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表演啟示:程式化也要直抵人物內心
梅蘭芳有很多身份,一如劉禎在《說不盡的梅蘭芳》中所概括,他是一個文化傳播者,是一個愛國者,也是一個思想者,但在藝術本體上,他是“美的創造者”。我們僅就他在“美的創造”中對戲劇表達的理解與實踐,剖析其藝術智慧,以期為當下戲曲演出提供借鑒。
戲曲演員該如何塑造惟妙惟肖的人物形象、完成戲劇的生動表達?梅蘭芳在《舞臺生活四十年》中,以王瑤卿演繹《宇宙鋒》時的聲腔與身段創新為例,給出了答案。王瑤卿唱“有許多冤鬼魂站立在面前”一句時,化用了譚鑫培在《碰碑》中悲壯蒼涼的老生唱腔,更貼合人物內心,改腔后的表演還能緊湊銜接劇情中的“打鬼”念白,演員可順勢轉身后退完成“三抖袖”。“三抖袖”的急促動作與“打鬼”的快節奏念白,精準呈現了趙女假托見鬼時的恐怖神情,讓趙高對其“瘋癲”深信不疑,既保留了表演的“俏頭”(精彩亮點),又讓程式動作與人物處境、劇情邏輯契合。
齊如山在《觀劇建言》中說:“各戲有各戲的情節,各戲有各戲情理,演戲的固然是須按情節唱、演,看戲的也應當按情節觀、聽。”演員唯有吃透“戲里事、戲里理”,表演才不偏離內核,程式才有依靠。梅蘭芳在《貴妃醉酒》中的表演,便為我們展現了戲曲演員對于“情理”的深度理解。
《貴妃醉酒》中,楊玉環的三次飲酒對應三種內心變化,每一次變化都推動著情節發展:飲“太平酒”時,楊玉環剛得知唐明皇轉駕西宮,內心苦悶卻不愿失了貴妃尊嚴,故飲酒時儀態端方,眼神中藏著隱忍;飲“龍鳳酒”時,酒意漸起,她想起唐明皇與梅妃的舊情,怨妒情緒悄然流露,舉杯動作變慢,眉宇間多了幾分悵然;飲“通宵酒”時,酒已過量,理智難以克制情緒,她“一笑盡飲”,姿態開始松弛卻不逾矩。全劇的核心是“醉”,但梅蘭芳始終把握“恰如其分”的尺度,他深刻理解這出戲是借“醉”展現楊玉環榮華下的空虛痛苦,“醉”是她唯一能流露本真的理由,卻絕非放浪的借口。正是基于這樣的理解,梅蘭芳的表演既展現了“醉態”的生動,又守住了人物的身份與劇作的核心邏輯。
戲曲程式是戲劇表達的重要“語言”。梅蘭芳所處時代,觀眾從“聽戲”轉向“看戲”,“角兒大于角色”是普遍觀念,馬也在《戲劇人類學論稿》中提道:“欣賞時,人們更多的是欣賞梅蘭芳和馬連良而不是虞姬和諸葛亮。”但梅蘭芳未停留于“炫技”。《穆桂英掛帥》中《接印》一場,梅蘭芳飾演的穆桂英穿青衣服裝,既無《鄉居》中的“帔”裝顯溫婉,也無《發兵》中的“靠”裝顯英武,如何展現她“既想推辭又難舍家國”的糾結?梅蘭芳做出了跨行當的創新:他吸收《鐵籠山》姜維觀星、《一箭仇》史文恭回營(一說《回荊州》趙云闖宮)的“低頭揉肚子”身段,搭配〔九錘半〕的急促鑼鼓,以啞劇式表演傳遞情緒:揮動水袖,邁著青衣罕見的“大臺步”在上、下場門間斜沖兩次。一時間,人物“執戈殺敵”的英武、“攬鏡自照”的滄桑、“年事已高”的顧慮、“缺少臂助”的無奈盡現在舞臺上。
這段表演中,“水袖”“臺步”“身段”等程式均服務于穆桂英的內心活動與劇情推進,最終塑造出穆桂英“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的立體形象。這也提醒當下演員:既要堅守程式技藝,更要警惕脫離劇情的炫技,唯有讓程式為戲劇表達服務,技巧才有真正的生命力。
還需注意,程式化表演想要直抵人物內心,是無法脫離戲曲時空的。戲曲講究“虛實結合”,既要有“實”的規定情境,也要有“虛”的想象延伸,戲曲舞臺上的時間與空間維度,亦是如此。戲曲演員通過程式表演讓觀眾補全空間轉換的做法,蘇國榮在《戲曲美學》中就有闡述:“中國戲曲走圓場式的時空轉換,是審美主體按照自己的內心視象,在‘目既往還,心亦吐納’的盤桓流盼中完成的。”
梅蘭芳曾糾正梅葆玖排《思凡》時,唱完“繞回廊散悶則個”直接“數羅漢”的做法,強調中間需加“走近羅漢堂”的過渡身段,缺少這一步,“從回廊到羅漢堂”的空間轉換便會斷裂,劇情的連貫性也隨之破壞。這便體現了程式的重要性。
這種時空觀還體現在梅蘭芳對“布景”的態度上:《洛神》末場的山水景與高臺,貼合“洛神出現在仙境”的劇情設定,是合理的“實”;但《秋江》若加寫實布景,反而會限制“艄公與陳妙常乘船行江”的虛擬表演,破壞“以演員動作構建江景”的“虛”,最終割裂劇情邏輯。
當西方戲劇理論家雷曼在《后戲劇劇場》中,討論以框架定空間、以節奏定時間的劇場實驗時,中國戲曲已通過“虛實結合”的時空觀,實現了“生滅如意”的敘事自由,這種時空思維,至今仍是戲曲優化戲劇表達的獨特優勢。
除此之外,生成舞臺意象可說是戲劇表達的最終追求。舞臺意象是情節、程式、調度、時空的有機統一,是戲劇表演的升華。
京劇《霸王別姬》曾有多次修改,早期劇情中項羽在危急時刻竟要把虞姬托付給劉邦,不僅不符合項羽的人物性格,而且弱化了虞姬自刎的悲劇力度。梅蘭芳與楊小樓合作后日漸修正此情節。“舞劍”一場里,虞姬這支劍舞熱烈絢爛,是她對項羽“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悲觀絕望情緒的全力撫慰,梅蘭芳利用“抱劍上場”“舞畢收劍”兩個背對項羽的機會,展現了虞姬內心承受的悲痛。該戲在霸王帳內、營外、不在場的取劍空間、四面楚歌等戲曲時空里,圍繞“別”字做文章,最終生成了“項、虞離散”的舞臺意象,這既是二人的悲歌,也是興衰無常的隱喻,全劇由此實現了詩化表達。
明萬歷年間,潘之恒評《牡丹亭》時提演員需解角色的“情”;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強調“說張三要像張三”,要求按角色特性傳遞戲劇內核。依劇情、合情理地表演是戲曲藝術一以貫之的準則,在當下更具現實意義。如今觀眾的審美需求已從“看角兒”升級為“看角兒塑造角色”,他們既期待演員的技藝風采,更渴望通過程式表演讀懂劇情、共情人物。對演員而言,唯有以理解劇情情理為根基,以程式技藝為手段,以時空思維為支撐,以舞臺意象為追求,才能回應觀眾的期待,讓戲曲藝術在當代煥發活力。
(宋天宇:中國梅蘭芳文化藝術研究會秘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