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新:深山(長篇小說 節選)
第一章
正月
看完一本小人書以后,整整一個晚上,耗子都在琢磨土匪的事,連戲也沒顧上去看。
他媽從外面用棉簾子把窗戶掛好,披著一身白花花的雪花回來,說,你爹見過。
耗子說,你沒見過?
他媽就說,看愣得!我能見?我不能見!我要是見了他們,早就叫搶走了,哪還能有你。
聽他媽這么說,耗子的頭上就又有兩根藍瑩瑩的青筋忽然跳出來,在他細白的額頭上嘣嘣地蹦了兩下,然后又伸展,躺倒。嘴卷成一個筒狀,倒吸了一口涼氣,又一次覺得并發現很多事情都危險至極。人世間險惡無比哩,耗子想,不僅他媽危險,就連他自己原來也很不保險呢,隨便問了一個不重要的小問題,沒想到竟還牽扯到有沒有他這樣的事。那也就是說,這世上要是沒有他,其實也是完全可以的嘍?他媽從爐子底下抽出火柱,在爐子里捅了兩下,立刻便有紅黃的火光躥起來,耗子覺得有些熱,還有些渴,忽然想起吃飯前凍出去的冰棍,不知凍好了沒有。冰棍是用糖水凍的,里面放了糖精,非常甜。耗子出門就直奔窗臺上放冰棍的那個碗,看見墻頭全白了,白了的墻頭變得又圓又厚,院子里也白得一個腳印都沒有。
順著風,從戲臺那邊傳來凄楚楚的胡琴聲和清脆晴朗的鑼鼓聲,耗子聽出是那種牛皮蒙的小鼓,鼓皮表面已被敲得又白又紛亂,像是敲出了骨頭,又好像一片有無數人行踏過的地。
凍得鼻青臉腫的小道士說,二師兄,您最近看見我奶奶了么?
二師兄說,呸,住口!出家人哪有什么奶奶,出家人沒有奶奶,以后再不許說這種糊涂話!
雪花紛紛揚揚,臺下有人在笑,還有人把嘴張成一個黑洞,任由颼颼的冷風灌進去。
小道士一個人推磨,邊推邊唱。二師兄坐在高臺上喝酒,學理論,啃豬蹄。
小道士說,出家人不讓喝酒,你經常喝,你還去張寡婦家串門,我要告訴師傅。
高臺上的二師兄說,你就不怕我打斷你的狗腿?你要是不想要你那兩條腿了你就去告。
很多人想看張寡婦,很耐心很激動地等著,但是這個戲里沒有張寡婦,所以始終沒出場。有人唉聲嘆氣,失望之極。后來終于出來一個女的,但不是張寡婦,而是一個背著槍的女的,她剛把槍拿到手里,還沒有開始瞄準,臉上抹著青灰色鍋灰的二師兄噗通一聲從高臺上跌了下來,摔在地上。二師兄跌下來的時間有點早了,拿槍的女的頓時又羞又惱,滿臉通紅,很明顯那個人不是她打下來的,是自己跌下來的,但是她出來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他打下來。
臺下有人記得這個戲以前沒有這些,后面這一段是最近幾年新加上去的。
為啥沒有張寡婦?本來看好一個,很適合演張寡婦,從年齡到氣質都很符合,但是那個女的死活不愿意,多次做工作也做不通,后來,她提出要一百斤麥子才肯演,這一下就把前來做工作的人嚇得再也不敢登門了。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倒是愿意演,她們的家人卻堅決不同意,說演個丫鬟、小姐,演個女民兵沒問題,演寡婦萬萬不行,主要擔心她們日后萬一真的應驗了,那找誰說理去,找誰包賠去?還有一個女的,兩年前死了男人,干部們去動員她,讓她扮演張寡婦。她說,你們還嫌我不夠敗興么?還想讓我去臺上再敗興一回,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去動員的一看,話都說到這地步了,還咋好意思再逼人家,再一想,確實也不合適。
