不但瞧不起他的文章,瞧不起他的翻譯,更要緊的是瞧不起他的語言表達能力。
錢鍾書號稱最通西學,他鄙視說,嚴復原沒有精湛之思,治西學格調很低,他翻譯的如斯賓塞、穆勒、赫胥黎、菲耶斯這些人的作品,都算不上什么經典,“斯乃識趣所囿也”。范存忠貶斥嚴復算是最厲害——他干脆認為嚴復連話都說不清楚,嚴復寫的文章、翻譯的東西,不但外國人看不懂,中國人也看不懂,這就證明嚴復自己也不懂,或者不懂裝懂。傅斯年則批評嚴復的語言,他說嚴復的話既不是古文也不是洋文更不是白話,而是他自己獨創的“天文”,這種文章也許只有他自己懂,他連“直譯”都做不到,他的翻譯完全離譜,是隨意改寫。而瞿秋白的意見差不多——嚴復標榜“信達雅”,而他的翻譯卻基本不可信,商務印書館再印“嚴譯名著”,這等于毒害青年。
在所謂學者、翻譯家們眼里,嚴復就是個古文洋文白話都說不好的人,甚至是個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何況,嚴復做翻譯做學問不老實,他簡直就是近代以來,學者、知識分子里最不遵守“學術規范”的典范。
但是,這絲毫沒有遮蔽嚴復的光輝。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是:正是在嚴復“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句話的影響下,許多近代中國人給自己和兒女取名,如陳炯明號“競存”,而胡適說,他的兩個同學,一個叫孫競存,一個叫楊天擇,可見嚴復影響了整個社會的風氣,影響了幾代人。
在中國,最理解嚴復的人是魯迅,他這樣說:“嚴又陵究竟是‘做’過赫胥黎《天演論》的,的確與眾不同;是一個十九世紀末年中國感覺敏銳的人”。
魯迅用一個“做”字刻畫嚴復的工作——他把古今中外各路名家大儒都給“做”了,這個“做”字可謂力透紙背,暢快淋漓。
而最鮮明地指出嚴復之“的確與眾不同”的人是毛澤東,在論及近代中國思想時,毛澤東只提了四個“先進的中國人”,而嚴復便是其一。他說:“自從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失敗那時起,先進的中國人,經過千辛萬苦,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洪秀全、康有為、嚴復和孫中山,代表了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近代以來,搞學問搞翻譯的大師當然有的是,但能入毛澤東法眼,進入“先進的中國人”行列的,卻只有嚴復一個(其余三個“先進”都沒真正搞過翻譯),毛澤東說嚴復是“求真理”的,這就說明了嚴復的地位。
那么,為什么有那么多學人看不起嚴復?一個原因,就是因為學者、知識分子都屬于“話家”,他們都堅信自己最敢說話,最會說話,當然也都最愿意說話,滔滔不絕地說話,滔滔不絕地生產大塊文章,這是天下最快樂的事情。
不過,也正是因此,作為“話家”的學者、知識分子便幾乎天然地喪失了這樣的感覺——這就是魯迅所謂“說話很難”。
進一步說:他們往往缺乏這樣的自覺和自省——那就是有些話不好說,有些話不能說,而世界上最大的事情,最根本的問題,都屬于很難說清楚,或者根本就說不清楚的問題。
傅斯年號稱“大炮”,他向來以為自己最敢說話,從來標榜自己最敢講真話,他給臺灣大學的校訓就是“不說假話”。傅胖子的這個姿態實則天真,因為他把說話這件事,想得太簡單容易了。
魯迅說過,一個新生兒滿月,抱出來示眾,有人說這娃將來升官,這娃將來發財,這娃必定萬壽無疆,于是便得到獎賞,而有人說這娃將來是要死的,結果就被叉了出去。說娃萬壽無疆的,這是說假話,說娃將來要死的,這是說真話,但一個被獎賞,一個被叉出去,難道我們要講假話嗎?
魯迅說不然,這里最好的話術是:你看這娃,哎喲!哈哈哈哈……
一群人在鐵屋子里由昏睡入死滅,你叫醒他們,說你們就要死了,這樣做有意思嗎?
馬克思稱贊“高盧的雄雞”,在凌晨叫雄雞的是先覺者。黑格爾贊美“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暮色里起飛的是哲學家。而嚴復屬于在子午交替時候叫起來的,他的叫,屬于半夜雞叫。
天是什么?嚴復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生充滿苦難,天道殺人。倚強凌弱,弱肉強食,這就是宇宙法則——這不就等于說,這娃生下來就要受苦受難,將來必然死路一條嗎?嚴復這樣的烏鴉嘴,難道不該叉出去嗎?
在半夜叫的,不知道夜有多長,也不知道何時破曉。太陽落下去了,究竟明天還能不能升起來,他不知道;太陽照舊升起這件事,他也不敢保證。
什么是“天演”?有人說“天演”是這個,是那個,而嚴復說,“天意從來高難問”,天演就是“問天”,“天演”就是“不可思議”。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社會可以進步、可以改造嗎?人類可以進化嗎?有苦難就有輝煌嗎?嚴復說,有苦難未必有輝煌,歷經苦難未必能得到輝煌,道路曲折不等于前途光明,至于人類是否可以進化,社會是否可以改造,這其實是說不清楚的事情……
既然連這個都說不清楚,還有什么資格做“烏煙瘴氣的鳥導師”呢?
再比如——祥林嫂這種勞苦大眾問“我”,有天堂,有來世嗎?“我”說,也許、大概是有的吧?那么,便就有地獄了?而“我”于是大駭——這個嘛,這個,究竟說不清楚。
這個究竟說不清楚,你怎么敢去給祥林嫂們啟蒙,去給他們指路呢?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意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意去。
然而你就是我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隨你了,我不愿意住。
我不愿意!
