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文學》2025年第8期|黃亞洲:這個江南村莊,隱居兩位名人
好幾次動念頭,想去富春江北岸的小村看看李杭育。杭育在那里住了好些年了,之所以幾次動了想去看他的念頭,是因為多位作家造訪后回來都說杭育住得“樂胃”——村子這頭有專事寫作的工作室,那頭還有專門畫畫的大畫室。而我由于每日牽牽絆絆的事情不少,所以沒有馬上動身拜訪他。另外,大半年前我們一批“資深作家”在臨安區的青山湖畔有過兩日小聚,其時見到了走路不甚輕松但精神狀態極好的杭育,座談時也聽見他關于最近創作、日常生活的侃侃而談,所以想見面的急迫性就略少了幾分。
那天我對杭育說,什么時候到你住處拜訪一下。他當即說,你來嘛。結果我還是好幾個月沒去。突然動了非看他不可的念頭,說來慚愧,原因竟然是看到他朋友圈曬出的“烹調作品”:碗碟不多但各種菜肴色香俱全,很有感覺,再加上旁邊這個用了什么什么食材、那個用了什么什么佐料的文字提示,顯得十分考究。
我馬上留言說,年前一定來看你,想嘗嘗你親手做的菜,別的要求沒有,素菜要多,葷菜少些。因為在我看來他的素菜做得特別精致,這就對了我的胃口。杭育的答復很簡潔——你來嘛,但需前一天告知,要備菜。隨后還給我發來定位圖。
我杭州城西的小區到他的小村莊,車程也就一小時左右,方便得很。我坐在出租車上,看著車窗外夕陽下連綿不絕閃閃發亮的樹葉,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而且越琢磨越覺有趣:這李杭育與黃公望,怎么就那么像呢?他們都不是富陽人,卻都在晚年歲月選擇了富陽;黃公望50歲開始學畫,一邊學畫賣畫,一邊繼續他的占卜生意,李杭育也在50歲開始學畫,一邊學畫賣畫,一邊繼續他的文學寫作;黃公望看著富春江,用自己的筆墨勾勒了一幅絕世佳作《富春山居圖》,李杭育看著富春江,用自己的文字定格了苦苦堅守富春江的“最后一個漁佬兒”;黃公望晚年在富春江北岸的隱居地,與李杭育那個富春江北岸的棲居地幾乎重合。
怎么會有這么多巧合呢?及至司機把車開進村莊,提醒我準備下車之時,我才驚愕地發現,原來杭育棲居之地竟然就是“黃公望村”。真有點兒時空重合的感覺。村子還是個網紅村,白墻黑瓦的小別墅錯錯落落,建筑風格多仿宋元,古樸而典雅 。下車處不遠,即有指示牌“李杭育居所”,走上二三十步,就見著院子了。
暮色上來了,杭育的院子很安靜,整個村莊都很安靜。
杭育和女主人阿莉都在家,我們相見甚歡,更歡樂的是“私房菜”果然精美可口。菜式不多,五只菜碟,三人動筷,招來阿莉埋怨,怎么人家說做得簡單一點兒,你真就做得這么簡單?但說實話,這些菜也真足夠了,因為女主人基本不吃晚飯,淺嘗幾口就擱筷,實際上只有我和杭育吃,所以這些都吃不完。素菜尤其好吃,那道“海米蒸娃娃菜”一入口就叫我一聲低呼,怎么那么鮮?杭育解釋說,我只放蠔油不放味精。他又說添了什么料什么料,而我不懂烹調,不明白佐料的配方,反正覺得眾多菜館里都有這道蒸娃娃菜,但口味差仿不多,哪里比得上今天這道引人驚呼的“私房菜”?
其實杭育還真是廚師,尋常的文字經他一烹調,就制出人性的各種側面,“色香味俱全”;七彩的顏料經他一調制,畫布上的山水就呈現出看客的真實心緒,目光掉進畫布而不能自拔。杭育表示可送我一幅。他掏出手機讓我看里面的庫存,說任選。我看了兩遍,選了《風入松》。里面的青、綠、藍、紫相配甚洽,被風卷得很有層次。似現實主義風格,有走入的具體空間;又有后印象的味道,帶層次的色彩顯出了律動。是松濤,也是極主觀的“心濤”。我便指定此畫,問杭育是否舍得割愛。杭育豪爽,說你既喜歡,盡管拿去,畫是需要流動的。
但要下手時畫卻偏尋不見了,好東西就喜歡和我“躲貓貓”。我和阿莉趁杭育進廚房“玩”油鹽醬醋之時,趕緊出門走到街巷那一頭的畫室,鉆進畫室小倉庫,東墻南墻西墻北墻一疊又一疊地翻看,挑得兩手都是灰,可就不見《風入松》。心里有點兒懊喪,那“風”明明吹在杭育的手機上,怎么就不入真實的倉庫呢?難道這股“入松”的“風”真是我們杭州人常掛在嘴邊的“杭兒風”,吹過就不見痕跡?
