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8期|姜瑞光:蛻殼記
從戈壁歸來,左胳膊蛻皮持續(xù)了七日。那些半透明的角質(zhì)層蜷曲如枯葉,輕輕一揭便簌簌墜落,露出新生的淡粉色皮膚。我想起戈壁腹地遇見的蜥蜴——它正從舊殼中掙扎而出,尾部黏著未蛻盡的鱗甲,在沙地上拖出蜿蜒的痕跡。原來所有生命的重塑,都始于對舊軀殼的剝離。
千十七的黃昏
凌志給我下千人走戈壁挑戰(zhàn)書的時候,是春天的一個傍晚。我毫不猶豫地接下了挑戰(zhàn)書,以自己的體魄,在戈壁走上四天三夜108公里不是一件難事,不就是走路嗎?更何況是在有保障的前提下。我相信自己的體能,更向往凌志為我描繪的涅槃重生的精神氣象。
千人走戈壁需要眾籌來完成。我把眾籌信息發(fā)到朋友圈,妹妹迅疾發(fā)來留言:二哥,你就消停消停吧,什么歲數(shù)了,還去干這些事。妻子也不同意,理由和我妹妹基本差不多。我沒有爭辯,她們知道我的犟脾氣,只要是決定了的事情,就會一門心思去實現(xiàn)。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多,徒步平臺發(fā)來信息祝賀我眾籌成功。我正式成為千人走戈壁第十七期徒友,簡稱“千十七”。
我開始置辦徒步工具:登山杖、徒步鞋、睡袋、墨鏡、防沙套、腳套、手套、徒步襪子等,并開始訓練,從每天走一萬步循序漸進。我何嘗不知道徒步戈壁的兇險,但我明白自己內(nèi)心渴望向死而生的體驗。
臨行前,華清送給我四個字:涅槃重生。我百感交集,想到自己已經(jīng)人到中年困在溫水里太久,那些被生活磨平的棱角、被應酬淹沒的詩心,都在這四個字里蠢蠢欲動:適時歸零,清空負載,也是一場涅槃。我想看看,當剝離所有社會標簽,僅憑一雙腳能否走出新的可能。畢竟我在舒適圈生活太久了,需要這樣一場體驗。
我能想象出烈日高懸下的戈壁被炙烤的沙礫,我能想象出風沙彌漫的戈壁令人窒息的沙塵,我能想象出身體精疲力竭勞形苦心的絕望。千人走戈壁,不僅是一次精神與體力的挑戰(zhàn),更是一場靈魂的重塑。
網(wǎng)購了專業(yè)登山鞋,可出發(fā)竟忘了帶。當我從煙臺飛到敦煌,發(fā)現(xiàn)忘記帶徒步鞋的那一刻,我?guī)捉罎⒘恕M讲叫亲钪匾难b備,我只好重買了一雙,但極不合腳。我無奈決定穿旅游鞋徒步,作為對健忘癥的懲罰。
千人走戈壁出征大典在敦煌隆重舉辦,來自全國各地的一千五百多名徒友聚集于此。總指揮袁藝桐進行了鏗鏘有力的宣講,現(xiàn)場旗幟飄揚,熱情涌動。
晚上,我輾轉(zhuǎn)反側。我的鞋能行嗎?體力能跟上嗎?
第一天:放下
“放下束縛和牽絆,尋回本心的力量,覺醒一個全新的自己。”
晨光熹微,一輛輛大巴車載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徒友抵達戈壁。放眼望去,戈壁灘蒼茫空曠又雄奇。連綿不絕的礫石、沙石,起伏的沙磧泛著金黃,風蝕的紋路如歲月刻下的溝壑,層層疊疊漫向天際,巖石碎片在長期風化和侵蝕之下呈現(xiàn)出獨特的荒漠漆。太陽升起來了,戈壁灘上閃爍著金屬的光澤。一簇一簇的駱駝刺、小喬木、沙冬青等耐旱植物,都披上了銀色的光輝。戈壁晝夜溫差很大,清早砭骨的寒意讓人無處躲藏。喝下一碗壯行酒,周身熱流涌動,從胸腔向四肢蔓延,禮花炮騰空而起,赤橙藍靛紫,把戈壁的天空映襯得粗糲絢爛。
啟程了。
我們隊名叫“精彩人生戰(zhàn)隊”,隊長是林祥波,隊員有國棟、阿里、利華、曉麗等,總共十一人,按年齡排我是老大。我們按照事先分好的小組徒步行進,對講機四部,可隨時向隊長匯報行程或者應急呼救。