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什么叫“彷徨于無地”?這個世界上,“連話也說不清楚的人”是沒有立足之地的,當然更不配做學者和知識分子,但是,魯迅就是如此,嚴復更是如此。
“高盧的雄雞”與“密涅瓦的貓頭鷹”,“黎明與黃昏”——這是最根本的哲學問題,因為早叫與晚叫,結果、效果完全不同。有些話說早了是沒有意義的。
嚴復之說不清楚,首先在于他拿不準什么時候該叫,什么時候不該叫。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有六個部分,嚴復做《天演論》只取了導論和第一部分,其余的基本沒有譯,人們說這是公然的斷章取義,但是,他為什么要斷章取義?
因為赫胥黎那書的第三部分《科學與道德》是批評科學迷信。赫胥黎說,自然科學宣稱的決定論與必然性,與宗教并沒有什么不同,庸俗唯物論的物質第一性,物質決定論,也與唯心主義的決定論沒有什么不同。赫胥黎更預言說,未來的趨勢就是機器取代人,這非但是不道德的,而且也是人類的巨大災難。這本書的第四部分《資本——勞動之母》是批評資本主義破壞自然生態,他說人類最大的資本,就是大自然,離開了自然,勞動不可能憑空創造財富,以破壞自然為前提的發展,等于自我毀滅。書的第五部分《人類社會的生存斗爭》,直接批判達爾文,赫胥黎明確指出: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用于人類社會是錯誤的。第六部分《社會疾病與糟糕療方》,更直陳資本主義不是解決社會問題的藥方,資本與技術聯手破壞自然,毀滅人類共同體,資本的壓迫剝削是最大的社會問題。
總之,被嚴復斷了的這四個部分,分別指出:科學技術的發展造成人的物化,造成機器壓迫人、取消人,資本主義的發展以破壞自然為代價,資本主義就是壓迫與剝削。
那么,難道就不要發展了嗎?就不要資本了嗎?難道就不要科學技術了嗎?
這些話,不是半夜雞叫,又是什么呢?
試想,這些話,這種主張,不僅是在嚴復的時代,就是在今天的西方世界,能公開堂皇地宣傳嗎?能在大家喝的正嗨的時候貿然叫起來嗎?
何況,對當時科技落后、經濟落后的中國來說,說這種話有人懂嗎?這種半夜雞叫的效果是怎樣的呢?這樣說,這樣叫,難道不會被洋務派、被康有為梁啟超們,被一切進步人士群起而攻之,視為反動嗎?
于是,還是不叫的好吧。
嚴復說,他翻譯的過程是夏日如年,歲月躑躅。這就是因為他知道,說話很難,站在當時的中國立場上設身處地說話,尤其難。
赫胥黎在他的書里明確指出,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個法則根本不適合人類社會。而史華慈、李澤厚兩位大家都認為,正因為嚴復反對赫胥黎這個觀點,所以,他就在赫胥黎的書里加入了斯賓塞,翻譯了一半赫胥黎,突然感覺不對,于是他又反過來用達爾文、斯賓塞的進化論去批判赫胥黎。
嚴復想在《天演論》里調和赫胥黎與斯賓塞,但這么一弄,無異于是讓黑瞎子嫁給貓,這種翻譯嫁接,如果不難產,生下來的只能是熊貓。
啟蒙是吶喊,但卻有不同的喊法,正如貓和熊,叫的聲音不一樣。
實際上,嚴復何嘗不知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不好,社會達爾文主義不好,但是,不好又怎么樣?嚴復所面臨的世界,就是一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世界,這個世界奉行的就是叢林社會的法則。你說這個法則不好,有意義嗎?
貓遇到黑瞎子,難道它能改造公熊,變成公熊?
對嚴復的翻譯工作評價最為獨到的,其實是其老同學薩鎮冰。他說,赫胥黎的書是講座的合集,其風格是討論性的、反思性的,語氣是平和商量的,而嚴復的翻譯風格卻是激烈的、焦慮的、前言不搭后語的——這是非常到位的評價,為什么?因為赫胥黎是英國紳士,英國是強者,強者當然平和,而嚴復是中國人,當時的中國是弱國,中國要亡國了,嚴復怎么能不激烈、不焦慮?
嚴復最大的問題,并不是他“說不清楚”,他最大的倔強,恰恰就在于他不想說清楚——這就是魯迅說的“我不愿意”。他最大的謙卑與驕傲就在于:在他固執地堅持,對于這個世界好與壞,沒有一個人可以說清楚——不愿意隨大流,不下斷語,這是他的底線。
人類可以進化嗎?社會可以改造嗎?追求平等互助的革命會成功嗎?
對這個問題,嚴復的回答是——我說不清楚,因為有過太多的苦難失敗,太多的叛賣與墮落,因此,對于未來如何,我不知道。
那么,人生就是苦難嗎?弱肉強食就是不能違抗、不容挑戰的宇宙法則嗎?
對于這個問題,嚴復的回答同樣也是——我說不清楚,因為人類歷史上有那么多與天爭勝,當然也曾經有過天翻地覆慨而慷。
在改革的、激進的時代,嚴復的這種“說不清楚”算是保守,那么,在消極的時代,嚴復的這種態度又意味著什么呢?
