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之后——中國文學英譯期刊尋蹤
當二十一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三種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相繼高調登場。2010年10月,由國家漢辦、北京師范大學和俄克拉荷馬大學合作推出的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今日中國文學》)創刊儀式在俄克拉荷馬大學舉行,旨在以一種“準確的、強大的、有序的和有效的方式”[1]推動中國文學走向世界。2011年11月,《人民文學》與紙托邦(PaperRepublic)網站合作,推出《人民文學》海外版Pathlight(《路燈》)——英文版刊名的字面意思是“路燈”,它的英文縮寫“PL”與《人民文學》直譯People’s Literature的首字母縮寫一致,寓意為“中西文化交流之路上的燈”[2]。2014年4月,由江蘇省委宣傳部、江蘇省作家協會、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和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合作推出的Chinese Arts&Letters(《中華人文》)在倫敦書展首發,張隆溪教授在創刊號上的題詞振奮人心:“國運終以人文盛,敢請四海識中華”[3]。創刊之后,三種期刊按照各自的辦刊理念,有計劃、有規律地譯介中國文學,向英語世界展示中國文學的鮮活現場,“路燈”照亮“今日中國文學”通向世界的道路,提升“中華人文”的國際影響力。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的主創人員也經常參加國內外的文學活動,相關報道和訪談經常見諸報端,三種期刊本身成為中國文學鮮活現場的一部分。
然而,當二十一世紀進入第三個十年,關于這三本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的消息似乎少了很多,與十年之前的高調登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三種被寄予厚望的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現狀如何?從高調登場到悄無聲息,十年之間發生了什么?通過期刊向世界推介中國文學的效果究竟如何?本文將圍繞這些問題展開,在尋蹤三種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的同時,探討如何提升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實際效果。
現狀:沒有消息不是好消息
關于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的消息變少,并不是錯覺。這三種中國文學英譯期刊在創刊十年之后,都發生了一些變化:或是處于停刊狀態,或是與其他刊物合并。英語里的那句俗語——“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No news is good news),對于這三種期刊而言,似乎并不適用。
Pathlight自創刊至2018年,每年推出二期至四期不等,每期均圍繞一個主題。主題詞有時是文學事件,比如“茅盾文學獎”“倫敦書展”“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美國書展”“魯迅文學獎”等,但更多時候,主題詞是文學動機,比如“未來”“速度”“自然”“成長”等。2018年下半年推出以“武俠”為主題詞的一期之后,沒有再出新刊。2021年恢復出刊,推出主題詞為“地方感”的秋季刊,但出版社由原來國內的外文出版社變成了美國Coal Hill Books出版社。在這一期推出之前,一個新的“Pathlight·路燈”網站內容上線,介紹期刊目錄以及相關作者和譯者。網站還包括編創團隊的簡介,與2018年之前相比,編創團隊的構成發生明顯的變化,編創團隊中不再有來自《人民文學》的人員,只有四名美國譯者和作家:主編Eric Abrahamsen,執行主編Jeremy Tiang(程異),編輯統籌Dongmei Chen(陳冬梅),營銷統籌Jenna Tang。該網站顯示,2022年春季將推出下一期Pathlight,主題詞為“武俠”,但這一期并沒有按計劃推出。從2021年復刊至今,只出版了一期,期刊目前處于暫停狀態。
