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地上的精靈
一
臨汾隰縣的黃土地,有太多我不知道的東西,散發著甜美而神秘的氣息。這種氣息如潮水般向我涌來的時候,我試圖與那種神秘的氣息溝通、融合和破解。可是,我的心除了沉重,還有一些茫然。
有人說,黃土會說話,黃土會“喊山”。那個炎熱的黃昏,我們登上了觀望臺,看見了“喊山”望遠鏡,我們都想到了葛水平的經典小說《喊山》。我們透過望遠鏡看見起起伏伏的山脈,看見莊稼地、果園,那有風的曠野,還有星星點點的黃,紅黃綠的顏色,恰似錯綜重疊的云朵。浮云如絮,黃土深遠。我那是無限陶醉的神情。這黃土向我們釋放了博大的靈魂,沖走了我的木訥,給我們帶來全新的靈感,都市時尚的風過于縹緲,只有這厚重的黃土地,才真正有些味道,讓我們震撼,讓我們采擷,在歷史的風景中找到新的風景。
那不是歸人,是匆匆過客。沒有冷硬的姿態,只有溫暖的瞬間。我感覺,黃土是懂得孕育的。
臨汾在呂梁山南麓,那些錯落的梁峁,它們并非雜亂無章地堆壘,而是緩緩隆起。這韻律是地脈的呼吸,是千萬年來風與塵的和解。大地的血管,悄悄吮吸著天精月華。那個山丘像一面土鼓。我們走進它,敲了一聲。其實就一聲,我聽到的卻是鼓的疊聲。盡管與空氣一起顫動,很輕,它渾身卻猛地一抖,脊椎骨里嗡的一下,像有無數細小的螞蟻在爬動,啃噬。它下意識地撫摸松軟干燥的泥土,將耳朵小心翼翼地貼在那冰冷的石面上。風似乎驟然停了,世界陷入寂靜。屏住呼吸,竭力捕捉著,仿佛一個虔誠的信徒在荒野里聆聽神諭。果然,一陣極微弱、極深沉的搏動從黃土內部,透過山丘,透過耳廓,撞擊在我們的心上——咚……咚……咚……緩慢、滯重,如同大地深處一顆沉睡了萬載的心臟,終于被驚醒,開始劇烈地搏動。這聲音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宏大。風聲重新灌入耳中,竟也化作了威風鑼鼓的鼓點;坡上牛鈴的響聲、放羊人的吆喝聲,都從遠處隱約匯聚過來。于是,我曾癡癡地想,要是讓我穿越黃土高原歷史會作何感想?
二
公元前656年,重耳奔蒲,開始了流亡生涯。他對饑餓和焦渴都是有記憶的。
那年秋天,流亡者的腳印,深深烙在路家峪的黃土里。重耳的胃囊空得能裝下整個晉國的風雨,嘴唇干裂如龜甲上的卜辭。他來到隰縣路家峪村,隨從從野梨樹上扯下的果實,表皮還沾著濃霜。史書不會記載重耳那一口咬梨的聲響。但黃土記得,梨汁是如何順著公子的胡須滴落,如何在枯草間砸出細小的坑洼。野梨的酸澀里突然翻涌出的甘甜,讓流亡者想起了絳都宮墻下的槐花蜜——那種近乎奢侈的甜,屬于他已經失去的祖國。
“金梨。”重耳吐出這兩個字時,嘴里還殘留著梨肉的香氣。流亡者給野果賜名的瞬間,黃土高原的褶皺里正醞釀著一種新的甜味。晉國的“晉”字在方言里與“金”同音,公子重耳或許在梨核里,嘗到了某種命運的隱喻。
兩千年后,我們仍在重復重耳那個古老的動作:牙齒刺破梨皮的剎那,總會驚動土層深處某段記憶。當年隨從捏碎的梨核,早已在黃土里長成新的輪回。如今玉露香梨的甜蜜里,依然晃動著那個饑餓黃昏的倒影——一個即將成為霸主的流亡者,在路家峪的夕陽里,用一口梨,押上了整個晉國的江山。