這種態度意味著拒絕,“我不愿意”——這是現實世界可以永世長存的拒絕,是對壓迫、剝削、欺詐、苦難的世界可以永世長存的拒絕。嚴復當然不知道黑夜還有多長,他不能斷定明天是否還有日出,但是他拒絕,他“不愿意”——這種拒絕意味著,即使革命失敗了,斗爭變味了,而那個反動的舊世界也絕不可能永世長存——而這就是“天意從來高難問”,這就是天演,甚至,這就是“天譴”。
這個世界是復雜的,并不是非黑即白。馬克思說,唯心主義者不知道,正是歷史中那種“壞的一面”在推動歷史的發展。毛主席說,總是有兩種前途,兩種可能性。好都是從壞里變來的,這個世界永遠有矛盾。
魯迅說,嚴復是感覺最敏銳的,這是因為他在所謂盛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毛主席說,嚴復是先覺者。什么是先覺者?我想,就是在舊世界最強大的時候,預感到其必將崩潰的人。
這就是嚴復所謂不可思議的“天演”,這就是魯迅所謂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2.“我有迷魂招不得”
在一八九八年二月的《擬上皇帝書》中,嚴復沉痛地說:
今者陛下君九萬里之中國,子四百兆之人民,榮業可謂至矣。然而審而言之,則所承之重,實百倍于古之帝王;所遭之時,亦古無如是之危急者。國之富強,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諱,不敢徒以悅耳之言,欺陛下,竊以為無一事及外洋者。而之所以獲全至今者,往者以外人不知虛實故耳。故中國今日之大患,在使外人決知我之不能有為,而陰相約,以不戰而分吾國。使其約既定,雖有圣者,不能為陛下謀也。為陛下謀,務及此約未及之際,此臣所謂時之危急者也。
什么是大清的現實?
嚴復明白地說:一、清王朝除了一層層的自我欺騙,除了自我忽悠之外,其實空空如也,“國之富強,民之智勇,臣愚不知忌諱,不敢徒以悅耳之言,欺陛下,竊以為無一事及外洋者”——這就是清王朝面對的現實。二、逆轉這種現實必然性的,其實只有兩種偶然性。一個偶然性,是出現一個超越秦皇漢武的偉大的歷史英雄(光緒讀罷只能苦笑);另一個偶然性,就是這種自我忽悠竟然能把列強也給忽悠了,使他們一時不敢貿然對大清下手(這同樣使人苦笑)。三、清王朝最緊迫、最必須面對的現實是,不斷割地賠款之后,財政完全破產崩潰。當下,如果以改革自強的名義,大張旗鼓地向列強借款,那就正中列強的下懷,使中國進入列強的債務圈套,使中國淪為債務奴隸。而這些借款合約一旦簽訂,列強就可以不戰而分中國。
嚴復不但預言了戊戌變法的失敗,而且預言了后來巴黎和會上中國的命運——實際上,直到很晚之后,梁啟超才認識到向西方大肆舉債,與西方的金融體系接軌,把海關讓給洋人管理,這是落入了列強的“滅國新法”——而這恰恰是嚴復在戊戌變法前的擔憂。
說到洋務運動與戊戌變法,說到嚴復與康梁,他們的區別究竟是什么?
第一個區別就是辦學堂還是興學校。而“學堂”與學校不同,一般的研究往往把這二者混同了,忘記了其最簡單的區別——學堂是官辦的,而學校是民辦的。
洋務運動最大的成果就是辦新學堂,而晚清新學堂辦出的最大的成果,其實就是造就了嚴復這樣的人。嚴復既是新學堂第一批優才,也是最重要的新學堂——水師學堂的總辦。
一八八〇年李鴻章奏設北洋水師學堂,電召當時只有二十六歲的嚴復任北洋水師學堂“洋文正教習”。此前,各種新學堂的正教習都是洋人,而嚴復則是第一個擔任這個職務的中國人。一八九三年,嚴復再任天津水師學堂總辦,直到一九〇〇年這所學校在八國聯軍與義和團的戰爭中被毀,前后達二十年之久。
與洋務派不同,康有為、梁啟超反復主張的,其實并不是洋學堂,而是民辦“學?!?。他們反對的恰恰就是官辦洋學堂,而他們所說的學校,其實就是理學意義上的講學——也就是廣收門徒,宣講自己的學說。
學堂與學校之爭,其實古來有之——王安石變法期間,就把太學改為三舍,用官辦的國家教育體系為變法改革培養干部。所以,宋徽宗時代曾經取消了科舉,只是從太學里選拔干部、人才,這當然是非常大的改革,它從根本上動了地方士大夫的奶酪。于是,二程、張載、朱熹他們就轉而提倡學校,他們說,三代之治有學校而無學堂,朝廷辦學堂,這就是違背了學在民間的圣人之教,以學校對抗學堂,這是宋代理學興起的背景。
晚清的洋學堂中體西用,但學堂里教授的主要是新學,而戊戌變法打的旗號卻是復興理學。在戊戌變法前后,康有為等一再主張廢科舉興學校(如《變法通議》),實際企圖,并不是建立西方式的現代教育體系,而是主張像孔子那樣辦私學收門徒,宣傳自己的政治學說。
大學是研究學問、傳播知識的地方,不是宣講政治觀點的地方——這是韋伯在《以學術為業》里的著名觀點,這似乎也是嚴復的觀點。所以,嚴復在給梁啟超的信里說,康有為對于什么是現代教育一竅不通,他所宣講的那些知識,混同了理學與西學,造成的只能是知識的混亂。
要研究新學問,傳播新知識,首先必須有新教材。嚴復主持新學堂,他最大的貢獻就是編寫教材。一九〇二年,嚴復應管學大臣張百熙之聘,出任京師大學堂編譯局總辦,他的工作也是編教材。嚴復通過翻譯,引進了一系列西方教材,但是,嚴復所編教材的最大毛病,就在于這些編給體制內的人看的教材,不符合體制內的學術規范,只要是科舉出來的人,都看不明白這里面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幾個意思。
嚴復主管水師學堂長達二十年,這個位置不能說不重要,嚴復把自己的長期無所作為,歸結為李鴻章不重用他,甚至一度想改換門庭,投到張之洞門下。但是,嚴復只有二十六歲的時候,李鴻章就把北洋水師學堂總辦的大任交給他,這難道還不是重用嗎?