扮演小道士的是許家窯的一個孩子,年齡看上去比五燈稍大一些,他們唱了一個道情小戲,唱完后從后臺下去,然后坐著馬車就走了。夜空漆黑,但是因為正下著雪,又是灰白的。
兩邊的山,原本黑硬,現在落滿雪,變得又白又虛遠,回許家窯的馬車走在往北去的川道里,先還能聽見鈴鐺聲和膠皮轱轆輾在石頭上的聲音,后來就逐漸聽不見了,也看不見了。
外村來助演的走了以后,這才輪到二燈他們正式上場。禮貌問題,友誼問題,就像家里來了客人,要請人家上座一樣,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到了他們那里,也是一樣的次序和待遇。
二燈在后臺化裝,因為擔心臉不亮,所以連續在臉上涂了兩三層凡士林。二燈抹啊抹,抹了一遍又一遍,平時各方面都很粗的一個人,沒想到竟還有這么細繁的時候。薛九成站在旁邊,看著一碗飯一樣地看著里面已經凹下去的那個盛著凡士林的小圓盒子,對方每挖一下,他的嘴里就會及時地發出咝的一聲,就像從他的身上挖走了一塊肉。油彩和凡士林都是薛九成年前親自從城里買回來的,有時候越看還真的越有點像他身上的一塊肉呢。化裝化得已不像本人的二燈沒有說話,臉上是一種非常陌生又十分遙遠的表情,就像一張畫上的一個人從畫里走出來,面目鮮艷,衣飾蒼翠。薛九成走到一邊,剛想摸出水煙抽,風把一條黃色的二道幕刮到他的身上,頓時把他纏住,不得不站起來把自己解放出來。天氣冷得厲害,五燈凍得流著鼻涕,兩只手又紅又硬,貓一樣用頭頂起后臺上帆布的一角,聲音興奮而又低暗地叫了一聲“二哥”。臉上涂了紅白油彩和凡士林的二燈像一只陌生的鳥一樣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這已經不錯了,沒有罵他,五燈想。
這以后,一陣激烈的鑼鼓聲突然從靠墻坐著的幾個人中間急促地響起,張牡丹的大爺張金倉叼著煙,披著一件帶著毛領子的棉襖,閉著一只眼,把小鑼敲得像是一個人在急急地逃跑,一群人在圍捕。平時他在飼養場站在墻角尿尿的時候,也是披著衣服,閉住一只眼,好像在瞄準。鼓聲咚咚地響起,后面跟著胡琴,再往后,二燈扮演的趙匡胤就在消融的雪水一樣的胡琴聲中走了出來。一上場,底下的人們就看到他滿臉全是白森森的光,油亮極了,坐在前排的人們甚至能看見他臉上的那些小坑小洼里也全是亮汪汪的油。又見他綠色旋風一樣地轉身,帽子也不是皇帝的帽子。王星才的奶奶趙四女納悶,就問旁邊的人,不是聽說趙匡胤是皇帝么?那不是應該穿著黃澄澄的龍袍上場么?咋是綠的,穿得像個秀才一樣?旁邊史龍龍的爺爺知道趙四女無知又沒有見識,可是也沒辦法,多年夾壁鄰里的,還得給她解說,就說還不到時候呢,這會兒還沒當皇帝呢,哪有龍袍,就得穿成這樣的。一個膀大腰圓的后生說,這還著急,該穿的時候就穿呀。王星才的奶奶趙四女不高興地對那個后生說,又沒問你!然后惱怒地把身子挺直,扭頭望著臺上。大多數的人都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似乎臺上的人穿什么都正常,也都能接受。實際上也是,無論穿什么,那都是人家的事,戲里的事,愛穿啥穿去,和他們這些看戲的又有啥關系呢?臺上怎么穿,他們就怎么看,不是么?臺上的人假裝吃飯,你還能關心吃的是啥飯,放鹽沒有。
雪還在下著,也仍然還有人趕來,有遲來的把衣服往上拉,當傘罩在頭上,望著戲臺,后面就有人罵,因為被擋住了視線,完全看不見戲臺上的人。前面的要是個厲害的,就回過頭來也對罵,要是一個不厲害的,就走開,或者把先前撐起來的衣裳再放下來,接著再看。
