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5年第9期|“00后”詩歌大展(三)下
導 讀
編者按:近兩年來,“00后”詩人不斷浮現,本刊星群欄目發表過一系列“00后”詩人詩作,呈現一些新的經驗想象和詩學氣質,為了大力發現和培養年輕詩人,本刊將連續推出“00后”詩歌大展,以引起詩界關注。感謝《詩歌月刊》主編何冰凌、編輯閆今、《詩刊》編輯丁鵬、《星星》詩刊編輯敬丹櫻、《草堂》編輯吳小蟲、《當代》詩刊編輯李義洲以及張雨晨、思鑄航、匽鏡等年輕詩人組稿過程中給予的鼎力支持。
周文恒的詩
夢蝶
電話鈴聲在半夜驚醒
我五音不全的手指,拿著一把
破吉他,不知道該去彈著什么
人籟散去,地籟靠風活著
唯天籟無音
兩座山在窗外坐下
穿上星辰我們就是鏡子面前的
兩個世界
你張口便說自己死了一回又生了一回
這讓人心驚肉跳的夢中之夢,關于
生存的藝術
兩座山在我心中扇動翅膀
巨大的氣流遠比遠方更逍遙更遠
你說你看見我在水上行走
滿臉星辰地告訴你:萬物都在夢見萬物
青草在枯枝上燃燒,鈴鐺聲在呼喚那個
迷失現實的人,告訴他歸來的路
你說你要回去
而我當時恰好在水上落魄地散步
而你恰好夢見了黑夜
天氣
悉達多,禪定,像位暴君,忽視
胃的苦難。他用耳朵看自己的影子
在一棵菩提樹下孤零零掙扎了六年
剛剛讀到這里時已是清晨,我竟
有力氣忽視一夜的勞累
水的語言喋喋不休,正用
親密的口吻穿過臉與牙齒
一條河可以教會人好多東西,比如
生存和藝術,英俊的漂流瓶。梅雨結束
后,我在自己的陰暗里也用刀子劃出
一工業區的陽光
也不必刻意逃避什么了
黑暗中我摸到一支未完成的曲子
黑暗中我自己被自己嚇了一跳
殘缺四散
陽光多么放肆,想起多年前你說過
潛龍勿用。如今我在抽煙區抽著一支
紅旗渠香煙,我好久沒有如此直面這樣
的天氣,晴朗固然要轉換為陰沉
痛苦和愚昧一直都在
我什么也沒有說,帶著酸澀的乏,制造著
無所事事的煙蒂,低下頭
用昨天今天明天的動作
走向昨天今天明天的車間
【周文恒,河南新鄉人,新鄉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詩》《奔流》《大河詩歌》《中國青年作家報》等。】
梁京的詩
野薄荷
除了黑暗,這里似乎足夠寬敞
總有東西能讓你快樂,就像
我們,兩只精靈,
曾靠在后院的椅子上反復用翅膀扇動彼此;
鏡中的火車像風帶它們離去,
碾壓過你癱瘓的下肢——在前方變直
擋住我的路。
我給了我自己,騰去死亡和稅金外,
尖銳的生活;活著,
種植棉花,老虎,數不清的精湛的恐懼,
一些音節
今天躲在嘴里擠破另一些。
我想,只需你觸碰我,激動,但不說話
等待鬼魂將我們的聲音朝外打開,假如
它有形象,
請說:你已經沾滿鮮血,但
舔掉它并不可恥,要注意方式。
有時,你的詞語并不在這……我用它刷牙
摩擦牙齦上打結的死域,
這是我記住它們的理由,如此靈活,你笑
過了今天,大地還是今天
你的愛人把你埋入沙灘*
“它們永不再來”。
如迷一般
起初,太陽在蟻群的身后燃燒
它在這里,而不是懸掛在一個角落
比如,在我的房間,我遇了見它
有時我稱它們為他們——
很多不夠豐滿的代詞,有時,生命。
她給了你一些
我無法給你的。很久之前,偏移到迷失
我們
像兩只快凍死的狗被困在黑暗深處咆叫
我意識到你曾和我有同樣的想法
在你離開后的幾年里
這個古老的爭論:男人,女人(或者反過來)還將要持續
但親愛的死者們啊,我發誓
急于去詢問這兩者將沒有任何不同。
很快,我們就要過完這個夏天,但
我仍不確定你是否愛我。
一灘鍍銀的液體,給我們的身體降溫
她是的,九月,嘗試再次離開
慢慢將淤積的淚水倒回進眼睛
能有什么樣的悲傷?
