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做了個奇怪的夢。”旺秀道智盤腿坐在帳篷里，一邊給我倒奶茶，一邊笑著說。

帳篷支在車巴河邊的草灘上，能聽見嘩嘩的水流，也能聽見對面柏木林里各種鳥兒的鳴叫。草灘四周是開滿紫花的野韭菜，辛辣味一陣一陣襲來，讓人忍不住多打了幾個噴嚏。陽光穿透黑色的牛毛帳篷，在地面上灑下大小不一的光點，帳篷里有種寧靜而奇異的氛圍。

我捧著熱氣騰騰的茶碗，吹了一口氣，放下來，等旺秀道智說他的夢。

“這么久了，還喝不慣奶茶？”旺秀道智問。

我笑著說：“奶茶還是喝不習慣，喝了會拉肚子。”又說：“說你的夢吧。”

“我夢見這兒變成了旅游區(qū)，來了好多游客。”旺秀道智的眼神里閃爍著神秘的光芒，繼續(xù)說：“那些人穿著花花綠綠的衣服，拿著相機到處拍。他們看見羊群都要尖叫，看見車巴河都要歡呼，連糌粑都不放過，翻來覆去要拍照。”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說：“然后呢？”

“我就想，這么多人總得吃飯吧？”旺秀道智拍了拍大腿說，“于是我就開了個飯館，就在車巴河邊。店里有手抓羊肉，有藏包，有酥油奶茶，有糌粑點心，有臘肉炒蕨菜，有高原牦牛酸奶，還有蕨麻米飯……”

“生意怎么樣？”我說。

“紅火得很。”旺秀道智眉飛色舞地說：“游客排著隊呢。有個戴眼鏡的小伙子一口氣吃了三碗蕨麻米飯。還有個老太太非要買我的羊皮襖，說這是純天然的手工藝品。”

我笑得前仰后合，說：“那你真發(fā)財了。”

“可不是嘛！”旺秀道智得意地說：“數(shù)錢數(shù)到手軟。”他接著突然嘆了口氣，看著帳篷外的草灘說：“然后我就醒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草灘上，連個帳篷都沒有。”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也許有一天，這個夢會成真呢？”

“這可是你說的？”旺秀道智喝了一口奶茶，笑著說：“不過夢里那個戴眼鏡的小伙子長得跟你還挺像。”

我們都笑了起來。

帳篷外，天空湛藍如洗，車巴河嘩嘩流淌。旺秀道智沉浸于對未來飯館的幻想之中，笑容可掬，憨態(tài)可愛。我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莫名的擔憂來。

旺秀道智站起身來，走到帳篷口，望著遠方連綿不絕的山脈，喃喃自語：“但愿那一天能早點到來。”

車巴河的流水聲似乎更加歡快了，那一刻，我似乎也看到了未來：車巴河成了讓所有人都向往的旅游勝地，旺秀道智的飯館就坐落在河岸邊，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吸引著無數(shù)游客。

當我們都沉浸于幻想時，路上傳來一陣喧嘩。我們走過去一看，只見幾輛越野車停在村委會小二樓門前。車上下來一群人，他們驚喜不已，舉著手機，對著村子不停拍照。

“天哪！”旺秀道智瞪大眼睛說：“這不是夢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看來你的夢要成真了。”

旺秀道智愣了幾秒，突然轉(zhuǎn)身向家跑去，一會兒拿來一個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記滿了菜名，興奮地說：“你看，我都準備好了。”

我驚訝地看著他，說：“什么時候準備的？”

旺秀道智笑著說：“每天晚上都做同樣的夢，醒后我就記下來了。”

那年夏天，甘南再次火遍全網(wǎng)，大大小小的車輛和形形色色的人群涌向扎尕那。去扎尕那要經(jīng)過車巴河，旺秀道智開起了河岸邊第一家飯館。看著旺秀道智興高采烈的樣子，我突然明白了，原來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只差一個勇敢的開始。然而，游客們并不照顧旺秀道智的飯館，他們舉著自拍桿在車巴河邊打卡，在草灘上和青稞架合影，最后灌滿水杯，匆匆而過。到了草原最好的旅游季節(jié)，人滿為患。旺秀道智忙前忙后，準備了許多食材，還專門請了廚師。來車巴河邊的人越來越多，他們甚至為爭奪一小片草灘而叫嚷。他們從車上搬來簡易的灶具，就地起火，和旺秀道智唱起了對臺戲……

沒有等到翻年，旺秀道智的飯館就關(guān)門了。這天，旺秀道智滿臉疲憊，來到小二樓，無精打采地說：“本以為能迎來財源滾滾，卻沒想到他們只顧拍照，只顧要水。”又說：“你說他們是怎么想的？出來旅游了，怎么還自己做飯呢？”

我笑著說：“人家圖的或許就是那種體驗吧。”又說：“不行，你就專門賣開水。”

旺秀道智說：“我是那樣的人嗎？”又笑著說：“不過，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旺秀道智帶著我往河邊走，我們沿河岸隨心所欲地走著。他壓低聲音說：“昨晚又做了個夢，夢見有人在車巴河邊建了個度假村。”我說：“這個真可以。你看，這里依山傍水，風景如畫，是個度假的好去處。”

旺秀道智說：“地方當然好，可是我總愛做夢。昨晚夢醒來后，又睡了個回籠覺，夢又續(xù)上了。”他又說：“夢見大城市里的人都來車巴河邊度假，他們啃食著壓縮餅干，干嚼著方便面，有的還在草灘上拔野菜充饑呢。”

我說：“村里沒人開飯館？”

旺秀道智說：“村里早就沒人了，村里人都紛紛在城里搶買樓房呢。”

我大笑不止，說：“你的夢越來越離奇了。那不正是你開飯館的好機會嗎？”

旺秀道智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我還是想開飯館。你說，要是真有度假村，我的飯館能不能火起來？”

我笑了笑，說：“那當然。”

我們沿著河岸繼續(xù)走著，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對面柏木林里的各種鳥兒歡叫著，似乎車巴河在訴說著古老而傳奇的故事。

轉(zhuǎn)眼間，冬天快要到了。烏鴉蹲在電線上，像身披黑衣的巫婆。車巴河邊狂風肆虐、雪粒飛奔，可是投資修建度假村的消息卻遲遲沒有傳來。

這天中午，旺秀道智又來小二樓，一進門就說：“那些大老板們眼瞎了，這么好的地方都不來投資。”

我笑著說：“一年12個月，除了7月和8月，其余時間不是飛雪茫茫就是霜凍漫天，你是老板，你會投資嗎？”

旺秀道智沉默了一會兒，說：“但我還是希望，有一天車巴河真能成為讓人向往的地方。飯館不開了，我還是去開我的大車。拉沙石的時候不會做夢，瞌睡也香。”

我們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相視一笑。不過我又在想，旺秀道智還會做些什么夢？車巴河仍在嘩嘩作響，只是不知這水聲要流經(jīng)多少個轉(zhuǎn)動的經(jīng)筒，才能轉(zhuǎn)醒高原上半夢半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