嚴復在這個重要崗位上之所以一直提拔不起來,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不會寫材料,不會寫公文,不會寫折子。他操著一副莫名其妙的語言在體制內摸魚,這就是因為他不是科舉出身,缺乏起碼的公文訓練,不會寫課試文章,也就寫不了公文,寫不了公文,就缺乏做官的基本素質。這就是嚴復多次參加科舉,反復研究八股文的原因。雖然后人說他創造了一種“邏輯化的文言文”,但這種邏輯化的文言文,在給《天演論》作序的吳汝綸看來,依然還是不通順的八股文。在科舉出身這方面,他的地位遠不如科舉翹楚康梁。
嚴復第一次給皇帝上折子,就是一八九八年的《擬上皇帝書》,他第一次被皇帝接見,也是這一年的九月十四日,而那時嚴復已經四十四歲了,作為重要的一個官員,處在如此關鍵的一個崗位上,卻從來沒有給皇帝寫過折子,也從來沒有見過皇帝,這是什么原因?除了嚴復的公文寫得不合規范之外,這里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在清王朝的體制內,給皇帝、給上級匯報工作,是必須按照規矩層層上報的。特別是在關鍵崗位上,說話、寫文章都是要嚴格走程序的,越級上書,那是要殺頭的。
對于大清的問題,世界的變局,嚴復雖似乎比康有為看得更明白,但因為他是官,所以是有約束的——比較嚴復,康有為就是個民間人士,康有為以民間的身份收徒講學,他的言論自由度顯然要大得多,于是,康有為反而可以大鳴大放。
康有為起初也沒有資格上書言事,但他和梁啟超可以辦《時務報》傳播自己的聲音,他還可以替封疆大吏代筆寫折子(如《錢幣疏》),由學校而學會,康有為在地方大員的支持下,風生水起,看得嚴復眼熱。于是嚴復也在天津辦《國聞報》,但銷量不行,那就是因為文章不行。老嚴一怒之下,竟然希望朝廷下文,規定官員必須讀報。這是靠行政命令辦事的官僚思維,結果自然適得其反。無奈之下,嚴復只能將《國聞報》賣給日本人。
二十年來,嚴復逐漸躺平消沉甚至抽鴉片,這里的關鍵問題,并不是因為他沒有得到重用,而恰恰是他被李鴻章用在了一個十分關鍵敏感的崗位上。今天看來,正因為這個崗位十分重要,水師學堂總辦這個名頭格外搶眼,所以,任何人在這個崗位上其實都必須小心翼翼,何況嚴復自己也確實不太會干事——他連辦文辦會的本事都沒有。所以,他白白浪費了二十年的青春和大好時光——再回首,似乎一切都來不及了。
嚴復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瞻前顧后,計密成迂”,就是思想深刻,行動迂腐。他滿腹經綸,目光遠大,是偉大的思想家,偉大的學者,但他確實不太擅長寫《少年中國說》這樣的文章,他甚至不擅長編教材,只是在翻譯西方著作的過程中,夾雜著自己的見解,前一句,后一句,左一句,右一句,看起來像是拼湊——他顯然對自己非常不滿,嗚呼嗚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于是,他在抽鴉片、娶妻生子中打發著無聊的時光。
讓我們想象一下那場紫禁城里遲到的奏對吧:
光緒:你在任上多少年了?為什么一向沒有折子?
嚴復:臣不擅辭令……
光緒:什么是不善辭令?
嚴復:臣一向不通文法……
光緒:朕看你的翻譯,大體還是好的,為什么不早呈給朕看?
嚴復:臣一卑微俗吏,按例,臣……
光緒:按例?
“我中國之弱,在庸俗之吏多,豪杰之士少。文法者,胥吏倚為牟利之符;公文者,官僚倚為藏身之固。公事以文牘相往來而毫無實際,人才以資格相限制而日漸消磨。困天下者,在一例字;誤中國者,在一私字”。
光緒弱矣!
但僅憑這段話,他的見識,其實不弱于秦皇漢武。
3.“改革”與“革命”
平心而論,在批評大清弊端這條道上,嚴復的言辭最為激烈,他走得也最遠。后世看來,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那些激烈的反傳統言論,基本上都是從嚴復那里來的,只不過,與五四時代的陳獨秀們不同,嚴復不以發明家自居。他從來不說這些過激言論是他自己的發明,他自己只是翻譯外國人的話,至于說得對不對,那是洋人的事,反正我編的都是“參考消息”。聽不聽由你。
正是嚴復通過翻譯,建立了一種中西對比的模式,比如說——中國和西方的一個區別在于:西方文明在學術上黜偽崇真,在制度上為公屈私。而中國的弊病他當然不敢明說,但你如果讀了《法意》,意思自然就很明白: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中確實涵蓋了一個中西對比的框架,就是孟德斯鳩這部寫于大明王朝期間的書,開了“妖魔化中國”的先河。
孟德斯鳩說,西方有共和制,有君主制,但無論如何,好歹有法,君主也得守法,而東方的統治者簡直無法無天,東方連君主制都沒有,東方的制度是“專制”?!皷|方專制主義”這個說法,就是孟德斯鳩發明的——當然,他書里的“東方”,主要是指波斯。
隨著中國不斷地被西方打敗,特別是甲午戰爭的失敗,這對中國造成極大的刺激。革命的思想在中國興起,推翻帝制,推翻滿清,最根本上就是要推翻專制和專制主義,于是,推翻專制制度,建立共和制度的辛亥革命終于爆發。
當然,嚴復的用意從來不是革命,而是改革,清王朝其實也想改革,但這些改革都失敗了,為什么?