Chinese Arts&Letters在2014年至2018年期間每年推出兩期,主編是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楊昊成教授,每一期都有一個主推作家板塊,重點介紹一位中國作家,包括其作品的新譯、一組由海內外頂尖學者撰寫的文學評論和一篇作者訪談。此外,期刊還推介短篇小說、散文和詩歌,并邀請海外知名學者撰寫關于中國文化的文章。2018年10月,楊昊成教授因病離世之后,Chinese Arts&Letters的主編由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盛寧教授擔任,在2019年和2020年各推出一期。盛寧教授曾經擔任《外國文學評論》主編,Chinese Arts&Letters延續原來的欄目設置,但開始逐步增加文學評論的比重。從2021年起,Chinese Arts&Letters的主編由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副總經理徐海和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賈夢瑋共同擔任,期刊欄目設置和整體風格有較大變化,去掉了主推作家欄目和海外知名學者的中國文化專文。2021年的Chinese Arts&Letters有四個相對獨立的板塊,分別譯介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和評論,所有作品均由江蘇作家創作。這一期之后,至今沒有再出新刊。
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在創刊五年之后,期刊合作模式發生變化。國家漢辦不再提供經費,《今日中國文學》的出版機構也由俄克拉荷馬大學出版社變成了勞特里奇出版社,但欄目設置和總體風格基本保持不變。2021年,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執行主編Jonathan Stalling(石江山)兼任勞特里奇出版社旗下另外一種中國哲學期刊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s(《當代中國思想》)的主編。2022年,他將這本中國哲學期刊與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合并成為一本跨學科學術期刊,名為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ought Today(《今日中國文學與思想》),更加廣泛地涵蓋當代中國人文思想,同時保持對于文學、詩歌和哲學的關注。石江山主編將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ought Today的首字母縮寫CLTT排版成CLT2,與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原來的縮寫CLT非常接近,讓Chinese Literature Today繼續留存在中國文學譯者和讀者的記憶之中。自2022年以來,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ought Today每年推出四期,目前期刊運營正常。
三種中國文學英譯期刊在創刊十年之后不約而同的“高開低走”,著實有些出人意料。它們在創刊時都通過強強聯合形成了幾乎是“夢之隊”的理想模式:有政策支持,有經費保障,有高水平的譯者團隊,有海外推廣的具體方案,合作各方都信心滿滿,志在必得。雖然現在還不能斷言這三種期刊的失敗——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以另外一種形式繼續存在,Pathlight和Chinese Arts&Letters也并沒有宣布停刊,恢復出版的希望尚在,但至少這三種期刊的發展都沒有達到它們創刊時的預期,因此還是有必要分析其中的原因。
原因:好的開始只是成功的一半
都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但就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而言,盡管它們都擁有近乎完美的開始,但好的開始不僅未能保證期刊的成功,而且好的開始中的某些優勢因素,也正是導致它們后來被合并或暫時停刊的原因。
首先是“強強聯合”式的合作,整合各方優質資源,盡管三種期刊在創刊時都建立了協商和溝通的機制,但由于合作各方代表不同的立場,在選擇譯介內容時難免產生分歧。Pathlight的譯介內容由紙托邦的英文編輯、譯者和《人民文學》的中文編輯共同商定。《人民文學》作為中國作家協會的直屬刊物,是最具權威性的中國文學期刊,而紙托邦則是華語文學英譯的論壇網站,匯聚來自世界各地的海外譯者,特別關注中國“新寫作”。《人民文學》的中文編輯較多考慮作家的知名度和影響力,希望譯介主流文學家,尤其是茅盾文學獎和魯迅文學獎的獲得者;而紙托邦的英文編輯和譯者則更重視中國讀者正在閱讀的作品,通過瀏覽豆瓣網和最新出版的書籍來選擇譯介內容。《人民文學》和紙托邦在譯介內容選擇上的不同側重,體現官方與民間對于中國文學譯介的不同觀點,兩者之間的分歧應該是導致Pathlight在2018年停刊的原因之一;2021年短暫復刊的那一期Pathlight,譯介的基本都是新生代、非體制內作家的作品。Chinese Literature Today的譯介內容由北京師范大學和俄克拉荷馬大學共同選擇,雖然合作雙方都是公立學術機構,擔任編輯的也都是文學專業的教授,但雙方在譯介內容選擇上也有分歧,而這種分歧更多地折射出中國和美國之間觀念的差異。