臺上身穿綠色長衫的“趙匡胤”問面前忽然出現的一名白衣女子家在何方,哪里人氏。
就在白衣女子說話那時,五燈吃驚地看見一個白色的比一根火柴棍還要小的小人兒從二燈的一個鼻孔里悄悄地走了出來,小人兒有胳膊有腿,啥都不缺,只是個頭小一些,好像只有一顆蕓豆那么大,像一兩歲的小孩子玩耍一樣,一出來就在二燈的鼻孔外面很笨拙地蹦跶了幾下,之后手搭涼棚,朝戲臺下面的人群看著,打量著。白衣女子說了些啥,五燈也沒聽見,沒顧上聽,五燈的注意力全在那個白色的小人兒身上。紛紛揚揚的雪花從青黑的天上降灑下來,飄落在很多張密密麻麻的人臉上,有的上去以后就化了,有的卻把人裝扮成了白毛人,不管是頭上有白毛的還是沒白毛的,都朝著戲臺,望著臺上。從臺上往臺下看,是無數張熱氣騰騰的臉,那小人兒好像有些吃驚,五燈覺得他就要走了,果然接著就看到它乳白的比豆芽還要小的背影,像一個沒有任何顧慮和煩惱的小孩那樣往后面去了。
忘了那是初幾了,只記得是正月里的一個晚上。人們吱吱地從雪地上來,又從雪地上去,成團成筒狀的白氣從一些嘴里精瘦地躥出來,或者肥厚地挪動出來,那即是一些有聲音的話;那些沒有聲音的,只能目測為一團一縷的心事。在白亮的汽燈的映照下,地上的雪放射出一種又藍又白的青光。不過很多人都覺得,無論是臺上咝咝響著的汽燈還是臺下吱吱扭扭的雪,都不如“趙匡胤”的那張臉那么又白又亮,五燈也那么覺得。除了那些以外,五燈還發現二燈一上場就像極了一個喝了水銀的人,一張臉白得讓人害怕,上面既沒有一點血色,又沒有任何表情,一雙化過了裝的描繪得又黑又大的鳥一樣的眼睛也不知看著哪里。后來,一條假裝的路出現了,他在一個據說是岔路口的地方停住,在臺上做各種動作,從一匹同樣并不存在的馬上下來,放開嗓子唱,聲音高亢嘹亮。唱完以后,臉上多出了一些東西,看不出是水還是淚,也說不定是汗,油亮明光。唱完走完,又到一張桌子前去飲酒,背對著臺下的人們,端起滿滿一碗酒,用袖子遮住一飲而盡。那滿滿一碗,其實并不是酒,只是一碗水。
當二燈背對著臺下的人們,伸手端起那一碗“酒”時,五燈的耳邊忽然傳來咔嚓的一聲,覺得有東西折斷了,很沉重地倒下了。五燈看著二燈的那個長長的綠色背影的時候,就覺得二燈好像已經死了,卻還奇怪地直挺挺地站在清冷有風的臺上,底下的人們也沒有發現。
后來,綠色背影的二燈就被抬到后面的帆布棚里去了,不一會兒就死了。
有人說,趁胳膊和腿還軟,得趕快把唱戲的衣裳脫下來,不然再過一會兒等全身都硬了,就不好往下脫了。于是就有好幾只手一起上去幫忙,發現胳膊上還有溫度,果然也容易脫。
這事發生在五燈十歲時的正月。一轉眼幾個月就過去了,到了夏天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再記得扮演趙匡胤的二燈了,冬天又排戲的時候,已經又換了新的人扮演趙匡胤。只有五燈偶爾還能想起死去的二哥,五燈會想起遍地的雪,戲臺上青白的汽燈和黃色的帷幕,二
燈的綠色背影以及從二燈的鼻孔里悄悄出來的那個白色的小人兒,它站在二燈的鼻孔前很是認真地朝臺下打量了一會兒。五燈曾經和家里人說起過那個白色的小人兒,但是沒有人信他的話。另外,五燈也不明白皇帝為啥不吃東西,而是一上來就飲下了滿滿的一大碗酒。
三爺常在梁上或者溝里放馬,不在梁上就在溝里,五燈不上學的時候,就去和三爺放馬。梁上如果有一棵孤零零的樹,五燈遠遠地就直奔那棵樹過去,三爺一準在樹下坐著或躺著。
五燈說,三爺您有沒有覺得,那碗水不對呢。
三爺說,哪碗水?
