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文學史評價及創作啟示
眾多評論家都盛贊張愛玲(1920-1995)作品的藝術技巧,凡是讀過她作品的人都會被其奇麗風格所吸引。“張愛玲體”的獨特性使她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獨樹一幟,為中國小說史做出了獨特貢獻。吳福輝盛贊張愛玲對舊家族在大都會的際遇命運的精細表現,認為她描寫的都市最貼近上海的真面目,她把中國都市文學深入到“現代都市哲理”的層面;楊義稱張愛玲具有鮮明的“才子加浪子”的真正藝術家品格,是“海派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嚴家炎認為她達到了新感覺派作家想達到而沒有達到的高度。1994年王一川版的前10位文學大師排名中魯迅張愛玲名列其中毫無爭議,金庸上榜郭沫若茅盾落榜引起過一陣喧囂。1999年《亞洲周刊》“二十世紀中文小說一百強”評選的順序是:1.魯迅《吶喊》,2.沈從文《邊城》,3.老舍《駱駝祥子》,4.張愛玲《傳奇》,5.錢鍾書《圍城》。
2000年10月24日至26日,“張愛玲與現代中文文學國際研討會”在香港嶺南大學召開,中外張愛玲研究專家數十人與會。有記者要夏志清、劉再復列舉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他們公推魯迅和張愛玲。比較魯迅與張愛玲,學術界有不少成果。王德威基于魯迅張愛玲的文學貢獻,概括20世紀中國文化的發展是“從吶喊到流言”。“五四以來,以數量有限的作品,而能贏得讀者持續支持的中國作家,除魯迅外,只有張愛玲。”(《張愛玲典藏全集》腰封,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王富仁稱張愛玲“女的魯迅”:“依照政治態度,我們在張愛玲和中國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者魯迅之間,是很難找到共同之處的,但就其文學傾向和創作方法,二者相同的地方要比相異的地方多得多。”現代文學界中過去只有魯迅研究被稱為“魯學”,臺港已經有學者在提倡“張學”(高全之:《張愛玲學:批評·考證·鉤沉》,高全之:《張愛玲學續篇》)。總之,這兩個生前沒有交集、有明顯代際差異,粗看起來題材內容話語風格迥然有異,文學史評價也有很大分歧的作家,在重寫文學史的20世紀下半葉,在多元文學史觀念的21世紀初葉,他們頻繁地被讀者被學界更多的捆綁在一起了。
單一的宏大主題優先論演變為生活題材全面論,單一的文學教育宣傳作用改變為對審美娛樂作用的同時強調,單一的左翼文學主流文學史擴大為多元文學史,這才有了魯迅張愛玲的相提并論,同領文壇。當代文學在欣賞了沖沖沖殺殺殺的斗爭文學之后也開始欣賞哥啊妹呀的消閑文學,從啟蒙文學到唯美文學,從戰士到小資,雖然這里面有很多誤讀,但這就是從魯迅到張愛玲,這是一個有趣的文學史現象。
張愛玲對魯迅尊敬有加。1971年夏她在柏克萊加大工作期間,“破例”接見青年學者水晶先生。對于五四以來的中國作家,張愛玲也談到了自己的看法。她非常喜歡沈從文,說他是一個好的文體家。她喜歡老舍的短篇,認為其短篇勝過長篇。他們還特別談到了魯迅:“談到魯迅,她覺得他很能暴露中國人性格中的陰暗面和劣根性。這一種傳統等到魯迅一死,突告中斷,很是可惜。因為后來的中國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幟下,都是‘文過飾非’的路子,只說好的、不說壞的,實在可惜。”高手就是高手,大家就是大家,惺惺必然惜惺惺。張愛玲把握住了魯迅文學人生的關鍵詞:國民性改造。在張愛玲對魯迅之死的惋惜中,分明可以感到她對挖掘國民性的重視,關于上世紀40年代中國民族斗爭的現實“中斷”了文學對人的探尋的看法也是犀利而準確的。可以說,在挖掘和表現國民劣根性這一點上,她繼承了魯迅,繼承了五四傳統。
