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心——短篇小說《練輕功的人》創作談
藝術家顧愷軍曾與我分享他的行為系列“格五行”,這是他對王陽明的隔時空致敬,也是把“格物”做為一種語言來描摹當下?!案窕稹睍r,他身裹幾重濕報紙、棉毯、多層雜布作為防護,點火瞬間,兩位負責滅火的小姐姐被逼近的火人驚得呆立原地,她們抱著水桶往后退。雜布涂滿汽油,澆水后火更旺,躥到屋頂,頂是玻纖瓦,不然房子都燎穿了。他事后坦言,再遲十秒,自己就救不回來了。
“格金”,如我小說所述,他耗時月余將一柄明代古劍敲成粉末狀。當我問他古劍價格時,他輕描淡寫:明代物件,千把塊錢?!案袼?,白云觀田道長送的道袍成為關鍵道具,藝術家楊葵與另一位道士用相機記錄下整個過程:初冬,密云水庫淺灘,顧愷軍連續進行三百次短距離沖刺——所謂淺灘實則水深及腰。原計劃先持續三天,再在一年內完成萬次沖刺宏愿,卻因次日受寒發燒戛然而止,這一停便是二十年。
當我問及未完成的“格土”與“格木”創作構想時,他始終語焉不詳。我試探著解釋:“格土”是否是將自己埋入土中?“格木”是否要像卡爾維諾筆下的男爵在樹上生活半月?他禮貌微笑,那笑容里藏著對解讀淺薄的遺憾,甚至不愿就此深入討論。
2019年后,我們有過多次交流,時長常超四小時,某次交談軌跡從飯店輾轉至洗腳房、火鍋店、最終在賓館徹夜長談。同行還有兩位上海藝術家,他們計劃籌備未來城市主題論壇,后來在江蘇某地真辦成了。另一次交談中,顧愷軍主動提及三個研究方向:當代藝術、原始宗教與輕功——后者被他獨立列為研究單元。他詳細講述拜師學藝的歷程,通過手機相冊展示資料,將輕功視為其構建的宏大學問“心象學”體系中的顯性部分。
我好奇他初中寒假偷跑出去學藝的過程,從泰州到南京,再從南京到呼和浩特,在呼和浩特待了半天,當天又回南京,再回泰州,前后三天時間,他以到同學家小住、一起復習為由,父母竟然沒發現。這次隱秘的遠行,他從一個剛從水泥廠退休的老人那帶回了學習輕功的秘要,我能想像他豎在綠皮火車中左右打量的得意——他成為一個擁有“秘要”的人,某種意義上,他真實擁有了古老的傳承。我跟他說,想把他的這段經歷寫進小說。他同意,跟我仔細講了他練習輕功時的種種體驗:他帶著他的同學一起練習,快要身輕如雁時,因為學業,停了下來。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遺憾,他不無黯然地說,要是堅持下去就好了。
他原本要在我的閱讀寫作機構開一門古代神話課程,以《山海經》為母本,我覺得很不錯,以古代神話切入,至少讓中小學生學古文不再枯燥,另外,多少能積累些古代文化常識。他把課程大綱給我,前面兩章是講符號學、圖像學,最為詳盡的是生殖崇拜內容,比起內容更讓我吃驚的,他還花了一個小時試圖說服我。
和他的交往中,我常??吹揭粋€藝術家身上的“小說”部分,我身上當然也有這樣的“小說”部分,但我最多是微小說、短篇小說,可以常常翻篇,而他是長篇小說,章回體的那種,在一個原點延續著敘事。我們之間的區別在于,我閱讀他,也閱讀自己,甚至通過他閱讀自己,而他,只閱讀自己。他問過我,你不是一個獵奇的人,怎么會想到寫我練輕功的事?我說,我還認識另一個練輕功的,你們正好形成互文。如我小說所述,他問我,咦,你還認識練輕功的朋友啊,他跟誰學的?
小說開頭提到的赴宴無座場景,現實里是兩個人,我和我妻子。我至今忘不了我們久站幾桌酒席之間的不適,喧鬧推盞、煙酒氣熏中,愷軍忙亂地拖凳、找位,三桌滿客經他騰挪,硬生生擠出兩個位子,妻子面紅耳赤坐下,她面對他們的尷尬,最終會轉化成對我的嘮叨。我想,兄弟你也太不靠譜了,約人不留座;我差一點把心里想的話直接說出來。愷軍聽到我的心聲,對我笑笑,阮兄,不好意思,我忙忘了。我趕這個飯局,從無錫到上海,饑腸轆轆,眼前杯盆狼藉,我不得不深呼吸幾下,忽然意識到,這不正是我生活中的“小說”部分嗎,一想到我和愷軍都身處在我的小說之中,我瞬間輕松,微笑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