嚴復說,這是因為不明白什么是改革,不明白真正需要改的是什么,結果只能是越改越糟。
拿戊戌變法來說,其核心是制度的改革,就是改官制,改制度,它認為中國的問題是官不行,于是,就廢科舉,辦學校,罷官僚,用紳士,興新軍,讓八旗復員待業;但設立了新官、新機構、新軍,舊官、舊機構、舊軍隊還不可能廢除,于是改來改去,機構倒是比原來更為龐大。比如說,過去舊教育是用不了這么多機構、這么多人的,但是,一旦辦新學堂,就要增加許多學官、職務、頭銜、帽子,這些都是要錢來養著的。晚清的學部就是改革的產物,學部的改革就是評人才,簡而言之,給了人才的帽子就得給錢——一下子評出這么多人才,這都需要錢來養著。
一九〇一年初,嚴復完成了《國富論》的翻譯,這本書同樣講到了中國。
亞當·斯密主張勞動價值論,他說,勞動分為兩種,一種是生產性勞動,一種是非生產勞動。明清中國的問題在于:從事生產性勞動的人太卑賤了,勞動力工資太便宜了,雖然有足夠大的市場,但“勞動生產率”和勞動工資一直在停滯中衰退。于是,出現了奇怪的現象,第一,龐大的財富,都被增加的人口吃掉了,難以形成資本的積累。第二個問題就是——不從事勞動的官僚、紳士、讀書人實在太多了。中國的讀書人,從他讀書第一天開始,就把動手看作骯臟的事情,一旦他開始讀書和動腦,就不再動手,因此,就不可能產生立足于動手的實驗科學。第三,因為勞動力太多,勞動工資很低,所以,用人力就比用機器要便宜,更符合效益,這就阻礙了向機器方面的投入。
如果從勞動價值論的視野看晚清的腐敗,那最腐敗的就是新政,就是洋務,當然也包括學堂。北洋海軍花了巨資,買了世界上最貴的軍艦,請了世界上最貴的教習,結果在甲午戰爭中一敗涂地。嚴復作為海軍學堂總辦,除了編了幾本莫名其妙的教材之外,就是抽鴉片躺平,尸位素餐,其實難辭其咎。而張之洞的漢陽鐵廠,好大喜功,其實礦石都不合格。
其次,原來認為,問題是舊官不行,所以便大規模用新官,用留學生??婆e不行,于是就辦學堂。學堂之外,還有學校;學校之外,還有學會,各種學會滿天飛。但正如嚴復所鄙視的那樣,這些留學生、改革派,舊學不行,而洋文也是半瓶子醋。舊官貪污,但畢竟還有所作為,而新官不但貪污,辦事能力還不行。
康有為半輩子都在以維新?;实拿x斂財,而李鴻章、袁世凱、徐世昌包括北洋政府里的那些人,哪一個不主張新政,哪一個不主張改革,但是,他們與舊體制有著血肉聯系,他們一邊當官一邊發財。從某種意義上說,嚴復自己就屬于這個群體,他既當官也撈錢。一九〇一年二月翻譯了《原富》,五月上旬就北上就任開平礦務局華部總辦,于是,《國富論》成了賺錢手冊,《論法的精神》成了妖魔化中國的指南。在水師學堂當著總辦,嚴復還在上海經營著規??捎^的洋車行,兼任復旦公學校董,又擔任安徽高等學堂監督。改革就是引進人才,各路改革家都把他當作人才引進,于是他四處兼職,到處掛名拿錢。作為少年得志的改革家,他的作為令人失望。
恰恰是這樣的改革導致了革命的爆發,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改革造成的負擔不但是財政上的,而且也是行政上的。因為改革推不動,就不斷設立促進改革的機構,不斷下文嚴責。光緒鬧改革的時候,批文如雨點般下達,下面根本不能落實,光填表都填不過來,結果是人人叫苦,人人反對新政。
4.“空談”與“實際”
改革、變法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這是我們歷史,需要思考的問題。
戊戌變法的改革目標是改上層,改官制,而嚴復、蔡元培的目標是辦教育,培養人才,那么,人才的標準是什么?嚴復、蔡元培一致認為,大學者,研究精深之學問也。所謂人才,就是會搞真學問,精深學問的人。
那么,究竟什么才叫真正的學問?什么才是大學要研究的精深的學問呢?
嚴復提出——這叫“群學”,群學也就是科學。
什么是大學之道?由此看來,大學之道,就是指科學的方法,科學的道理。而他又說:科學的方法,一曰內籀,一曰外籀;一為歸納,一為演繹;一為邏輯推演,一為經驗總結;一是在詞與詞之間建立邏輯關系,一是在詞與物之間建立經驗的關系;前一種方法是推理,后一個方法是實驗。
嚴復批評說,中國傳統的學問,一是不講邏輯,二是不講實驗。因此,咱們空講了幾千年大學之道,但對于什么是科學的方法,卻一竅不通,這就把科學講成了玄學、心學、理學、道學,而中國的學問就成為說不清楚之學,成為饾饤之學,而這就背離了大學之道。
嚴復是群學的發明者,因此號稱科學之父。在《群學肄言》中,他又把群學劃分為學科,于是科學,就成了分科之學,而最基本的分科是“名數質力”。力,物理學;質,就是化學,變質就是發生化學變化;數,數學;名是指邏輯學。
科學的根基是邏輯與實驗,物理學與化學,這是實驗的;數學與邏輯學,這是推理的。嚴復認為,一切知識的基礎,無論中西,都是“名數質力”。
那么,科學與群學,從哪里起源的呢?從中國起源的。嚴復說,《易經》中主要就是講名數質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薄茖W就是中國發明的。
名數質力,這是科學群學之母,有了名數質力這個母雞之后,它還要下蛋,怎么下蛋呢?
