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中的鄱陽湖
鄱陽湖,古稱彭蠡湖,它上吞眾水而下納長江,是古代中國重要的水陸交通樞紐。千百年來,在湖畔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除了商賈官宦,不乏中國最優秀的詩人。他們絡繹不絕地走近鄱陽湖,仿佛赴一場盛大而華麗的雅集。
環湖好山青嶂列,一泓新水綠羅鋪。詩人仰觀藍天流云,俯瞰碧水泱泱,徜徉于青山綠水,流連于漁歌簫鼓,靈感泉涌,才情勃發,發思古之幽情,抒人生之感慨。
其中,自然少不了唐朝詩人。
一
長安元年(701年),張九齡赴京應試,過大庾嶺,順贛江而下,經彭蠡湖入長江。他觸景生情,寫下《自彭蠡湖初入江》:
江岫殊空闊,云煙處處浮。
上來群噪鳥,中去獨行舟。
牢落誰相顧,逶迤日自愁。
更將心問影,于役復何求。
這是張九齡早期的代表作,展現了其山水詩“含清拔于綺繪之中,寓神俊于莊嚴之內”的特點。空闊的江景與獨行的扁舟,群鳥的聒噪與詩人的孤寂,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江岫”“云煙”的宏大意象中,以“牢落”“逶迤”等疊韻詞增強韻律感,展開羈旅的愁思與人生的追問。“孤舟獨行”的象征意味,既有唐代士人的孤獨體驗,也不乏初入仕途的詩人的某種忐忑。
26年后的開元十五年(727年),張九齡赴任洪州(今南昌)途中經過彭蠡湖,又寫了《彭蠡湖上》:
沿涉經大湖,湖流多行泆。
決晨趨北渚,逗浦已西日。
所適雖淹曠,中流且閑逸。
瑰詭良復多,感見乃非一。
廬山直陽滸,孤石當陰術。
一水云際飛,數峰湖心出。
象類何交糾,形言豈深悉。
且知皆自然,高下無相恤。
此時的詩人,已歷經官場跌宕。湖水浩渺,含著動態之美;時間推移,展現泛舟旅程。自然的壯闊與時光的流逝,暗含了對命運的感慨。“一水云際飛,數峰湖心出”,虛實結合,營造出“天人合一”的意境。《全唐詩》收錄此詩時注釋道:“以自然之理觀照世事”,“高遠清絕”。
功名事業和自由人生,是盛唐詩的兩大主題。《彭蠡湖上》以湖的壯麗景觀為背景,通過細膩的自然描寫與深刻的哲理思考,展現了張九齡對自然與人生的獨特感悟,體現了唐代山水詩的典型特征與文人的精神追求。其語言凝練、意境深遠,至今仍具啟發意義。
二
開元二十四年(736年),在張九齡幕府任職的孟浩然途經彭蠡湖,作《彭蠡湖中望廬山》。與張九齡注重哲理提煉不同的是,孟浩然側重描寫山水的壯美,抒發隱逸情懷:
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
掛席候明發,渺漫平湖中。
中流見匡阜,勢壓九江雄。
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曙空。
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
久欲追尚子,況茲懷遠公。
我來限于役,未暇息微躬。
淮海途將半,星霜歲欲窮。
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