五燈說,您忘了?就是我二哥裝趙匡胤時喝的那碗酒。
三爺說,你是說二燈?他也真夠老實的,舔一舔就行了,他還真的都喝了。
五燈說,其實不喝也行?
三爺說當然行,又沒人計較,你沒喝,誰還能跑上去逼著摁著你喝了,誰不知道戲是假的,更何況他還是背對著臺下的人們。他倒好,幾百年沒見過水似的,一口氣喝了大半碗。
五燈看著三爺,心里在想著正月里的那碗水,覺得那應該是一碗清水。五燈想,肯定是一碗清水,一碗清凌凌的水,要是水里顏色不對,或者一看就烏里麻糊的,二燈肯定也不喝。
三爺從臉上捉住一只螞蟻,看了看,扔到了一邊。三爺說,有人給那水里放了東西了。
五燈說,放了東西,放了啥東西?
三爺說,還能有啥,藥,鬧耗子的藥,能毒人的藥。
五燈說,毒藥?三爺您覺得是誰放的?
三爺說,那就不知道了,那哪能知道。
五燈說,三爺您給算一下,推斷一下,看看是誰。
三爺說,那哪能算出來,我又不是算命的。看看誰平時和二燈不對。
停了一會兒又說,也不一定真就是那個不對的做的,另外有人幫他放也說不定呢。
聽三爺這樣說,五燈就坐在那里想,使勁地想,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誰和二燈不對。
馬在不遠處吃草,天藍得讓人盯上一會兒之后就會覺得眼前發黑。
五燈問三爺,皇帝每天都吃啥?
三爺說,那還用問,肯定都是最好的。
五燈說,啥是最好的?
三爺的嘴里左旋右轉地運動了一會兒,嘴朝前噘起,感覺要把什么東西從里面推出來,但是運動到最后,也并沒見有什么東西從嘴里出來,反而又重新癟了回去。五燈定定地看著,不知道三爺這是在干什么,總覺得無論任何時候他的嘴里好像都有什么東西嚷著走著要出來,卻又很少見過真正有什么東西出來。等嘴里的運動停住以后,三爺說,這孩子愣得,連啥是最好的也不知道了,那還能有啥,當然首先就是餃子,天天餃子,從年初一直吃到年底。
聽三爺這樣說,五燈驚呆了,眼前頓時浮現出紛紛揚揚的滿滿一房子白面,人進去挖面,突然沒了,哪去了,掉到面里淹死了。五燈說,啊呀,那真太有錢了,那么吃,那得費多少面?
三爺說,咱們那么吃才叫費,人家吃,不叫費。人家天天吃餃子,喝香油,饅頭蘸糖。
五燈說,旁邊是不是還放著一碗肥肉?
三爺說,皇帝嘛,你想,那肯定有,少了誰的也不能少了他的,一碗全世界最肥的肉。不過要是每天吃,頓頓吃,他肯定也吃不動了,我估計一碗他肯定夠嗆,大概只能吃半碗了。
五燈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說,那剩下的半碗去哪了?