怎能忘記啊,明洪武年間,大槐樹移民的“分梨記”。移民的眼淚是咸的,梨子是甜的。那年秋風刮得緊,把大槐樹的葉子吹成了銅錢模樣。路家峪的官道上,西去的、北上的腳印在黃土里攪作一團。族人就要分開了,西上黃河,北上晉陽。人們把最后幾個金梨拿刀切開的聲響,驚飛了老槐樹上打盹的烏鴉。梨汁順著指縫往下淌,像一條微小的黃河。有人把梨核攥出了血,有人把梨皮咽出了淚。他們約定時的語氣,輕得像是怕驚動地下的祖先——“若能再見,永不分梨(離)”。可官道上的風沙太急,轉眼就把誓言吹散了形狀。奇怪的是,梨子從此記住了這個約定。后人再切金梨時,刀刃總會遲疑。案板上的梨子裂成兩半時,斷面會滲出細密的水珠,像當年移民眼角沒來得及落下的淚。黃土高原上的梨樹越長越高,高得能望見幾百年前的官道,可那些分散的背影,終究沒能再相聚。歷史不會重演,分離的眼淚,終將凝成心果。如今隰縣的老人們遞梨時,總要連皮帶肉囫圇個兒塞進對方手里。這個動作里藏著某種執拗——仿佛這樣緊緊一握,就能捏住當年官道上那個沒能兌現的約定,就能讓所有離散的故事,在團圓中獲得歡顏。
隰縣的黃土是會說話的。午城鎮的塬峁間,那些紫紅與棕黃交織的土層,像一卷攤開的古老經卷。陽光斜斜地切過來,土色便顯出深淺不一的紋路——紫紅的是女媧補天時遺落的霞彩,棕黃的是大禹治水時沉淀的浪痕。兩種顏色相互咬合,層層疊疊,竟像是大地自己用血肉寫就的密碼。農人們說,這紅黃相間的土是有靈性的。紫紅的亞黏土性子綿軟,能含住水分,像母親的手掌;棕黃的砂土性子爽利,肯透氣,像父親的脊梁。它們糾纏在一起,便成了最懂孕育的溫床。太陽出來了,犁鏵翻開的剎那,土腥味里會竄出一股清甜,那是藏在土層深處的梨樹根須,與遠古的土脈竊竊私語。人們記得,最奇的是雨后,濕潤的土壁上,紫紅愈發艷麗,像是要滲出血來;棕黃則泛出金屬的光澤,宛如出土的青銅器。這時若用手指劃過土層,能觸到某種細微的震顫——是尚未破土的梨樹苗在吮吸,還是《詩經》里那句“隰有樹檖”正在發芽?隰有樹檖,就是隰縣有梨樹的意思,它像一粒沉睡的種子,在黃土層里埋了兩千五百年。
三
玉露香梨的甜,原是黃土里長出來的魂。
玉露香梨是在黃土里長成的。當日頭西斜,梁峁的陰影交錯如掌紋,金紅的余暉就順著山勢流淌下來,浸透了整片梨園。那梨子飲飽了霞光,表皮便顯出琥珀般的透亮,仿佛真有一滴玉露凝在里頭,將墜未墜。摘梨的老漢說,玉露香梨是有靈性的。它們懂得選擇最恰當的時辰墜落——總是在露水初凝的黎明,或是炊煙升起的薄暮。你若是聽見“噗”的一聲悶響,那準是某個熟透的香梨投進了黃土的懷抱,像游子回到了炕頭。
金梨之鄉的名號不是白給的。秋風掠過梁峁時,總要在這里多盤桓幾日。它把梨香搓成細線,纏繞在打棗的竹竿上,系在毛驢的鈴鐺里,最后統統捎往山外的世界。于是整個晉南都知道了,在那些起起伏伏的黃土褶皺里,藏著太陽釀造的蜜。梨樹下常能撿到碎瓷片。有青花的,也有褐釉的,邊緣已被黃土磨得圓潤。它們和梨樹根須糾纏了不知多少年,倒像是另一種果實,從地底結出來,講述著比梨樹更悠遠的故事。那梨是帶著編號出生的。“74—7—8”——這串數字像一串密碼,刻在黃土高原的記憶里。山西果樹研究所的白熾燈,三十年不滅,照著那些在顯微鏡前佝僂的背影。果樹專家的指縫里嵌著泥土,眼睛卻亮著星辰。