關于這檔子事,還是杭育說得具體,就看當日《李杭育日記》如何記敘吧:
2025年1月16日
阿莉下午來,搞衛生、洗衣裳,忙碌了好一陣兒。
傍晚5點,黃亞洲來看我。就他一個人,打車來的。
算起來,我和亞洲相識已經四十五年。大概是1980年,我讀大二或大三,在浙江作協(那時的名稱是中國作協浙江分會)旗下成立了一個青年作家的團體“新人文學社”,有十八九個社員,都是當時在浙江文壇很活躍的人物。除了黃亞洲和我,能想起來的還有袁敏、袁麗娟、陳建軍、張曉明、曹布拉、徐孝魚、張廷竹,寧波的王毅和夏真夫婦、溫州的吳明華、金華的葉林、麗水的吳廣宏,等等(肯定還有想不起來的)。這其中,至今還和我有來往的,也只有亞洲和袁敏了。
他今天送了我很重的禮,我回送他一幅畫。趁我下廚做菜的這會兒,阿莉帶他去我畫室挑畫。本來看手機中的照片亞洲挑的是《風入松》,可是在畫室他倆怎么都找不著,亞洲只好挑了另一幅《濕地紅樹》。他還叮囑我一旦找到了《風入松》,一定留著給他。
我做了五個菜:清蒸醬鯽魚、小蔥蝦皮炒蛋、海米蒸娃娃菜、雪菜野筍燒豆腐、炒青菜。
亞洲不喝酒也不喝飲料,我們直接吃飯。我沒料到的是,雖然基本不吃葷,亞洲吃蔬菜的胃口極好,海米蒸娃娃菜和炒青菜基本上是他一個人吃掉的,還把盤底那點兒湯汁也一掃而光。
飯后我們聊了很長時間,主要是亞洲講他外公、大姨和小姨的故事。尤其是小姨的故事相當精彩。
晚7點多,亞洲告辭。他走后,我和阿莉去“李白”泡吧。
亞洲比我大八歲,狀態如此之好,不僅一年到頭活動頻繁,還不斷有新作、新書面世。今晚和他分手還不到一小時,他居然寫成了一篇講我和黃公望都是五十歲學畫、習畫的文章《杭州富陽的黃公望村,真是個適合隱居的優雅所在》。
日記里提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成立的新人文學社,倒勾起我的兩則回憶。我當時在《南湖》雜志當編輯,是嘉興地區業余作者里唯一被吸收參加文學社的,只因之前在《汾水》與《河北文學》上發了幾個短篇,有了入社資格。第一個回憶是:偶爾去杭州,跟他們會面,不止一個社員拍我肩膀笑我太“老實”,因為我好幾次準時從嘉興給文學社打了稿費。既然章程規定社員稿費的10%要捐作文學社開支,我就得照辦,每次匯單都寫明什么作品發表、稿費總數多少、10%又是多少。但讓我始料未及的是,稿費每次寄到杭州,他們就相約去餐館開開心心撮一頓,說今天又吃亞洲的稿費。我后來才知道只有自己如數繳納,當然后來我也不繳了。第二則回憶有關杭育,此事讓我至今都感覺溫暖。大約1982年,我忽然動了試寫中篇的念頭,一時不知如何下筆,畢竟才剛學寫短篇,寫好幾萬字的中篇有點兒吃不消,于是抱著求教的心態,給在省城的杭育寫了封信,直截了當地問他寫中篇怎么下筆。這種大而無當的問題現在想來十分可笑,但杭育幾天后就回函,將自己的寫作體會和對后學者的指點洋洋灑灑地寫了五頁,內容扎實,而且其中所講的寫作技巧還真管用。比如講到“扯”,寫到某個關節點上就得扯開來寫,這一寫作“手筋”我至今沒有忘記。在這樣的指點下,我寫下平生第一部中篇《交叉口》。它一經投稿即被安徽的《清明》看中,后來還被福建的《中篇小說選刊》轉載。這件往事至今溫暖著我,故此一直不敢忘記杭育。
而杭育這篇日記的最后一句,寫得卻不甚準確:我所作的是一首詩,而不是一篇文章;而《杭州富陽的黃公望村,真是個適合隱居的優雅所在》也不是詩的題目,而是網文推出時所擬的廣告語。情況是那晚我一坐上離開黃公望村的網約車,就動了馬上寫首小詩的念頭。因為我造訪李宅之后,越想越覺得李杭育與當年隱居在此的黃公望實在有精神上的一脈相承,不寫幾句對不起這個念頭,于是便以《兩個人的隱居》為題,用口語,在手機上一行接一行寫下來:
元代的黃公望五十歲開始學畫,當代李杭育習畫,也正是這個年紀。
當年黃公望在富春江的隱居地,離現在李杭育所居,不過,一個哈欠的距離;踮起腳尖,望都望得見。
兩個人都能在黃昏的哈欠聲中,精準鎖定大自然的靶心;筆鋒所至,山水露出人性。
不約而同,兩人對大自然的把握,都擅用表現法。不過,前者用徽宣與湖筆,后者用畫布與虹霓。
兩者的第二職業也略有不同:黃公望收起筆墨,就取簽筒出門占卜;李杭育調好顏料,會突然去開電腦——他的長篇小說需要爬伸,中短篇需要蛻皮。
其實繪畫不是李杭育的第一職業,文學才是。早在八十年代,他就獲了全國短篇小說獎。他在富春江里布置了一個“漁佬兒”,那個老漁夫一輩子都在幫他捕撈文學。
今晚應邀吃飯,進村才發現,李杭育所居村子,就叫“杭州富陽區黃公望村”;忽然就疑惑,今晚到底是誰請我吃飯?會不會,飯后,還給我卜個卦?
富春江今晚的流水,會不會是,簽筒搖晃的嘩嘩聲?
富陽是出東吳大帝孫權的地方,是出中國現代著名作家郁達夫的地方,是出當代著名作家麥家的地方。一方山水,有了人,山水才叫山水。實際上,黃公望在富陽也不是“隱居”,他的《富春山居圖》已名動天下,李杭育也不是。他的一大批使人“趨之若鶩”的畫作,以及目前正在電腦里爬伸著的一部長篇與一部中篇,或許都孕育著“黃鐘大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