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嶄新的牡丹
許多年前,我租住在北京某小區做編劇的時候,有過一位同屋,他比我要小十多歲,正在給一個著名編劇做槍手。必須承認,這個小伙子創造力驚人,并且時刻準備著從雇主的背后現身,單打獨斗,成為另外一位著名編劇。我們租住的房子樓下,生長著一片據說較為名貴的牡丹,所以每到牡丹花開的時候,終日都有人來到我們樓下圍觀牡丹,且一再將熬了通宵的那個小伙子給吵醒。時間長了之后,那小伙子憤怒了,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給那片牡丹潑下去一大盆水,慢慢地,那些牡丹也就死了。
直到我離開北京,那小伙子也沒能夠成為一個單打獨斗的編劇,原因是當他的雇主察覺到他的離開之意,為了不影響手中正在進行的項目,就給他漲了稿酬,還給他介紹女朋友,又或者帶著他去認識各種行業大佬。在這個項目進行的過程中,他忽而要離開,忽而又不離開,直到最后,項目一結束,他便被他的雇主掃地出門了。在我和他的臨別之際,他先是告訴我,即使對自己是否還有能力成為一個幫別人干活的槍手,他也感到嚴重的自我懷疑。而后,他又告訴我,其實,他就像我們樓下的那片牡丹,已經被淹死了,而淹死他的那盆水,看起來是稿酬、女朋友們和行業大佬們,實際上,卻是他自己的欲望。
又過了幾年,我在祁連山一帶的劇組里拍戲。有一天,在距我們住地稍遠一些的戈壁灘上,我遇見過另外一個年輕人。自從來到此地,他就再也沒離開過,一連好幾天都在帳篷里過夜。無所事事的時候,他便將碩大的行囊放在一邊,反反復復地在戈壁灘上折返跑。我忍不住好奇,問他來此所為何事。他便告訴我,他其實是在這里等他的老板。而他的老板,一位著名的資本大佬,正在此地參加三天兩夜的戈壁灘徒步穿越挑戰賽。他和沿途上更多年輕的同事,正是老板提前給自己布置好的補給點。倏忽之間,我便想起了當年那個年輕的編劇,盡管音訊全無,我卻莫名地相信,作為一株牡丹,他并未徹底被淹死,也許,他也像我眼前的年輕人一樣,仍在某一片戈壁灘上蟄伏或折返跑,并以此讓自己長成一株嶄新的牡丹。其中真義,就像布扎蒂的《韃靼人沙漠》里的那個主人公,終其一生,他都在漫長的等待和自我懷疑中度過,但是他跟真正的戰士一樣,活著抑或死去,都沒離開過自己的戰場。于是,我寫下了《到祁連山去》,小說里活著的“我”也好,死去的“王朗”也罷,都曾經是又或者正在成為嶄新的牡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