玉露香梨的前世,是專家實驗室記錄本上密密麻麻的數據,是嫁接刀下顫抖的嫩芽,是無數個被寒霜驚醒的黎明。
直到1974年的某個清晨,它突然在科研人員實驗田里發了芽。那些穿藍布褂子的人,把詩句種在試驗田里,用數據澆水,用耐心施肥。十年寒暑,黃土高原的風把他們的鬢角吹成了霜色,才換來1984年那株幼苗的第一次開花。花開得有些羞澀。淡白的花瓣上沾著晨露,像是遠古的詩句在流淚。又過了二十年,那些數字編號終于羽化成了“玉露香”三個字。這名字起得真好——玉是黃土的骨頭,露是晨風的眼淚,香是沉淀的精魂。
如今你剝開一顆玉露香梨,那晶瑩的果肉里藏著整個故事的脈絡。科研人員指紋的螺旋,《詩經》詞句的平仄,黃土高原的年輪,都在這一汪蜜汁里輕輕蕩漾。最動人的是梨核的形狀,恰似一冊微微卷邊的實驗記錄本,記載著三十年光陰的分量。
2012年,扶貧開始了,隰縣的黃土地熱鬧起來。在扶貧干部們的筆記本上,還留著去年冬天的霜花。那些被反復摩挲過的政策文件,終于在春風里舒展開皺褶,變成黃土塬上連片的梨花。梨農張梅蓮的網線是從梨樹枝上牽下來的。早年間中介壓價,好梨低價的光景,都成了舊夢。如今她的手機屏幕亮起來時,整個無魯村的梨香便運輸出去。22萬斤金梨不再擁擠在貨車里顛簸,而是乘著訂單的翅膀,輕輕落在天南地北的餐桌上。在合作社的屋檐下,總晃動著許多身影。有給梨子套袋的婦人,手指翻飛如蝶;有在直播間吆喝的后生,把隰縣方言熬成蜜糖;還有開著叉車運包裝箱的老漢,車輪碾過田埂,驚起幾片遺忘在秋天的梨樹葉。這些零碎的聲響,都在賬本上聚成了令人心安的數目字。最動人的是,電商站的打印機開始吐單子,那些帶著墨香的紙張,便成了新時代的梨樹葉。樹葉由綠變黃,在暮色里沙沙作響,預告著又一個豐收年。
玉露香梨的甜,是帶著聲響的。“咔嚓”一聲脆響,金黃的汁水便順著指縫爬,眨眼漫成條小溪流。玉露香梨,在隰縣民間有“咬一口,流一手”的說法。梨子皮薄、肉細、核小,所以吃起來酥脆、汁多,被國家梨業專家稱為“中國第一梨”。農人說這是梨魂在笑——兩千五百年前《詩經》里那顆“樹檖”的精魄,如今凝成這般透亮的瓊漿,皮薄得裹不住月光,肉細得含不住晨露。如今,玉露香梨的品牌價值87億元,說明梨的甜味是有形體的。它化作秋梨膏在砂鍋里咕嘟冒泡,琥珀色的膏體里沉著整片黃土塬的秋霜;它鉆進玻璃瓶化作梨酒,啟封時漾起的清香,能醉倒貨架上排隊的洋文標簽;最妙是烘干機里旋轉的梨片,薄如蟬翼的果肉蜷曲著,像把晉南的云霞風干了收藏。
鄉村干部們的計算器上,蒙了一層梨粉。那些跳動的數字落在黃土鎮,便成了張梅蓮家新蓋的磚瓦房檐角——雨水順著青瓦淌下來,敲打著她剛從物流站領回的快遞面單。合作社的倉庫里,掃碼槍“嘀嘀”的聲響應和著梨樹下的蟬鳴,暮色浸染梨園時,總見梨農蹲在烘干車間外沉思。那一瞬間,他望見自己種了一輩子的金梨正乘著鐵鳥兒飛越重洋。來自美國、加拿大等地的國際訂單越來越多,這是激動人心的時刻。梨子在傳送帶上列隊行進,宛如當年移民路上駝鈴的新唱。