這是孟浩然的代表作之一。詩以“太虛生月暈,舟子知天風”起筆,通過“月暈”這一自然現象預示天風將至,既體現了詩人對自然規律的敏銳觀察,又為后續的湖景描寫奠定時空背景。舟子掛席候明發的細節,將靜態的湖面與動態的風浪結合,形成“渺漫平湖中”的遼闊意境,也為后續的遠眺廬山埋下伏筆。
詩人以“勢壓九江”凸顯廬山的巍峨,將其置于九江之上,賦予其磅礴的氣勢。隨著天色漸亮,“黤黕容霽色,崢嶸當曙空”,進一步勾勒出山體的暗沉與陡峭,而“香爐初上日,瀑水噴成虹”則通過香爐峰日出與瀑布化虹的奇觀,將自然景觀推向極致。
孟浩然擺脫了應制詠物的狹隘境界,給開元詩壇帶來了新鮮氣息。其山水詩描寫尤其逼真,其意又不純在山水,還有懷才不遇的感慨。
是彭蠡湖撫慰了他。“入世”與“出世”并存,是盛唐文人的精神風貌。孟浩然在彭蠡湖中遠望廬山,見景生情,想起了古時的隱士高人而感嘆自己為行役所縛,盼望將來也能遠離塵俗以山水為侶。《彭蠡湖中望廬山》中雄渾與細膩的結合,以及對自然與人生的深刻思考,體現了其藝術成就與歷史價值,使其成為盛唐山水詩的典范之作。
三
李白一生中多次到鄱陽湖、上廬山,留下了許多詩作。
安史之亂后,顛沛流離的李白攜夫人來到彭蠡湖,尋找安身之處,寫下《入彭蠡經松門觀石鏡緬懷謝康樂題詩書游覽之志》(簡稱《入彭蠡經松門》):
謝公之彭蠡,因此游松門。
余方窺石鏡,兼得窮江源。
將欲繼風雅,豈徒清心魂。
前賞逾所見,后來道空存。
況屬臨泛美,而無洲渚喧。
漾水向東去,漳流直南奔。
空濛三川夕,回合千里昏。
青桂隱遙月,綠楓鳴愁猿。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
吾將學仙去,冀與琴高言。
彭蠡湖水勢浩蕩、煙波浩渺的景色,以及“青桂”“綠楓”“愁猿”的意象,營造出清幽寂寥的意境,融入了詩人特有的浪漫想象。李白以自身視角重新詮釋謝靈運的山水詩境,既是對歷史的致敬,也是對自身精神追求的映照。這種“今昔交織”的敘事方式,成為后世文人山水詩的典型范式。
《入彭蠡經松門》不僅是李白個人情感的結晶,也是中國山水詩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詩中“松門”“石鏡”等意象,成為鄱陽湖文化符號的象征。
廬山東南五老峰,
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攬結,
吾將此地巢云松。
(《登廬山五老峰》)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望廬山瀑布》)
鄱陽湖邊,廬山東南面的五老峰,就像青天削出的芙蓉,在陽光的照耀下金光燦然。遠遠的香爐峰上,云霧縹緲,瀑布像銀河一樣飛落而下。這里可以攬結九江的無限秀色,可以擁抱鄱陽湖的浩渺煙波,還有哪里比“此地”的“云松”更適合筑“巢”?遺憾的是,已經打算晚年隱居廬山“羽化出囂煩”的李白,最終未能從“囂煩”中超脫出去。年近耳順,他給自己招來流放之禍。幸好不久在“長流夜郎”的途中遇赦。
遇赦后的李白自江夏再下尋陽(即潯陽,今江西九江),泛舟彭蠡湖,寫詩寄友人:
浪動灌嬰井,尋陽江上風。
開帆入天鏡,直向彭湖東。
落景轉疏雨,晴云散遠空。
名山發佳興,清賞亦何窮?