北京師范大學將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作為“中國文學海外傳播工程”的集中展示平臺,希望譯介最能體現當代中國文學特點的主流作家和作品,而俄克拉荷馬大學則將中國文學作為世界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認為期刊讀者“感興趣的是世界文學,而不是中國文學”[4],因此更加重視中國文學中具有世界意義的主題。隨著時間的推移,合作雙方關于譯介內容的選擇標準漸行漸遠,于2020年終止了為期十年的合作。Chinese Arts&Letters的合作方雖然都來自江蘇省,但在譯介內容選擇上也存在分歧。刊物的政策和資金支持均來自江蘇省委宣傳部,自然希望這本期刊成為向英語世界展示江蘇文學的窗口,而主編和編輯均來自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從更為廣義的世界華語文學的視角出發,在創刊號上就提出要“立足江蘇,輻射全國,兼及海外”[5]。合作的前幾年,分歧暫未顯現,因為Chinese Arts&Letters中分量最重的主推作家均為江蘇作家。從第十期起,主推作家板塊開始“輻射全國”,主推了陜西籍作家賈平凹、湖南籍作家韓少功和黑龍江籍作家遲子建。之后Chinese Arts&Letters更換主編并改版,去掉了主推作家板塊,全部譯介江蘇作家的作品。
第二是高水平的譯者團隊,既要以英語為母語,又要熟諳中國文化,這樣的譯者非常稀缺,因此翻譯稿酬相對較高。三種期刊在創刊時都有來自中國官方機構的經費保障,因此只專注于翻譯質量,幾乎不考慮成本與收益。以Chinese Arts&Letters為例,每一期支付給海外譯者的翻譯稿酬都在十萬元左右,再加上設計、印刷、運輸等費用,如果沒有穩定的經費支持,很難獨立生存。在辦刊成本居高不下的同時,為了以最大的誠意推動中國文學“走出去”,三種期刊均以贈送為主。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在最初五年的創刊階段,每一期的印數都在三千至五千冊,免費發放給各個領域的潛在讀者群體,包括World Literature Today(《今日世界文學》)的所有訂閱者、俄克拉荷馬大學資深校友、美國各高校的中國文學系、圖書館、知名圖書俱樂部、獨立書店、學術機構、世界各地的孔子學院,甚至美國唐人街的中醫診所。即便如此,“在五年資助期截止之時,《今日中國文學》的訂閱量仍然一直只有小幾百,相對于巨大的資金和人力投入,這樣的結果非常令人沮喪。在第一個五年資助結束的時候,漢辦顯然也在重新思考合作資助的策略,他們決定不再繼續提供資金”[6]。Pathlight和Chinese Arts&Letters的經費資助情況,與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并無二致。從官方的角度來看,停止資助一個盈利希望渺茫的項目也完全可以理解,畢竟納稅人的錢還是要用在刀刃上。
第三是海外發行的方案,盡管在創刊之初就集思廣益,精心籌劃,實際效果卻并不盡如人意。Pathlight由國內的外文出版社出版,由中國國際圖書貿易集團公司通過電子刊物的形式出口到海外,定向抵達國外出版商、翻譯家和文學機構。這個精準投放的思路確實節約了海外發行成本,但同時也減少了對中國文學感興趣的普通讀者接觸到這本期刊的概率。主編Eric Abrahamsen在2021年Pathlight的復刊詞中特別提到這個問題:Pathlight“之前在中國印刷和發行,在海外只有為數不多的電子版……我們現在首次推出國際版Pathlight,既提供紙質版,也提供電子版”[7]。這一期Pathlight的出版社是Coal HillBooks,由期刊主編Eric Abrahamsen和他的妻子、期刊編輯統籌Dongmei Chen(陳冬梅)運營,期刊編創與出版合二為一,應該也是出于節約成本的考慮。Pathlight復刊至今只出了一期,發行情況不理想很有可能是它再次停刊的原因之一。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在創刊時采用“借船出海”的方式,依托俄克拉荷馬大學的知名世界文學期刊World Literature Today推廣中國文學英譯期刊,期刊執行主編Janathan Stalling(石江山)和助理編輯Julie Shilling(茱麗·西林)精心制作社交媒體海報、發送郵件,在各大國際文學會議以及亞洲研究會議上用位置最佳的展臺推廣展示,但收效甚微。Chinese Arts&Letters由鳳凰出版傳媒集團設在英國的仙那都出版社(XanaduPublishingLtd.)出版,盡管鳳凰出版傳媒集團在國內影響力巨大,但仙那都出版社主要還是以出版介紹江蘇地方文化的英文圖書為主,并且集團駐外人員有限,很難投入大量精力進行推廣。值得注意的是,Chinese Arts&Letters在國內的銷售情況尚可,負責該期刊編譯工作的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還出版了基于期刊主推作家板塊的《當代中國名家雙語閱讀文庫》。已有不少高校將這個雙語文庫作為翻譯專業的教材,并將其列為翻譯碩士考試的參考書目。Chinese Arts&Letters雖然因此產生了一定的收益,但與巨大的投入相比還是杯水車薪;而且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墻外開花墻內香”的狀態,其實是違背了辦刊的初衷。
