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深山》:超越信息牽引,向文學內部探索
韓國作家韓江獲諾貝爾文學獎以后,先鋒派作家北村道出了自己的思考。他直言:“諾獎呈現那種擁抱宇宙的文學巨匠的時代早已結束,不僅托陀二翁這種未得獎大師的標準,連馬爾克斯、黑塞、辛格、福克納、紀德這一級的‘偉大作家’也不再呈現了。”
先鋒小說的堅守者
當前的文學創作和之前有著巨大的不同。現在文學容易受到一些外來因素的影響,受到很多有“質量”因素的牽引,影視、視頻、互聯網、算法、社交媒體,可能還有人工智能與科幻的潮流。這和時代、社會、科技迭代過快息息相關,卻和我們之前拜讀的文學作品、受的文學教育有些格格不入。在過去,文學可能就是文學,文學就是巴爾扎克等作家與作品。但是今天,文學作為單一渠道、純粹體裁的歷史已經悄然結束。
這個時代如果誰還在延續著托爾斯泰、陳忠實、路遙這樣的原教旨文學,我認為是呂新。他和他的小說,特別是《深山》——作為呂新暌違多年、滿懷真誠與悲憫的精神還鄉之作,有一點文學遺產的味道。這和呂新老師常年堅守先鋒這一創作模式,推進自己探索進步有關系。
作為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呂新與格非、蘇童、孫甘露等開創了一代文學風氣,被譽為“先鋒五虎將”之一。迄今三十余載,作為堅守者,呂新的文學探索,超越了形式,孜孜不竭。作為個人感受,他的作品是很難被改編的,可能也難以和影視結合,甚至難以再改造成其他的形式,或者是被各種“主義”“議題”拿去做一個論據。呂新的小說《深山》是文學、小說本身,是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作品。
而支撐我認為《深山》是一部杰作的理由,主要有兩點:一是立體感——這是法捷耶夫在評價《鋼鐵是怎么煉成的》時提到的概念。他說:“這部小說不是自始至終都有著作為一部現實主義作品所非常需要的立體感,(完美的小說)應當善于在每一個情節中借助于某些筆觸,暗示出當時人們所處的環境、周圍的事物,比如說物件、光線陰暗,人物和事物之間以及人們相互之間的關系……”這就是說,好的小說應該提供一個立體感或者是空間的感覺。
《深山》是我拜讀過的二十一世紀最佳長篇小說之一。它勝在于紙上建立了一個真實、還活生生的空間。這部近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文本主體不是故事事件、不是人物傳奇,而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晉北山村——這一獨具中國民間性的時空土壤。小說極具畫面感和空間感,調用視、聽、聞等通感,書寫深夜、山洞、水缸、白楊樹等極富詩意的民間意象,通過嫻熟的藝術手法,想象描摹豐厚的中國北方的鄉村細節,以及生活在其中的山村百姓的生活日常、生命體悟和精神思索,色彩濃郁,干凈深沉,令人得到心靈的撫慰和凈化。
不落窠臼的詩性語言
其二是呂新那令人沉迷的、不落窠臼的詩性語言。我們現在寫作,包括我自己寫作,可能存在一個較大的問題,是受到太多外物的牽引和干涉,來自于文學內部的探索在失守。這里面最突出的是本雅明提過的一個概念——消息。消息指向即時轟動,它依附當下,短暫的生命力只有一瞬,猶如一個煙花馬上就爆炸了。我看公眾號,寫作者會逐漸地追求轟動,追求及時的數據反應。很多人喪失對自己、對文學的理解而去選擇一種更接近于消息,更接近于自媒體、短視頻、網絡文學、影視劇的寫作方式。這不是對文學的擴充,而有可能是掏空。本雅明在近百年前面對報紙廣播的媒介變革,正如當下文學之于智能手機、網絡媒介的更迭境遇。
呂新《深山》的語言,勻稱、飽和、清澈、有流動性,有文學本身的自然,又奔涌出汪洋般的思考,有著托爾斯泰般的氣息,詩意內斂而又宏闊結實,這種語言我知道它是經過作者艱辛的磨煉和不竭的探索。僅舉以兩例:
“哪里的深山都沒有門,如果在進山的地方有一扇上面生長著草木泥石的渾然一體的山門,關上后,整個山區就是一個寓言的世界,甚至本身就是一個寓言。”
“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出洋相,現蒙昧,扮老實,演猴戲,被淳樸,被山野,被遙遠,被詩意,不想看你在世人面前豁牙露齒,躬身塌眉,不想聽見你亂麻般的鑼聲,不想看見你彎腰駝背的樣子,卻仍然每年至少有四十頁的風景描寫獻給你——只獻給你,只秘密地獻給你。”
呂新在語言的三個方面同時進行了自我探索,一是對鄉土語言進行了常年的關注和常年的提煉,第二個方面是對白話文進行了自己的摸索和對他人的攝取,第三則是對文學本身用于敘事的語言的摸索——它來自“先鋒”,也來自二十世紀現代作品。呂新將鄉土、白話文、敘事等三種語言捏合為一種成熟而親切、讓人崇敬的語言,它不是我們日常交流的、貧瘠的粗線條的語言,而是帶有文學、經驗的提煉,是創新的語言。它不在我們現實空間存在,只會在文學世界存在。
和這種語言相像的是被譽為“阿根廷民族史詩”的高喬詩歌。高喬人是十七到十九世紀生活在南美阿根廷的游牧民族,“跋涉于潘帕斯大草原和陡峭的山峰,苦斗于露天、蠻荒與畜群之間”。高喬人過的是很粗獷的游牧生活,也行吟游唱,而最終是阿根廷城市詩人們把他們的日子寫成了史詩,推向巔峰。
文學家在拯救我們這個貧乏的世界。如果我現在去太行山山溝溝,我不會覺得這個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即使把我放之巴黎,我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好看的,這個時候就是我們需要文學家的時候。呂新是太行山的普魯斯特,是太行山的總結人和世界神圣性的復現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