隰縣人記得,陽德村梨農李月平的膽氣是政府給的。十年前陽德村的黃昏,當別家果樹枝頭還墜著舊歲的酸澀,他掄起斧頭的弧光已劈開了新路。干部進家來,說出了優惠鼓勵政策,他不再猶豫,26畝老梨園嫁接玉露香梨。當刀劃破樹皮時,淌出的汁液在晚霞里泛著金箔似的光——那是玉露香梨最初的血脈在黃土里蘇醒。事情并不是一帆風順,挫敗感,就像一股暗流,讓他心生恐懼。但是,困難打不倒他,他勇敢地闖過來了。
如今李月平的梨園住進了云端。電子屏上的數據流比呂梁山的溪水還急,每一株梨樹都在物聯網里有了魂魄。傳感器鉆進土層深處,把根須的私語翻譯成綠色代碼;無人機掠過樹冠時,灑下的不是農藥,而是星圖般精準的光譜。老把式們起初立在田埂上發愣,直到看見水肥一體化管道吐出瓊漿,地氣接上了天光。最妙是秋分那天,李月平指尖在平板電腦上一劃,滿園梨香便化作電流奔涌。機械臂探進枝葉間,果柄脫離的脆響連成電子樂章。智慧方艙里的顯示屏上,隰縣兩千年種梨史正被重新編碼——當年重耳咬梨濺出的汁水,移民分梨時顫動的指節,此刻都凝成二維碼里的小黑點,靜靜貼在發往溫哥華的梨箱上。
“這日子,做夢都沒有想到啊。”李月平嘆道。暮色漫過智慧梨園時,總見老李蹲在機房外抽煙。煙圈繚繞著爬上衛星接收器,與當年嫁接刀下的青煙別無二致。棚內指示燈明明滅滅,恰似他十年前深夜查園時的手電光斑,只是如今照亮的,是黃土高原在數字銀河里的倒影。
哪里黃土不埋人?黃土總讓人想到死亡。其實,黃土地的前方好像有價值連城的寶藏,玉露香梨不就是寶藏里的珍珠嗎?但是,這寶藏的獲得需要艱辛地跋涉,有時還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在漫長的歲月里,無數農人在勞動,無數先行者在跋涉,于是,便有了對生存的思考。當人面臨生死考驗的時候,繼續前行還是后退求生?這種思考是短暫的,也是長久的,這樣的生死抉擇是對人勇氣和決斷的極大考驗。只有到了隰縣的黃土地,我們才讀懂了隰縣黃土地隱秘的語言,歷史和生命中的一切盡收眼底。深入到歷史深處,飄蕩著歲月的風情。歷史故事,意象通明。重耳在這里吃梨求生,大槐樹移民在此“分梨”,一遍遍對故鄉的遙望,他們是激勵自己,還是別有雄心?今天,玉露香梨打響了品牌,已經走向世界。這里跨越千年的故事,讓我們心酸落淚,又讓我們歡欣鼓舞。可是,巨大的成功之前,都有過離散、懷疑和絕望,我想,那之后一定是有的放矢,煥發出驚人的爆發力,有著歷史的必然和輝煌的功績。黃土地上太陽升起來,好像世界被重新分娩了一次。
那束光,照亮了人心。玉露香梨,黃土地上的精靈,讓我們將記憶自拔于困頓的泥沼,將光明和希望播撒于每一寸光陰。人、黃土,小西天和玉露香梨一樣是有靈魂的,遠方的人啊,愿你在萬水千山之外都能聽到這里清越的心音。日、月、星、辰,在它的名字里,閃耀著各自的光芒,照亮了黃土地新的征程。
【關仁山: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著有《雄安雄安》《淀上》《日頭》《麥河》《唐山大地震》《天高地厚》《金谷銀山》《感天動地》《太行沃土》等。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