作為文學作品呈現的載體之一,文學期刊保存鮮活的文學現場,記錄時代的文學高度,連接作者與讀者、創作與閱讀、生產與消費,是文學生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過程中,中國文學英譯期刊具有連續性和時效性的優勢,可以及時、系統地反映中國文學狀況,其“在場”表達的作用不容忽視。在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的境況發生變化之后,目前中國文學英譯期刊只有香港中文大學主辦的Renditions(《譯叢》)和臺灣中華筆會主辦的Florescence(《譯之華》),而由中國大陸主導的中國文學英譯期刊自2021年以來一直暫時缺位,這種狀況顯然影響了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正常生態。希望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有機會復刊,盡可能協調期刊在譯介內容、辦刊成本、海外發行等方面的問題,以一種更具有可持續性的方式繼續譯介中國文學。與此同時,也有必要考慮策劃新的方案,尋求推動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其他途徑。
對策:兩點之間并不總是直線最短
從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創刊時的愿景和辦刊過程中的行為邏輯來看,它們都是希望在中國和世界之間尋求最短的路徑,就像樂黛云教授在祝賀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創刊的賀信中說的那樣,“開通一條從中國直接通向世界的文學渠道”[8]。通過翻譯連接中國與世界的直線式傳播,在三種期刊創刊時是非常必要的,當時中國文學海外出版的通道尚未完全打開,需要借助中國文學英譯期刊讓英語世界了解當代中國文學。但在它們創刊之后,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規模與日俱增。中國作協的“中國當代作品翻譯工程”從2013年實施至今,一直持續資助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的海外翻譯出版項目。以引進、翻譯、出版外國文學作品見長的國內出版社,也紛紛積極主動地轉向海外版權輸出,讓中國文學作品的海外出版之路“天塹變通途”。很多中國作家有了自己的海外經紀人,新作品在國內的推出和在海外的翻譯出版幾乎可以做到無縫對接。在這種新的歷史條件下,是否可以考慮創辦一本專門對當代中國文學英譯作品進行文學評論的學術期刊,通過專業的闡釋和批評引導世界對于當代中國文學的認知,間接推動當代文學走進世界?當通過譯介文學作品的直線傳播遭遇瓶頸,也許可以嘗試通過文學評論進行曲線式推動。就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效果而言,兩點之間并不總是直線最短。
其實在Pathlight創辦之初,就已經有不少專家學者提出過關于文學評論的問題。2011年12月,在Pathlight創刊座談會上,意大利翻譯家Patrizia Liberati(李莎)認為,“就目前的雜志形態來看,板塊設置尚有缺陷,建議增加文學評論板塊,各國讀者在欣賞文本的同時,也希望聽聽中國評論家的聲音”[9]。2015年8月,在由《人民文學》雜志社與魯迅文學院共同主辦的“中國當代文學與英語世界的互動”研討會上,中國外文出版社總編徐明強建議,“有可能的話,我希望Pathlight增加一個欄目——學術批評。因為外國讀者對中國文學不是特別了解,現在的訪談和譯后語對讀者了解作品非常有用,我覺得學術批評更重要”[10]。近幾年來,也不斷有學者提出類似的建議。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東亞語言文學系主任Charles Laughlin(羅福林)在《當代中國文學在英文世界的譯介——三本雜志和一部中篇小說集》中指出,盡管Pathlight是當代中國文學英譯最全面的出版平臺,但“略有遺憾的是,《路燈》沒有編者按或評論性文字,讀者只能自己揣摩編輯的準則,其方向為何?”[11]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在每一期中都包含幾篇文學評論,并有意逐步增加文學評論的比重。但是這個從文學譯介向文學評論轉型的思路尚未充分展開,Chinese Arts&Letters就暫時停刊了,而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則被并入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oughts Today——盡管這是一本評論性學術期刊,但關于中國文學評論的內容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