三爺癟了一下嘴說,操啥心?還替人家皇帝憂愁!賞給他下面的人吃,也說不定喂狗了。皇帝一邊懶洋洋地打飽嗝,一邊叫過他的狗,對狗說,我不想吃了,這半碗肉你吃了吧。
五燈說,不知誰能變成他家的人和狗哩。
三爺走風漏氣的嘴里發出咝的一聲。三爺說,嘁,你以為想變就能變,那也得個好命呢。
五燈就使勁地想象那一碗油汪汪的世界上最肥的肉,不一會兒便想得嘴里全是水。
三爺趁機還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地說,把一塊肥肉從亮晶晶的油里撈出來,放到嘴里咬,慢慢地嚼,啊呀,世界上再沒有比那更好的事了,那種時候,說吃完飯放下碗讓去死也愿意呢。又嫩又香的肥肉,每咬一口,肥肉上的油就吱吱地往出冒,往外濺,射到牙上,射到舌頭上,就像雨淋到墻上。接著又往嗓子里鉆,往進流,整個嗓子里,就變成一條輸油管。瘦肉哪能跟它比,干柴一樣,木頭渣子一樣,一點吃頭也沒有,我看見瘦肉,根本動也不想動。
五燈說,瘦肉也很好吃哩。
三爺說,嘁,一看你就不懂,你才活了幾年,吃過幾塊肉。有一年過年,翠屏她們給我拿來一大塊肉,我一看,紅石頭一樣,全是瘦的,當時就來氣了,對她們說,拿走,趕快都拿走,我不要!誰愿意要給誰去。見我生氣了,后來她們趕快又給我換了一塊同樣大的肥的。
五燈盯著三爺,看見三爺眼睛閃爍不定地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草,接著又看墻頭上的風,就覺得三爺后面這話很可能是在瞎說,有點兒吹噓。有人給他送過那么大兩塊肉么,五燈不信,還是同樣大的兩塊,一肥一瘦,不想要瘦的,馬上就又換成了肥的,世上有那樣的事么,自己賣肉也沒那么隨便吧。五燈想,你就吹吧,反正也沒人和你計較,沒人查對這事。翠屏是三爺的一個早已出嫁很多年的女兒,據說嫁得很遠,好像從沒回來過,五燈反正從來都沒有見過,只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卻也是從三爺的嘴里才聽說過的。三爺不知在哪一年去過一次翠屏的家里,回來后逢人就說那里有多好,地是平的,沒有山,沒有溝,連太陽都和這邊的太陽不一樣,連街上的狗都是細皮嫩肉的,順毛的。至于他的翠屏的光景過得有多好,那更是這里的人們想不出來的。有好多事情,你要是沒見過,真的是想破頭也想不出來的呢。
蚊子咬所有的人,但就是從來不咬三爺,見到三爺就跑,掉頭就跑,互相好像還轉告著,就都紛紛繞著走了。它們不是誰也不怕,誰都敢咬么,咋見到三爺就跑?三爺說他的肉是苦的,血也是苦的,就那,也已經剩下不多了,渾身上下一點兒油水也沒有,它們咬他做啥,冒一回險,卻什么也吃不到,它們才不干呢,它們也不傻。除了血不多,三爺的牙也基本沒有了,滿嘴里只剩下四個槽牙,上面兩個,下面兩個,還能勉強嚼一點東西。五燈想看看三爺的那最后四顆牙,三爺不讓看,把嘴閉得緊緊的。平時,那嘴經常半張著,基本是一個黑洞。五燈說,不讓看就算了,四個牙又不稀罕,孫守財家的那個孩子也是四個牙呢,不過人家的是門牙,上面兩個,下面兩個,都又小又白。三爺問,他多大?五燈說,好像才一歲。
從五月初一到五月二十五,這二十多天里其中有一天是三爺的生日,但是具體究竟是哪一天,三爺自己也不知道,因為三爺從來沒有過過生日。年后有一天,三爺對五燈說,就在那二十多天里,找上一個天氣好的日子,就把它定成我的生日吧。五燈說,那還能隨便定?三爺說,不然能咋辦,那你告訴我,我到底是哪一天生的?五燈說,那我哪能知道,那時候還沒我呢。三爺說,就是,連我都不知道,你又哪能知道。那咱們就慢慢選,總能選出一天。
一開始定的是五月初五,但是到了初五那一天,又是風又是雨,大白天陰得像一個晚上。五燈早早地就到了三爺家里,五燈指著窗戶外面黑漆漆的天氣對三爺說,等了好些天就等來這么一天,這能過?三爺也覺得不妥,等來的這一天不好,三爺說,那就再往后挪一挪吧。
五燈幫三爺把燈點著。三爺說,那就初九吧。
五燈說,初十,十比九大。
三爺說,還成天念書呢,啥也不懂,九才是最大的,九五之尊,哪有十的事。
五燈說,比如咱們倆人考試,你考了九分,我考了十分,你能說你比我考得多?