路上共有108面道旗,按照計劃今天要行進28公里,主題:放下。指示牌上寫道:“放下束縛和牽絆,尋回本心的力量,覺醒一個全新的自己。”這些話若放在素常,可能看都不看,但在戈壁就格外入心。戈壁的路像一條被遺棄的麻繩,被隨意拋撒在荒蕪之中,風裹挾著沙礫不斷侵蝕,路坑洼而扭曲,除了呼嘯的風聲,再無一絲回響。
上午的路程還算順利,下午徒步要求止語,在思考中走向遠方。太陽像個大火盆,炙烤著萬物。這時每走一步,雙腿都像灌了鉛,烈日抽絲剝繭般將體力耗盡,嘴唇干裂滲血,喉嚨里像塞著一團滾燙的棉花,連呼吸都成了奢侈的負擔。為了保持體力,預防中暑,我在路上喝了很多水,水分大抵都隨著汗水蒸發(fā)了,T恤衫干了濕,濕了干。
我們默默地執(zhí)著行走。經(jīng)過六個小時的“強行軍”,下午四點半,總算到達營地。
營地上的帳篷分成四部分,分別代表四個團:正道團、利他團、共生團、共贏團。按照層級順序,團后面是營,營后面是隊。我在共生團六營一隊。營地有拉伸部、醫(yī)療部、茶水區(qū)、烹飪區(qū)等,配套還算周全。衛(wèi)生間臨時用鐵板搭建,住宿以隊為單位,男女混住。電是車載發(fā)電機送來的。
熄燈前,隊友分享了當天的感受,隋國棟的一句話很撼動人心:只要走不死,就往死里走。是的,醒來又是重生。戈壁是一面大鏡子,讓我們照見了真實的自己,也照見了靈魂的荒墟之境。
大西北的夜晚總是姍姍來遲,當戈壁落日圓的時候,氣溫遽降。一陣陣搖滾樂伴隨著一道道射燈割開戈壁的夜空,“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那些年輕徒友隨著DJ盡情搖擺。夜色漸濃,木頭被潑上汽油,噼里啪啦地燃燒起來,篝火晚會開始了。有人把登山杖掄圓,杖尖的熒光繩劃出綠色的光環(huán);馬尾姑娘濺起的沙子跳進火堆,激起一陣熱烈的“噼啪”,她笑得更歡了。
DJ的鼓點與燃燒的木柴,踏破了戈壁的寂靜。
第二天:堅持
“當身體用疼痛考驗我們的意志,我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信念如此強大。”
早上五點鐘,嘹亮的起床號吹散了天上的星星。戈壁的早晨來得早,太陽還沒露臉,天還有點兒陰沉,風嗖嗖刮著,很冷。我睡眼惺忪,匆匆趕到集合點。
徒步開始了。今天計劃徒步30公里,主題:堅持。
可能因為年齡大吧,我被隊長列為重點保護對象,阿里斷后,國棟和利華負責沖鋒。大家達成共識:無論如何都不能上車(上車意味著挑戰(zhàn)失敗),要一起走下來,爭取摘得沙克爾頓獎(這個獎項給予沒有隊員掉隊的團隊)。相比其他團隊,我們六營一隊隊員平均年齡較大,身體素質(zhì)明顯不如年輕人多的團隊,但我們都有淬火成鋼的孤勇,就像當年宋襄公的戰(zhàn)車,明知馬力不逮,仍要在時代的烽煙里,把“不可為”三個字撞碎在沖鋒的車轍里。
太陽漸漸發(fā)威,陽光像一把看不見的小刀切割著肌膚。眼前是望不到邊的黃沙和碎石,風卷著沙礫抽著臉,塵土飛揚,徒友們步履不停,距離逐漸拉開。在一座廢棄的烽燧旁,一塊半掩在沙塵里的碎陶上,千年風沙打磨的紋路依稀可見。駱駝刺在裂縫里抽著新芽,枯黃與翠綠形成刺眼的對比。毀滅與重生,從來都是這片土地的孿生法則。戈壁上沒有路,腳就是路。
我們循著道旗又行進了十幾公里,到達玉門關遺址,我努力找尋羌笛音韻,但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烈日曝曬,我的腿抽筋了,我疼得齜牙咧嘴,癱坐在滾燙的礫石上,盯著被血水浸染的襪子發(fā)呆,被日常瑣事塞滿的大腦,竟然騰出了聽見心跳的空間。頭昏腦漲呼吸不暢,雙腿機械挪動,每一次抬腳都在與放棄激烈搏斗。不知何時,一位女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赤腳走在戈壁灘上,伸手拉了我一把說:“走,咱們一起走!”她的口氣不容我置疑。勇氣重生,我回應她:“好,走,我們一起走!”