嚴復說,有了這個基礎之后,結合自然、人工、進化三種不同進化方式,于是就有關于“天地人”的知識。天,就是天文學;地,是地理學;用科學的方式去研究進化,這就是科學的知識體系。
這是什么樣的體系呢?人的知識有主觀的和客觀的兩種,一種“體”的,一種是“心”的。體,首先是生物學、動物學,因為人是一種生物,有動物性。心,是人的關于一切主觀的道德的學問。
而這還不夠,這需要進一步引申——心理學和生理學又可以發展為主觀的和客觀的知識,而我們所說的所有的主觀的知識,比如說政治、刑名(法律)、理財(經濟)、歷史等等,這些都可以看作是人類的主觀,屬于“心”。至于其他——農、兵、商、造機器、開輪船,這些都是“用”,屬“體”。
講到這里,估計被啟蒙的群眾已經暈菜了,但嚴復說這依然遠遠不夠,這還不是落實大學之道,這么干,也只是為建設世界一流大學,打個基礎而已。
今天看來,如果用嚴復的這一套去辦大學,改造大學,那就真不得了。因為按照他這一套去干,知識就會不斷地分化下去,隨著知識的不斷分化,學科就要不斷被創辦出來,而隨著學科的不斷分化,大學就要不斷地擴大,一直擴大到無窮無盡。用我的同事李零的話說——只要有了母雞,大學就是養雞場,雞要不斷下蛋,賣雞蛋的錢還不夠養雞的——這幾乎是必然結果。
正是嚴復用所謂科學的方法構造了一個現代知識體系。他準備把這個知識的體系納入北京大學的學科建設之中,造成一個分科大學。當然沒有成功,他在北大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與其說嚴復給出了一個無所不包的答案,不如說他提出了一個深刻的問題。
清王朝的失敗,難道是因為缺乏包羅萬象的知識體系,難道是因為沒有辦好真正的大學嗎?
清王朝為什么失?。窟@里最簡單的理由,就是因為大清打不過西方列強,打不過人家,說什么都沒有用。
槍桿子里面出政權,這是真理,是十九世紀、二十世紀最殘酷的真理。
在晚清,深刻地認識到這個真理的人,叫魏源。
在帝國主義面前,中國最需要提倡的道德學問是什么?也就是章太炎所謂武德。
但章太炎畢竟還是書生,而魏源不是書生,此人是戰略家。他以為——經術、治術即戰術,學問的最高境界是戰略。
他有《默觚》《圣武記》和《海國圖志》,先進的中國人關于武裝斗爭的思想,包括毛澤東的《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等一系列著作,都是這種學風的繼承與發揚。
儒家的理想是追慕“三代之治”,而戊戌變法的旗號,同樣也是回到世界大同,回到三代之治,正是魏源一舉推翻了這種新儒學。他重新解釋“三代之治”的出發點,就是“三代之戰”“三代之兵”。如果離開了戰爭,離開了武裝斗爭,那就沒有了三代之治——這是開天辟地的學說,這是真正的面對歷史之問,時代之問。
魏源說,三代之戰,皆義戰,三代之兵,皆王師,這是什么意思呢?這也就是說,三代之戰,都是貴族武士之間的戰爭,是正規軍的戰爭,是根據貴族的禮儀進行的義戰,而這種戰爭與老百姓和夷狄無關。貴族打仗,老百姓與夷狄都是看熱鬧的。因此,三代之戰,是有限戰爭,所謂三代王師之戰,乃貴族之戰,而不是“人民戰爭”。
正因為這樣的戰爭不涉及老百姓與夷狄,于是,三代無流民,無流民則無流寇,三代也無夷狄,而無夷狄則無外寇。
那么,什么叫三代以降?這就是說——三代之后,戰爭的形式發生了根本變化。春秋戰國,百姓與夷狄都被拉了壯丁,這樣一來,貴族戰爭、王師之戰,就變成了人民戰爭,成為全面戰爭,而百姓夷狄被拉壯丁,于是就有了流寇與外寇,參戰的人數、戰爭的規模、破壞力就空前加強了。特別是秦實行農戰以來,戰爭由貴族正規戰,變成全民皆兵,而隨著夷狄的加入,則使戰爭進一步變成了全面的草原山地游擊戰。
我們怎樣回到三代之治?靠讀書靜坐當官是不行的,因為離開了三代之兵,就不能真正理解三代之治。魏源由此推翻了宋明理學的基礎,他認為,最誤中國者,就是宋明理學,而宋明理學錯誤的根源,在于錯誤地理解了易經之陰陽。
究竟什么是政治?