三爺說,不對,不是你那種算法,你舉的例子不對,反正是九大。
五燈說,十全十美,那是啥意思?咋不說九全九美?
三爺說,一家有十個孩子,你說是老九大還是老十大?你能先生老十,過兩年再生老九?
五燈說,我拿九塊錢,換您十塊錢,換不換?
三爺愣了一下,說,這孩子真能胡圪攪,將來長大了幫人打官司去吧,準能贏了。
三爺伸手一拍腦門說,啊呀,把我也圪攪糊了,差點忘了,眼跟前的事,就說你們家,你叫五燈,你上面的二燈三燈四燈,他們哪個不比你大,你倒是說說看,他們都沒你大?
三爺說,人人都要逢九,你聽說過誰要逢十?
五燈說不過三爺,就又定到了初九。
初九那天的天氣倒是還好,既沒有很大的風,也沒有雨,只是誰也沒想到三爺出門的時候跌了一跤,摔得臉上全是血,誰愿意自己生日的時候血淋淋的,恐怕沒有那樣的人,滿世界也找不到那么一個人,這樣一來,初九也就作廢了。五燈早些時候曾經提議的初十也不行,因為第二天三爺還在炕上哼哼,不能下地,沒有人愿意在自己生日的時候很難受地哼哼。五燈對三爺說,那就定到五月十三吧。三爺閉著眼睛說,你說十幾就十幾。就定到了五月十三。五月十三其實是個好日子,是天上的娘娘把瓶中的甘露灑向人間的日子,民間以往還有熱鬧無比的廟會,三爺嘴上沒說,心里其實非常滿意。想五燈這小鬼頭,冒打冒撞地一不小心竟給他選擇了一個這么好的日子,唯一的擔心就是怕自己命賤服不住,承受不起這樣的大日子。
三爺想吃肥肉,想吃饅頭蘸糖,不過五燈可沒有錢給他買肉,買糖。五月十三的上午,五燈用彈弓打下一只鳥,比麻雀畫眉一類的大多了,有喜鵲那么大,不過卻不是喜鵲,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五燈拎著那只叫不出名字的鳥給三爺送去,路上想著那么大一只鳥,夠三爺一個人吃一頓的了。五燈從一開始就決定不和三爺爭嘴,五燈要回自己的家里去吃飯。五燈一路跑著把鳥送到三爺家里,讓三爺自己燒水,煺毛,出門時覺得完成了一個很大的任務。
從遠處看,三爺蹲在那里像一塊瘦石頭,又黑又瘦,到了跟前,還是一塊瘦石頭,只不過變成了一塊會說話的瘦石頭,一塊有鼻子有嘴的瘦石頭,眼睛像石頭上凹下去的兩個小坑。晚上,五燈吃過飯以后,摸著黑去三爺家里,問三爺那只鳥的肉好不好吃,因為有些鳥的肉就純粹不能吃,比如喜鵲的肉。三爺說香倒是很香,就是沒什么肉,凈骨頭。又說,這會兒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它們也吃不上啥,有的鳥外表看身架子很大,其實所有的鳥都只是一把骨頭,要是秋天就不一樣了。三爺的嘴里吸吸溜溜的,為了對付那些骨頭和筋,三爺費了不少的勁,結果就是僅剩下的那四個槽牙都松了,用舌頭一舔,明顯感覺都在搖晃、活動。
三爺對五燈說,這回可是賠了,為了吃一點肉,四個牙都活動了。就又專門囑咐五燈說,出去可不敢說啊,這要是傳出去,可要叫人笑話呢,說這老漢沒出息得厲害呢,往后咋見人。
五燈對三爺說,這回沒過好,差點把牙過沒了,要不重過吧,等秋天的時候再過上一回。
秋天再過一回?