長長的路,一次緊密的山體滑坡
而我們都知道只要不去想那就是沒有
所以,停止思考,即使
它已經結束,如此短暫地拘留
你。一處到另一處,(不需要責備的)新鮮
我,不能。
*化用英格褒·巴赫曼的詩句。
【梁京,博士就讀于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東亞研究系。獲得第十四屆復旦大學光華詩歌獎,第十四屆北京大學未名詩歌獎。曾在《詩刊》《星星》《詩歌月刊》《草堂》等刊物發表詩歌。】
張斌凱的詩
翱翔的雞
闖紅燈的車流里,我踩住剎車。
多年后,才嚼透這粒硬道理:
集體越界時,你的規矩
反倒成了路障。沒有攝像頭的地方,
規則也熄火。但車輪不能停,
停下就是事故起點。
因果律的網,有時也得自己撕個口。
存在?虛無?課本里的灰。
不如看信號燈眼睛,紅得固執。
多想用個“安非他命”的詞,
像鑰匙插錯鎖孔,咔嗒一聲空響。
可意義這杯茶,早涼透了底。
茶漬爬滿杯壁,像時間地圖。
一只雞在想象里撲騰翅膀,
鐵皮屋頂下,羽毛抖落灰塵。
它想飛越的,不過是那道矮墻。
矮墻影子,拉長成斑馬線斷層。
我們都在路口,等一個綠燈幻覺。
幻覺盡頭,是另一片車燈河流。
自二零二五年夏夜(仿特朗斯特羅姆《自一九七九年三月》)
厭倦所有舉杯的嘴,泡沫,不是酒
我撬開瓶蓋墜入路燈的島嶼
吧臺沒有真話
空杯沿結滿謊言的霜!
我撞見:
夏夜在鋁罐壁出汗
鼾聲焊死玻璃的冷
烤串鐵簽刺穿悶熱的盾
醉漢在桌面刻寫
——是活著,而不是干杯。
舉瓶者咽下:
空氣的悶與廢話的銹
接著是笑浪、嘆息
與煙灰的緘默
杯底沉降的
不是麥芽的預言
是三十七攝氏度體溫
與冰柜的對峙
【張斌凱,河南平頂山人,2002年生。習作散見于《詩刊》《牡丹》等,曾入選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欄目及些許選本。】
宇恒的詩
水邊村
又是一年除夕。她弓著身子,用鐵鉗
岔開火焰。透過亮光,可以看見那臉
部的老紋,正變成銹屑散落地面。飯
桌圍坐時,沙啞的嗓音,總是引向她
早年間的勞作。在壟背的田埂上,她
急促的歲月,從一雙健壯的手臂開始。
之后,她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故鄉
被揉成擦汗的紙團,丟在祭拜的山頭。
兒女通紅的屁股,日漸變得結實,她
鋪展開涼席,撫平多年的燥熱。時間
從房梁頂處跳下,那中秋的清晨,丈
夫沒再跨出房門,她也放停了腳步。
炮竹將轟鳴帶入客廳,恍惚的爆裂中,
有些事物剩下了碎片,她用枯黃的手,
給孫子剝了個喜橘。
桔釣沙
沿海公路堵車,打開窗,風從
四面灌入。拐進彎道,談論起
近期的流星。他和她都從梅州來,
兩人相隔著笙竹村。放好行李,
他們開始夜騎。她點亮閃光燈,
照了張合影傳給母親。橙黃的天空
裹住了遠處,好幾次下坡,他都
撒開雙手。而身后,細浪不斷噴涌,
她的叫喊,在黑暗中撕開一道口子。
【譚宇恒,宇恒,2005年生,廣東開平人。詩歌散見于《滇池》《當代·詩歌》《詩詞報》等。】
毛宇睿的詩
你早已消融在雪花里
我總會去偷翻相冊,去那些定格的鏡頭
找你的影子,你總愛偷吃我放在枕邊的橘子
剝開橘皮,再將果肉取出、吃掉
你不知道的?我已偷偷種了滿山橘林
等豐收的季節,你快聞,黃澄的燈
早已掛滿一座山、一顆跳動的心。
你總和我說,你被我騙了,你的一生
只夠支付一只橘子的價錢。
你總問如何親吻我的唇,如何用地窖里
溢出的酒香,將我灌醉,你說
為你在河邊造一所院子,讓河流把白墻
染成絳紅,讓三角梅在墻角搭建它們的家
你所不知道的,你離開后的第二年,三角梅
成片地枯萎,雪夜的院子里沒有一盞燈
而你藏在雪堆下,融化在來年的春天
我的母親
昨夜晾曬的雷雨,似早已枯萎于春風
凋落玫瑰,如母親乳房一樣干癟
我的母親雙腿連接大地,她用雙手灌溉我
連接大地的母親,瘦弱如一棵干枯的樹
每一條向天空伸張的枝干都斑駁、開裂
我祈求我的母親,祈求皮膚和血拒絕蒼老
她也不再能將我置于子宮,去收縮大地的弧度
【毛宇睿,2001年生,廣西作協會員,湖南評協會員。】
王梓又的詩
海中的果實
海的果實,是柔軟的;
洗過那樣暖的水,游進我們嘴里。
這些果實,那么溫柔;
唯一的堅硬,就是珍珠的霓虹。
我們的齒籬,擠滿了海的牛奶。
就這樣在咀嚼——渾黃的眼睛,
渾黃的牙齒。海洋的陰影里人們昏昏沉沉。
啊,滿屋子的酒,有誰還記得辯白?