她姓賀,九華山俗家弟子,三年前得了絕癥,做了手術,術后不到一年又復發(fā),醫(yī)生說只有三個月的生命。她放棄了治療,去到九華山,把每一天都當成最后一天過。她在大山每天赤腳行走十多公里,如今一年過去了。我問她,赤腳走不痛嗎?她說,習慣了就不痛了。她撩起T恤,現(xiàn)出腹部一道長長的刀疤。她又指著遠處的胡楊說:“你看它歪歪扭扭,卻能活三千年。人總以為征服自然才算英雄,其實能像胡楊一樣,在該扎根的地方好好活著,就是與天地和解的智慧。”
這一程,我走了九個小時。抵達營地,我感到自己的堅韌和無限的潛能。落日將沙丘熔成流動的鎏金,風蝕的雅丹在陰影里凝成堊白的骨骼,天地間赭紅與沉褐對峙。徒友們向著落日吶喊,他們倔強的背影鍍上了蒼涼的霜色。
我沉沉睡去,戈壁蜃景在夢中凝結成湖泊,我看見湖底自己的倒影,瞳孔里是沙子聚成的火焰。
第三天:超越
“跨出每一步,都伴隨著痛苦和血淚,這是一次自我凈化,是一次生命的超越。”
起床號響起,我使勁睜開眼睛。今天的主題是超越。我能超越自己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不能拖團隊的后腿,這是底線。
到達陽關遺址,穿越時空長廊,我想起曾兩次出使西域,歷經(jīng)匈奴扣押、荒漠跋涉、野狼圍困的張騫。他是我心中的英雄。迎著戈壁溫熱的風,我仿佛喝下了王維的那杯離別酒,渾身生發(fā)出無窮的力量。風停了,日光將沙子曬得滾燙,似乎聽見了稀有植被被烤的“滋滋”的聲音,連堅硬的駱駝刺都悄悄低下了頭。四周靜靜的,偶爾有兩三只蠅子在耳邊嗡嗡叫著,那聲音聽起來竟然那么親切悅耳,和老家一樣會唱歌的蠅子。
走進河套,河床龜裂。我豁然發(fā)現(xiàn)稀疏的駱駝刺根處蜷著一只蜥蜴,它背甲上的紋路像風沙刻蝕的甲骨文,仿佛訴說著這片土地的生存法則——要么扎根,要么遷徙。駱駝刺旁邊的淤泥上,另一只小蜥蜴在盯著我,仿佛在問我從哪里來。我無限憐愛地與這小精靈對視。告別一老一小兩只蜥蜴,繼續(xù)向西。
陽光依然毒辣,臉上的汗水流進嘴里,齁咸齁咸的。我不去想還有多少面道旗等我跨越,也不去想能否獲得沙克爾頓獎,只要在路上就足夠。風從天邊吹來,我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感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感受萬物皆有道的大自然密碼,低聲吟誦:我多想帶上裝滿夢的行囊,牽一頭駱駝去那風沙彌漫的遠方;我多想沿著遙遠又遙遠的古道,找尋我夢中的大漠敦煌……
那夜,星空結盟的神圣促使我挪到露天舞臺,我們這一群兄弟姐妹在戈壁夜空下,喝下結盟酒,互相擁抱。我忽然找到了久違的自己,找到了駐扎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位英雄。
第四天:重生
“風沙磨礪下的身體,有虬龍般的力量在凝聚,屢經(jīng)歷練的靈魂。晨光尚未鋪展,夜幕還沒褪盡。”
按照計劃,到達目的地的時間不能超過上午八點。凌晨三點起床,簡單早餐后我們便匆匆啟程。今天的主題是重生。
往前走就是鹽堿地,穿越鹽堿地最具挑戰(zhàn)性。鹽堿地的硬殼下是軟泥陷阱,我一不留神陷了進去,伸手去抓旁邊的芨芨草,卻被葉片割破了掌心。我甩了甩手上的血珠,在戈壁,連求生都帶著互相傷害的殘酷詩意。還好,我走了出來。踏出鹽堿地的那一刻,像是卸下一座山,連呼吸都變得輕飄飄。
太陽從地平線冉冉升起。晨曦中的隊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沙丘的棱線在天際切割出鋒利的弧度,一支支隊伍沐浴著朝陽跋涉。當終點的旗幟在風沙中飄揚,當凱旋門的擂鼓聲打破戈壁的寧靜,回望走過的路途,腳印或許已經(jīng)被風沙撫平,我知道,那個走出戈壁的自己,完成了蛻殼。
千人走戈壁,四天三夜,108公里的行程深深地銘刻在我的生命里。
返程時,我攥著一把沙,沙粒從指縫滑落,像極了徒步時的汗水。108公里有何意義?我想起了第四天的日出:彤紅的太陽躍出地平線,沙丘鍍上金邊,遠處胡楊的剪影如燃燒的火把。原來意義不在終點,而在每粒沙子與腳掌的摩擦里,在每次想放棄卻依然邁出的腳步里。蜥蜴蛻下的舊殼被風吹進駱駝刺叢,在天地間靜默。一如這片土地告訴我的:真正的重生,不是擺脫疼痛,而是與疼痛共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