五燈說,八月十五咋樣,多好的時候,誰能有那么好的生日,全國人都在給您過生日呢。
三爺就有些害怕似地說,不敢定那種日子吧,那也是大日子呢,一般人會承受不住呢。
聽三爺這么一說,五燈也忽然覺得有些沉重,就說,那就錯開,反正是由咱們定。
五燈一鼓動,三爺也有點動心。不過,秋天又來了的時候,三爺已經不在了,也再也用不著過生日了。五燈坐在一堆散發著秋天氣息的干草上,看著頭頂上面青藍的天,看見來來往往的很多鳥的肚子都又白又圓,就想,三爺真是一個沒福氣的人呢,鳥瘦的時候,他非要過生日,鳥身上有了肉,他卻不在了,現在這時節,隨便捉一只啥都能給他變成一碗肉呢。
看見溝底下那兩間趴趴房了么,對,就是那兩間快要趴到地上的泥草房,五零年我們一家人從關塔回來,就住在那里。我們一回來,正趕上村里斗爭常遇春,分了他的家產,房子,當時正好帖二廣是主事的大掌柜的,看見我們一家人沒地方住,就把那兩間分給了我們。
常遇春頂著個地主的名分,就那么兩間趴趴房子?
不止,當然還有別的房,還有一個大院,就是后來常用來開會、分東西的那個大院。我們分的那兩間是單獨的兩間,這會兒看,當然不行了,老眼昏花,彎腰駝背,老得就快要趴下了。東西也像人一樣呢,一老了就不能看了,當年也是七八成新的,不然咋能叫財產。
后來的常二鎖常建民那些人,是不是都是他的后人?
都是。那一門人都很聰明,就是受了成分的害。常建民有個兄弟學習特別好,好也沒用。
帖二廣,那是一個好人。
是。要說毛病,他也有,但是他最大的特點就是正派,為人正派,不害人。一個人能做到不害人,就已經很難得了,再加上正派,那就更不容易了。他本人一間房也沒分,一家人還住在那兩間窯洞里。以后歷任的那些家伙們,再也沒有過他那樣的了,從來都是先盡自己,一個個鱉蓋一樣,看有啥好處,先抓到自己手里。你一個平頭百姓,你哪能鬧過他們去。
可惜早早地就死了。
好人不長命。
人一代不如一代,實現了啥又有啥意思,空余出時間想歪的?
好不好也都得往前走,不然你能咋,很多時候好像明知道不好也沒辦法。
一家人凍得吸吸溜溜的,不過終于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我媽說,把炕燒得熱熱的。
杜林筆記
印象中這一年多來,好像經常聽見撲通一聲,有人死了,過不了幾天,嘎吱一下,又一個人沒了,粗略算一下,可能已經有十幾個人先后都死了。走在路上,猛不防路邊的某個院子里忽然傳來凄涼高亢的嗩吶聲,咚咚的小鼓敲著,那即是在為他們送行,在家的最后一夜。最后一黑夜了,當然要盡力給他(她)吹打一番,第二天一早就要被抬出去了,永不再回來。以后這個家無論怎樣變化,家人發達還是受窮受人欺侮,都與他(她)無關了,也不再能插上手。想當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哭著來的,沒想到最后走的時候,竟又是在哭聲中走的。
生活是什么,很大程度上其實很像腌菜,把本來脆靈靈嫩生生的東西扔到咸鹽水里去腌,去泡,去浸,去漚,一天天地腌啊腌,泡啊泡,直到把你腌得發紅發紫,又漚得發酸發黑,軟塌塌的再沒一點兒脾氣,那時候你就行啦,腌成了,而且最終還有一個腐爛霉臭的結果。
又或者呢,不定哪時,很難說什么時候,一個生鐵圪蛋從哪掉下來,直接落到誰的頭上。我說的生鐵圪蛋,有純粹的物質的生鐵圪蛋,當然還有其他各種意義各種形式上的生鐵圪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