政治是斗爭,而戰爭是政治的延續。
魏源以陰陽解政治,這便是陰陽為政。什么是陰陽?上位者為陽,百姓為陰。而陰陽化為地理地勢,則平地為陽,山區草原為陰;大陸為陽,海洋為陰。以陰陽為戰,陽者為正規軍,陰者為百姓、為夷狄。古往今來,戰爭的最有利因素,就在人心、地勢,在百姓與夷狄之中。
從魏源的角度說,嚴復其實并不懂易經。這正如宋儒不解陰陽,邵雍之太極圖,立足于男女交媾,這是只講男女和合,定一切于父子君臣,而不懂所謂和合,乃天地古今和合,上下和合。而三代之政,就本于天地和合,上下和合,天地之道,陰陽之交,天與人交相勝,核心就在于兵,知兵者,在于知地勢,知人心,知夷狄、知百姓,然后方知陰陽。
天地戰陰陽,宇宙戰洪荒——此所謂天演,這是魏源理解的天演。
如果從陽的一面看,論科學技術財力法制,清王朝與西方列強按照所謂國際規則打正規戰,自然毫無勝算。但是,如果從陰的一面看,從虛的一面看,中國與自己的敵人打運動戰、游擊戰、引夷入內陸決戰,把敵人引進來打游擊戰,則優勢在我,而不在彼。
在晚清的大變局中,魏源提出,以八旗軍與英軍打正規戰,絕無勝算,只有發動最廣泛的人民戰爭,只有從陰的角度去作戰,才能取得戰爭的主動,這是他對鴉片戰爭失敗的總結。在林則徐的支持下,他更提出,必須從中國的地勢角度考慮,以西北地區去應對歐亞大陸,同時,以中國的西南地區和東南地區為據點,去控制南洋與西南洋,才能開辟中國的海洋時代。如果與西方勢力決勝于太平洋,則屬以短擊長。嚴復是海軍出身,是海軍學堂教習,但他對于大陸與海洋的見識,顯然不如魏源。
什么是空談誤國?梁啟超說,昔之空談談孔孟,今之空談談科學。
中國最需要什么教育?
魏源說,我們最需要的是政治教育和歷史教育,而且是從陰的一面,而非陽的一面,去講政治,講歷史,我們當然需要教材,但最需要的是反面教材。我們需要學習西方,但不是把它當作正面教材,而是當作反面教材。我們不是要看西方怎么說,而是要學習他們怎么做。
什么是政治?政治是謀略,我們自古以來講的那些大道理不是謀略,因此不是政治,這不過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現。
什么是歷史?歷史是死去的人留給我們的經驗教訓。魏源說,歷史就是“陰教”,它教導我們勿忘國恥,報仇雪恨,臥薪嘗膽,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中國缺乏的不是什么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而是恨的哲學。我們今天需要的,是不惜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教育。
5.涅槃
魏源是晚清最偉大的思想家,但是他的思想幾乎完全被埋沒了,最后他信了佛。
晚清乃至近代以來偉大的人物,幾乎沒有一個不與佛學有淵源、有緣分。
嚴復說,天意從來高難問,天演就是“不可思議”。有人說,“不可思議”就是悖論;還有人說,“不可思議”就是不可知論。而這都不甚靠譜,因為嚴復自己說,“不可思議”就是佛家的“涅槃”。
什么是“涅槃”?
譚嗣同說,與天地為一體,與蒼生為一心,這就是仁。而儒家的仁,就是佛家的慈悲。
這真是悲欣交集??!
豈有文章驚天下,漫道書生事不成,百年一覺浮漚里,悲欣交集說摩登。
二十世紀的中國,二十世紀的世界,是血流成河,淚流成海的中國與世界。二十世紀爆發了兩次世界大戰,是政治斗爭白熱化的時代。
如果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去看,那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從政?
譚嗣同說,佛曰大無畏,在二十世紀投身于政治,等于去做烈士,下地獄。
他最偉大的一句話是:“作吏一年,無異入山?!?/p>
什么是解放?
譚嗣同說:“人生天地間,天必有以困之。以天下事困圣賢、困英雄,以道德文章困仕君子,以功名困官宦,以貨利困商賈,以衣食困百姓。天必欲困之,我必不為所困,是在局中人自悟耳。夫不為所困,豈必舍天下事道德文章功名貨利衣食而不顧哉?不過盡所當為,其得失利害不攖我之心。”
“強為其善,成功在天”。
譚嗣同,湖南瀏陽人。瀏陽河,轉過了幾道彎,幾十里水路到湘江?江邊出了個什么人,領導人民得解放?
“中國人民正在受難,我們的任務是去解救他們,我們要努力奮斗,而要奮斗,就會有犧牲啊……”
譚嗣同犧牲了,犧牲即是涅槃。
譚嗣同臨刑前,對監斬的剛毅說,我還有一言。剛毅不顧,譚嗣同遂從容就義。
譚嗣同,他有話沒有說就死了;魏源有許多話沒有說出來,他也死了。魏源的書叫《默觚》,意思是沉默的奏折,或者沉默的酒杯。魯迅解釋說,這是沉默的號角——魯迅的見識,總是比同時代的人厲害。
沉默啊沉默,不是在沉默里爆發,就是在沉默里滅亡。
不能在沉默里爆發,這就是焦慮,嚴復的著作里寫滿了焦慮。
在焦慮里等待未知,等待滅亡或者新生,這算不算修煉?這算不算人間的涅槃?
嚴復在《天演論》里曾大發感慨,他說,人類文明起源于兩種態度,一種是佛教的人間皆苦,一種是希臘斯多葛派的人間皆樂。從前者看是大悲,從后者看,是大喜。一切遭遇都是奇遇,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在血流成河、淚流成海的二十世紀,誰能置身于血雨腥風的政治風口浪尖,而又能置身事外,其樂無窮地健康長壽?誰能在百年浮漚里拈花微笑?
我想起一個人,是章士釗。魯迅寫文章罵他是犬儒,犬儒,就是斯多葛主義的通俗說法。古人還有一種說法,那就是“狂狷”。
此人青年時代,與章太炎、張繼、鄒容結拜為四兄弟,鄒容《革命軍》封面上的三個字,就是他寫的。那時鄒容氣盛,問章士釗:大哥太炎寫了《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三哥張繼以無政府論名世,小弟我寫了《革命軍》,二哥你有什么作品?