石鏡掛遙月,香爐滅彩虹。
相思俱對此,舉目與君同。
(《下尋陽城泛彭蠡寄黃判官》)
詩歌描寫了鄱陽湖和廬山的雄奇壯麗景象,境界開闊,想象豐富。“開帆入天鏡,直向彭湖東”,船行于明亮如鏡、水天一色的鄱陽湖的情景,尤為生動。
這次,李白最后一次登廬山,作《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詩人以仰角寫廬山“瀑布相望”“銀河倒掛”“翠影映日”“鳥飛不到”的雄奇,又以俯角寫長江“茫茫東去”“黃云萬里”“九道流雪”的壯美。詩人歷盡磨難,依舊豪放不羈。
四
中唐詩人劉長卿,以五言詩見長,有“五言長城”之譽。
鄱陽寄家處,自別掩柴扉。
故里人何在,滄波孤客稀。
湖山春草遍,云木夕陽微。
南去逢回雁,應憐相背飛。
(《送舍弟之鄱陽居》)
劉長卿長期身處江南貶謫之地,弟弟將去鄱陽安家,故里已沒有親人了,自己也是與弟弟“相背飛”的“滄波孤客”。詩人那時似乎還沒有去過鄱陽,不免為弟弟在鄱陽的孤寂憂心。只能以想象的“湖山春草遍,云木夕陽微”祝愿弟弟在新居地開啟的生活。“春草”是希望,“夕陽”是哀愁。
乾元三年(760年)春,遭貶的劉長卿從蘇州赴洪州待命,途經余干。李白流放夜郎獲赦,正從白帝城返回。兩人在余干相遇,劉長卿作《將赴南巴至余干別李十二》贈別:
江上花催問禮人,
鄱陽鶯報越鄉春。
誰憐此別悲歡異,
萬里青山送逐臣。
“李十二”即李白,“問禮人”借孔子問禮老子的典故,暗指李白為老子后人,凸顯其瀟灑不羈。“江上花”“鄱陽鶯”是鄱陽湖春景,喻李白獲赦后迎來的自由與生機。
余干就在鄱陽湖邊,鶯歌燕舞春色正好。李白大難不死浪跡江湖,我卻只有萬里青山送去貶謫地——同是唐代詩壇的扛鼎人物,不同的是此刻的際遇:一遇赦,一遭貶;一歡,一悲。而鄱陽湖,正是二人相逢的地點。
劉長卿這首以鄱陽湖為背景的送別詩,以及《送李侍御貶鄱陽》《奉送盧員外之饒州》等,皆真摯動人。集中表現他對鄱陽湖情有獨鐘的則是《題王少府堯山隱處,簡陸鄱陽》:
故人滄洲吏,深與世情薄。
解印二十年,委身在丘壑。
買田楚山下,妻子自耕鑿。
群動心有營,孤云本無著。
因收溪上釣,遂接林中酌。
對酒春日長,山村杏花落。
陸生鄱陽令,獨步建谿作。
早晚休此官,隨君永棲托。
友人王少府“解印”,擺脫官場束縛,選擇歸隱江南的鄱陽,在堯山修建別墅“堯山隱處”,邀劉長卿作詩。劉長卿便寫了這首典型的山水田園詩。鄱陽湖畔,時光似乎靜止。隱逸的詩意,延續了陶淵明、謝靈運的神韻,更貼近王維、孟浩然的山水詩特色。
五
在此留下了最深刻的人生記憶并訴諸輝煌詩章的是白居易。
年青時,父親病逝,白居易曾前往鄱陽投奔時任饒州司馬的長兄白幼文,途中夜泊江浦,寫下《將之饒州,江浦夜泊》,一展孤寂愁緒:
明月滿深浦,愁人臥孤舟。
煩冤寢不得,夏夜長于秋。
苦乏衣食資,遠為江海游。
光陰坐遲暮,鄉國行阻修。
身病向鄱陽,家貧寄徐州。
前事與后事,豈堪心并憂。
憂來起長望,但見江水流。
云樹靄蒼蒼,煙波澹悠悠。
故園迷處所,一念堪白頭。
詩人因思鄉、憂愁而作此詩。“云樹靄蒼蒼,煙波澹悠悠”,是對江浦蒼茫夜色的寫實,營造出寂寥而悠遠的夜泊景象。全詩用詞簡潔,卻層層遞進,既寫景又抒情,個人的困頓、思鄉與自然景色交織,情感與景物相互映襯,具有強烈的畫面感,是描繪鄱陽湖夜色的經典篇章。白居易的《將之饒州,江浦夜泊》與李白的《尋陽送弟昌峒鄱陽司馬作》并列,豐富了鄱陽的文化遺產。
多年后,白居易貶官鄱陽湖區江州,作《琵琶行》,名動一時。
鄱陽湖成就了偉大的詩人和不朽的詩篇。
(作者:陳世旭,系江西省作協原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