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中見世界——從《紅樓夢》看世情哲理
“開篇不談《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作為中華民族經久不衰的精神坐標,這部鴻篇巨制以微雕式的生活圖景,栩栩如生地再現了18世紀清朝社會百態。一如醫生能夠從細胞研究推斷肌體狀態,曹公讓我們能夠從微縮的圖景窺見現實的生活,從這部“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之中領悟君子兼采眾長的中庸之道與調和折中的圓融藝術。
一則,從紅樓其人看為人處世的至情與至理。
何謂之情?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發乎于內、難以自控。何謂之理?運籌帷幄縱橫捭闔,見乎于外、步步為營。身為悲金悼玉之冠、金陵十二釵之首,與其說釵黛是二位人物,不如說釵黛是君子處世所追求的兩種精神狀態。面對“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宿命,黛玉以至情為經,為人鮮研裊娜,風流明媚,率性自我。一句“我為的是我的心”,在倫理綱常對女性的重重束縛之下轉而觀照自我內心。至情未必無理,頌貴妃“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仍見進退得宜,大家風范;寶釵以至理為緯,處世隨分從時,守拙尚同,空而無我。屋中通體一色凈是雪白,空而無我是故萬般規訓教化皆可為我。至理未必無情,罵薛蟠“我先就懷疑你”可窺生動活潑,女兒情態。君子為人處世亦當如滄浪之水,既需黛玉明心見性、任情自我的自在瀟灑,也需寶釵積極進取、與世浮沉的理性達觀。
二則,從紅樓其事看人生的幻滅與青春的光彩。
紅樓之所以能夠千朝百代垂世不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不囿于臉譜化的人物形象和懲惡勸善的價值旨歸。曹公對筆下眾多人物只作記錄、描情態而不斷是非、判忠奸,使每一位人物形象都立體生動、耐人尋味。誠如王蒙先生在《紅樓啟示錄》中所言,文學與其他眾多學科不同之處在于,它反映了生活本身而非其某一方面。不同于歐亨利式的意出塵外、怪生筆端,紅樓開篇即言“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結局既定,文學之幻滅俱寂亦如生活之向死而生;而后40回的佚散,本身便成就了一種藝術與傳奇,文學之下落無蹤亦如生活之無可捉摸。在“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底色之上,這片五光十色的青春王國顰笑之間更添動人。如果人生注定走向寂滅,如果未來注定不可捉摸,我們不應該更加珍重與領略此時此刻一切色彩與情緒嗎?文學從來是教人崇真、向善、求美,在勘破世事紛繁蕪雜、洞悉人心詭譎難測之后,仍然能夠欣賞真情,欣賞這變幻無常背后的光明和美麗。
三則,從紅樓其文看士大夫行藏在我的亦莊與亦諧。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曹公開宗明義“從那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說去”,直言稗官野史、假語村言,奇談怪傳聊供解憂玩味;卻又嗟嘆“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暗道悲慨萬端、黯然銷魂,癡心泣血實乃肺腑之言。因這“荒唐言”,忽喇喇大廈將傾的悲劇亦見輕靈夢幻,不流于沉重;因這“辛酸淚”,石頭幻化歷劫的不經之談愈增深刻洞明,不失于輕佻。在無材補天的缺憾和下凡悟道的得意之間,在寄情山水的自由和修齊治平的追求之間,在藝術的癡心與生活的玩味之間,曹公其人其文俱為君子用舍由時、莊偕并重的調適平衡之道落下了千年不絕的闡釋與注腳。
從釵黛為人的至情至理,紅樓一夢的既色既空,到曹公行筆的亦莊亦諧,我們無不可一窺紅樓夢里的中庸之道。謙謙君子,當隨世俯仰卻不改本色,洞察世事仍欣賞真情,光華內斂而清輝自生。紅樓如此,今日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