章士釗于是發奮,回去就寫了《孫逸仙》。而當時的孫逸仙,正化名中山樵做地下工作,不過眾人眼里一廣東海盜。章士釗這書里,首次把他命名為孫中山,稱他為革命旗幟。你看——連“國父”孫中山這個名字,都是他給起的。
同盟會、光復會改組為國民黨,章士釗不同意。黃興說,你不同意就不準離開開會的這個屋子。孫總理關了他兩天,他一怒之下,反而跑去投了袁世凱。
在朝鮮提拔袁世凱的長官叫吳長慶,章士釗就是吳長慶的孫女婿,袁世凱自然把他當恩人供著。但一看袁世凱要當皇帝,他又跑了,跑到南方去討袁。楊昌濟臨終前寫信給他,推薦兩個救國之才,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蔡和森。那個時候,章士釗正是南方革命政府的秘書長。
青年毛澤東張羅留法勤工儉學,一貧如洗,無奈之下,在上海找到章士釗,章士釗一拍腦袋,就給了初次謀面的毛澤東兩萬大洋。其實章士釗當時也沒錢,他的兩萬大洋是從杜月笙那里要的。章士釗與蔣介石,有兩個共同的兄弟,一個是黃金榮,一個叫杜月笙。合起來正好也是四兄弟。
給孫中山命名,是袁世凱的恩人,與蔣介石合用把兄弟,于是這些人都有理由把他當佛供著,而毛主席更念舊,解放后每年都給他發錢,祝他健康長壽。
二十世紀血雨腥風,但這位章士釗活了九十多歲,平生大概只遭了一次難?!拔母铩背跗?,革命小將躬行天抄,竟然抄了他的家,當夜章士釗即給毛主席寫信,說自己就要九十,如今真是逢了盛世了。敢于給“激情燃燒的歲月”公然一盆冷水,老了老了,他還如此狂狷。
還有,尼克松訪華,美方一定要一本《柳文指要》,帶回去認真研究,理由是,那十年里,公開出版還拿了巨額稿費的書,只有章士釗的這一本。
一杯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什么是天演?這就是章士釗的天演。
章士釗辦的最后一件事,乃是以耄耋之年,奔走兩岸和平統一。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于行。章行嚴,九十二歲病逝于香港,終老在路上。
嚴復說,善惡苦樂,不過在一念之間,人生就是修行,無所謂苦樂,無所謂樂觀與悲觀,無所謂希望與絕望,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多年之后,我們怎么理解他的話?
毛主席說,嚴復是“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那么,嚴復之后呢?
嚴復的長子嚴琥,長于佛學,原本是個虔誠的佛教徒,抗戰勝利后,他忽然覺悟,轉而心向共產黨,并于一九四七年加入中國民主同盟,奮起反對國民黨的獨裁統治。
新中國成立,一九五二年,他開始擔任福州市副市長,依然履職盡責,坦誠敢言,一九五七年忽然被劃為右派,一九六一年,四年之后,終于被認定錯劃,給予摘帽改正。
一九六一年,也就在父親被摘帽改正的那一年,嚴復的孫子,嚴琥的兒子嚴僑——乘獨木舟偷渡臺灣,在臺中一中任教。而在當時一中學生李敖的眼里,嚴僑是一個令人傾倒的天才,他甚至是李敖畢生唯一承認的天才。
當年的嚴僑是全體學生的偶像,至于他為什么如此有魅力,李敖后來才知道,原來他是中共地下黨。
嚴僑孤身一人,深入虎穴,為的就是以先進思想啟蒙臺灣青年。而李敖青年時代,就是從他那里知道了馬克思主義的道理。
在白色恐怖下,嚴僑必然地被捕了。嚴復的孫子被捕后,在美麗島——原來叫火燒島這個地方,被關了七年。有一首歌,叫《綠島小夜曲》,唱的就是美麗島。李敖以為他死了,結果他竟然還是被放出來,嚴僑沒成譚嗣同的理由,就是因為他是嚴復的孫子。
世界上有因果嗎?李敖說,這種事情說不清。
嚴僑被釋放后,又回到了中學教書,不久皈依了佛教,對密宗深有研究。
他后悔嗎?
他晚年說,我不相信國民黨能把中國救活,因為國民黨的根爛了。我還是想回大陸去,那里雖然不令人滿意,但總是有新的、向上的氣勢,那里是有朝氣的。共產黨即使犯了錯誤,也有糾正的希望。而國民黨我是始終看不起的……
這綠島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搖呀搖。
姑娘喲,你也在我的心海里漂呀漂。
讓我的歌聲隨那微風,
吹開你的窗簾。
讓我的衷情隨那流水不斷地向你傾訴。
嚴復晚年說,說到將來,是說不清楚的,至于希望這種東西,如果你心里有,那總還是有的吧……
嚴復逝世于一九二一年十月二十七日。
那一年的七月,嚴復的一個熱烈讀者,叫蕭子升的青年,獨自漫步于浙江南湖,他看到煙雨之中,一艘大船正向他開過來,當時他非常感動,他想:就是在這艘船上,誕生了中國共產黨。而他的兄長毛澤東,當時就在那艘大船上。
一九七四年七月,嚴復的孫子嚴僑病逝于臺灣,終年五十四歲。
二〇〇五年,中國共產黨追認嚴僑為革命烈士,嚴僑之子嚴正,將中共撫恤金兩萬美元追加到六萬美元,成立嚴僑基金,用于資助貧困學生。
二〇〇〇年,福建省人民政府與清華大學合辦嚴復思想研討會,研討會論文集由時任福建省長主編、作序。
什么是天演?什么是天道?
椰子樹的長影,
掩不住我的情意。
明媚的月光,
更照亮了我的心。
這綠島的夜已經這樣沉靜。
姑娘喲,你為什么還是默默無語。
這歌真正悲欣交集。
嚴復喜歡的是悲欣交集,他在悲欣交集中活著,在悲欣交集里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