如果說魯迅是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那么張愛玲是亂世洋場的才女浪人;如果說魯迅更有人道主義的情懷,那么張愛玲更有自由主義的意味;如果說魯迅是一個民主主義的斗士,那么張愛玲更是一個個人主義的獨行俠;如果說魯迅的同情點在底層在愚人、是人人,張愛玲的關注度更多是在女人男人、是個人。所謂“魯迅風”有幾個靚麗關鍵詞:“為人生”“畫眼睛”“白描”“曲筆”,指歸在啟蒙,強調的是作品的社會含量和人性含量。所謂張愛玲體有幾個特別的標識性創造:“犯沖”“參差對照”“反高潮”,這些更令人關注作品的人性含量和審美含量。他們是融合的,互補的。如果說魯迅是中國啟蒙文學的代表,那么張愛玲是中國審美文學的高峰。
她具有自覺的作家意識。她是為數不多的“為創作而創作”的現代作家之一,是現代意義上的自由知識分子、自由作家。唯其如此,她才能避免其他作家常會受到的外部干擾,孜孜不倦地經營她的藝術世界;
她具有強烈的文體意識。她不帶偏見地嘗試過鴛鴦蝴蝶派、章回體、“新文藝腔”等多種文體,并逐漸形成她卓爾不群而又雅俗共賞的“張愛玲體”;
她具有非凡的轉化中外文學傳統能力,她是把中國古代文人小說精華與現代西洋小說技巧結合得最好的現代作家之一;
她具有對人性的精深的洞察與描寫能力。她筆下人物的人性深度和美學意蘊遠遠高于一般現代作家的作品。這四個方面,體現了張愛玲之為張愛玲的獨特價值。
20世紀50年代末,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第一次把張愛玲正式請進文學史。他分析張愛玲的創作特點,為強烈的歷史意識、豐富的想象、對人情風俗的熟練處理、對人物性格的深刻揭發等等;在美國張愛玲即將名列李白、杜甫、吳承恩之儕,成為一位必讀作家;以“質”而論,同西洋極少數第一流作家相比而無愧色。
英國小說家班奈特(Arnold Bennett)在《經典如何產生》一文中指出,一部作品所以能成為經典,全是因為最初有三兩智勇之士發現了一部杰作,不但看得準確,而且說得堅決,一口咬定就是此書;世俗之人將信將疑,無可無不可,禁不起時光地從旁助陣,終于也就漸成“共識”了。這不是故意炒作,它的先決條件是作品杰出,評論家具有慧眼。
名詩人痖弦有一段回憶,前幾年柯靈來臺北開會,會后幾位文友同他一起吃飯聊天,談到張愛玲,柯老對張的評語是:“寫的嘛也是好”,“捧的嘛也是兇”。“如果我沒有會錯意,他的意思是不是說,張愛玲有今天的地位與名聲,除了‘寫的好’,與大家捧的兇也不無關系。”傅雷是這樣的“智勇之士”,夏志清也是這樣的“智勇之士”。“看得準確”與“說得堅決”的搭配,“寫的好”與“捧的兇”的結合,經典就這樣在文學史上誕生了。
我堅持認為,張愛玲是上世紀40年代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是20世紀中國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中國文學史上最出色的女作家之一。筆者深信,在已逐步“經典化”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張愛玲是極少數經得起時間和讀者考驗,并走向“經典”的作家之一。
2020年張愛玲誕辰100周年,被戲稱為“愛玲愛玲年”。與張愛玲相關的各類作品,如話劇《尋她芳蹤張愛玲》、劉嘉玲版電視劇《半生緣》、許鞍華版電影《沉香屑·第一爐香》、喜馬拉雅的《張愛玲全集有聲劇》先后問世。本文作者的《張愛玲傳》增訂版也在這一年的11月出版,“我試圖寫出張愛玲的絢爛,寫出她何以是杰出的作家,也想要寫出張愛玲的孤寂,寫出她何以是清堅決絕的現代人”。2024年,中國現代散文杰作《流言》出版80周年,2025年是張愛玲誕辰105周年、逝世30周年。她是名作家,也是大作家,當然也是有爭議的人物。她不是全人,甚至是一個個性溢出常態之外的女性。如果我們把張愛玲稱為民國第一才女,應該會得到千萬張迷和眾多學者的應和。當然這需要論證,尤其要比較論證,恐怕見仁見智爭議多多。不過這也沒什么可以擔憂的,作家的文學史地位、現代名人的社會評價就是在爭議中逐漸確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