而我已經找到了語調,
就在睡眠掠過你的瞬間。
此時夜晚開始降雨,
一小部分水,稀釋著大海。
序曲
這已經是另一個季節:一半陰影
落在話語中。我們觸及雨,
卻還是冷的。看,灰色的天堂——
空空蕩蕩的地方,源源不絕的水。
“我已經是春天的妻子,親愛的朋友。
你會看見我,在茫茫草地上。”
而繆斯——繆斯怎不能是年輕的男人?
看看窗外,七弦琴發出冷的和聲;
藍色的繆斯多么憂傷。
【王梓又,2003年生,浙江衢州人。作品見于《中國文藝家》《北京文學》《星星》《詩歌月刊》《江南詩》《草堂》等。現就讀于山西大學文學院。】
達觀毛料的詩
城市蝸居
如果逃避也是一種建立,那么我們都算是建筑師
造過多少夢,補充夜晚的缺陷
造過多少借口,比如陽臺上,那些綠色的傷神
在你難得的允許下,合法地搶奪空間
有時候,我們就像一株過長的植物,等待著
陽光與承諾。明明樓下就是夜市
年輕的腳步響著,我們離生活如此貼近
卻非得在鍵盤上敲出離開,用目光
穿過層層高樓,“遠方就是這樣的”*,無論
有沒有真的看清,卻堅信目的地存在。
漫長的夏天,一年比一年更長
有科學研究做證,我們該如何釋懷于
炎熱的自我……空調施加冷暴力,情緒
找不到對應的詞語,比蝸牛更加靜止的我們
提前支付了下月的房租,以維系永恒之感
*:語出海子《遙遠的路程》。
早餐儀式
輕敲木門,接著推開,嘎吱一聲
虔誠是進入清晨的門檻
會有兩位老人,動作飽含歷史
以蜂窩煤向我燒紅時間,打開的大鍋
仙氣飄飄:“白粥,包子,還是油條?”
呈現一個神圣的抉擇,考驗我
我了解,規則是,必須彈奏弦外之音
挑選白粥,蘿卜干的載體
搶占這一側的桌子,是為了
注視那臺小小的電視機,那傳送門
不斷運來其他地方的事情
眼前的劍眉老者,從來無言
像痛飲白酒一般,把粥喝盡
我屢次模仿他的豪邁,卻總無法
達成,就像學徒離真正的智慧存在間距
直到多年后,儀式進入回憶,我們談論
那些日子,就像是在談論一個傳說
發生過很多神奇的事情
但當時我們總抱怨白粥寡淡
【達觀毛料,原名夏浚宵,2005年生于江西南昌。曾獲第十屆重唱詩歌獎。】
洛霰的詩
我在夜里做什么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為睡不著,而不是鼾聲
代表工友的勞累
他們為磨損的鋼鐵換上肉色框架
使得臨近報廢的晃動續上青春的日晷
這是多么的大無畏
可留給故鄉孩子慚愧的童年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為睡不著,而不是蚊蟲
它吟誦般的低語,在其間
我們借聒噪掩飾落淚
或許那聲中滿是延續生命的祈愿
可我們只得借硬床矯直背脊的蜿蜒
我不在夜里沉睡
是因為睡不著,而不是明天
是離開,還是走向目光盡頭的終點
或許我有足夠的康健
超越父母,超越日漸豐滿的老繭
得以回到田園
可是今夜,我的確未曾入眠
工廠小記
格式化腦中的所有知識
只留下加減
工廠更像是粗略的數式
加一道工序或者減一位工友
只為解決流水線下
雇主的問題
這與小學數學無異,成人不需再咬筆頭
只是過程不再是
——略
在書寫答案時,我們
要咬緊牙關
【洛霰,本名董德雨,2003年生,撫州市作協會員,作品見《中華辭賦》《草原》等。】
胡皓彥的詩
街道簡史
小孩的淘氣舞姿,遮住了巷口光線的釋放
夕陽下,橘黃色的銀幕,一個身影正在演繹
巷口的三輪車上裝著未分清的干濕垃圾
上了年紀的環衛工抽著煙,清理一切
四方的鄰居總是會席坐在洋槐花樹下
談論蔬菜的價格,自己錯失很多機會的一輩子
將遺憾和所有的慶幸,用很多蒼老的時間
才能折疊出一句脫口而出的話
鐘表走過的許多年,陌生人變成了親鄰
爭執的人變成了知己
彈木質吉他的人
背著吉他的人,時常懷揣時間里的塵埃
撥動一根,在多種音階里找到命運的規律
諦聽演奏的起伏,尋找人生的修飾詞
與山丘之間起伏萍水相逢
和弦之間的完成時,剛好與我相交
在此,隔空碰杯,致敬一個孤獨的聆聽者
一場昏黃的時分,余音在放空音量
是整個青春的結尾,是人生理想的最高潮
然而你沒有鐘表,時間就此從午夜掠過
我們終于在某個輕觸的雨夜,大聲朝天吶喊著理想
星星在空中,像詩,一句句分行
【胡皓彥,2005年出生于江蘇徐州。】
汪杊的詩
春來告別之地
一切融化的時刻
都伏在你的腳下
你說貧瘠的時光將一去不返
我們便在溪水凈洗蕭疏的身體
吹風,然后對牛彈琴
及至舒伸葉落后凍僵的雙手
指尖多了燕子來時的顏色
于是我身穿告別之地的歌聲
薄如星子、蟬蛻失竊
你的耳語比葦花輕細
比水花明亮更易于記憶
可眾神,仍怒目圓睜
我們的祭饗卻將永恒地遲到
永遠在路標之反復中逸散
并重復枯魚之肆的憂傷
共謀已無力回天:
在門的前后
一面是江,另一面叫做湖
讀心術:無花果
在我與非我之間
應該選擇甜
于是成為一名騎士
但馬時而是馬
時而是非馬
在馬與非馬之間
應該選擇
警惕
直到那怪奇命運化身一口鼎
化身香草或祭品
在煮與祭祀之間應該
選擇游離
而在吃或不吃之間最好選擇
沉寂
【汪杊西,吉林人,2001年生,畢業于山東大學。寫詩五年,所以算五分之一個詩人。】
以明的詩
致瑪琳娜·茨維塔耶娃
百年,我的生命或可蹚過百年?
與歲月的濃陰和敗落一一會面,
是否仍有同樣的鮮妍匯入詩行?
百年前,你在書案前耗損每一落日余暉,
連同夜的深沉,也被你一并提防。
封緘你院子的風雪同樣地封緘了我的嘴唇,
有時我呼出,
只有冷氣流灌進臟腑。
我不敢嘗我的冬日,它冷硬、艱澀,
須用無限溫熱的言語灌注,或可緩和。
我幼時曾進入那樣一場雪中,
潔白、盛大
一切觀念、是非、語詞所劃定的邊線
都消散在那樣廣漠的世界。
而今已不見那雪花,只剩一條鄉間小路,
我已逝的親人躲在夢的另一邊。
瑪琳娜,我已學會在雪中穿行,
濕潤的黑眼睛尚堪認清生活。
我有時學著孩童,
把自個兒納入更大的實存中,
在心頭栽一株接骨木枝,
期盼夏時,它的繁茂必勝過我的。
有時學著成年,
使用語詞,在它世界中錨定我的位置。
一日繼一日,
藏好心魂里的火。
專注與精確或可將我灌醉。
瑪琳娜,我學不會精巧的修辭,
如笨拙的孩子守著真實。
思念有止息之日嗎?——нет.(俄語,“不”。)
計算與推論有時失效。
你瞧——我和死去的嘴唇對話,
卻不敢認清自己的心。
今夜請喚我以明
若你持守,誰將證明我曾流亡?
告訴我世界斷裂以前,
純白是何模樣。
賜生我們的大地混莽圓鈍。
有色有相。
而我們游移,結繩于自身之外。
——可以捕獲純白嗎?
我的語詞一出口便化作藤蔓,
一次次攀緣,動蕩中起身
只為模仿某種輕盈——心源自雪花。
疼痛、寂寞、遠闊,
恒常雜處其間,
關節吐納震顫,它要我
一并啜飲恓惶的年代。
直到夜晚漫過對岸,
高墻踏過月亮,
雜多披掛起一的本相,
我們是異鄉人。
不會再有了,夢遠鄉與恒常。
總得去浸染,去矯飾,
去成形。剝落掌心的繭,
以便那成形的陰影
灌滿
存在的虛殼。
等到舊荷滿載雨水,
星星懸游枝頭,
萬物或可歸一?
你我的存在是否更為敞亮?
今夜,請喚我以明。
【以明,原名施以明,北京大學文學研究生在讀,旅望與鄉愁交替,夢想是做個游牧型知識分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