就文學傳播而言,學者對于文學作品的闡釋至關重要,一個國家的文學能否有效地實現海外傳播,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取決于文學研究者對文學作品本身的闡釋。以中國自己的經驗為例,外國文學在中國能有這么高的接受度,不僅在于中國譯者的高水平翻譯,也在于中國學者的深度闡釋和多元評論。Chinese Arts&Letters的第二任主編盛寧教授曾經擔任《外國文學評論》的主編,眾多中國學者通過這本期刊所建構的高端平臺對外國文學進行解讀與評論,極大地促進了外國文學在中國的活躍存在。Chinese Arts&Letters在創刊五年之后邀請盛寧教授擔任主編,就是希望鼓勵海內外學者評論翻譯成英語的、作為世界文學組成部分的中國文學。換句話說,盛寧教授以前工作的重心是引導中國學者用漢語評論外國文學,而現在則是引導世界學者用英語評論中國文學,發掘中國文學自身的“豐富性、多元性和復雜性”[12],推動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更深層、更有效的對話與融合。
世界各國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們其實也需要這樣一個高水平的學術發表平臺。隨著中國硬實力的增強,海外研究中國的學者越來越多。在西雅圖舉行的“亞洲研究學會(Association for Asian Studies)2024年會”上,關于中國的分論壇有一百多個,其中又有近三分之一涉及中國文學,尤其是當代中國文學。在這些論壇上發言和討論的學者來自世界各地高校和研究機構,專業背景涵蓋東亞研究、比較文學、英語文學等,在海外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人數相當可觀。盡管海外漢學期刊都可以刊發中國文學評論,但分給中國文學評論的版面有限,而完全刊登中國文學評論的英文期刊也并不多,目前只有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現代中國文學》)、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中國文學:散文、論文及評論》)、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a(《當代華語文學》)、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in Chinese(《現代中國文學學報》)等。如果增加一本中國文學評論期刊,就增加了發表中國文學研究成果的平臺,應該會得到海內外學者的支持。
創辦中國文學評論期刊還有一個間接的利好,期刊的目標作者和目標讀者大多在海內外大學擔任教職,他們可以將自己評論的中國文學作品納入教學計劃。中國當代作家的很多作品都已經被翻譯成英文,海外學生不需要學習中文就能夠直接閱讀并在課堂上展開討論。2024年,筆者在俄勒岡大學訪學期間,選修了“當代中國文學中的性別與女性”“中國流行文學與文化”兩門面向全校開放的通識課。授課教師雖然都是漢語專業的博士,但他們用英文授課,學生不需要有中文基礎。授課教師在學生的Canvas(課程系統)里布置和上傳的閱讀作業,都是翻譯成英文的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學生們不僅要閱讀,課上還要圍繞這些作品進行討論,實際的傳播效果比放在圖書館、書店、俱樂部或者中醫診所里的中國文學英譯期刊要好得多。從長遠的角度來看,這些學生中至少會有一部分會因為課堂學習而對中國當代文學作品產生興趣,進而更多地閱讀和研究中國文學,這部分學生有望成為中國文學海外傳播的未來生力軍。
在可操作性的層面,如果創辦一本全英文的中國文學評論期刊,之前提到的中國文學英譯期刊所面臨的問題——包括內容選擇矛盾、辦刊成本過高、營銷效果不佳等——都將迎刃而解。中國文學評論期刊直接接受海內外學者用英文撰寫的稿件,采用國際學術期刊通用的同行評議為稿件質量把關,這樣就基本不需要發放稿酬,辦刊成本大大降低。南京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主辦的全英文學術期刊Chinese Semiotics Studies(《中國符號學研究》)就是采用這種模式,自2010年創刊以來一直在學院經費的支持下穩定出刊,國際影響力不斷擴大,撰稿人包括語言學泰斗Avram Noam Chomsky(艾弗拉姆·諾姆·喬姆斯基)、歐洲科學院副院長Svend ErikLarson(斯文德·埃里克·拉森)等知名學者,目前已進入SCOPUS、ESCI等學術索引。這種獨立辦刊、同行評議的模式,也避免了在期刊內容決策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分歧。同時,期刊還可以依托海外學術出版社的學術網絡在全球范圍內傳播。Chinese Literature Today成為勞特里奇出版社旗下的學術期刊后,它就進入了世界各地的高校和圖書館,勞特里奇出版社免費提供的電子版傳遞系統,又拓展了期刊的數字覆蓋區。Chinese Literature Today與勞特里奇出版社旗下的A&HCI期刊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s合并之后形成的Chinese Literature and Thoughts Today,也順理成章地成為A&HCI期刊,進一步提升了期刊的學術影響力。
最為重要的是,當我們策劃出版這樣一種中國文學評論期刊,就意味著我們不再滿足于讓期刊成為直接展示當代中國文學的窗口,而是要體現中國當代文學自己的聲音、觀點和品味;不再為中國文學“走出去”而焦慮不已,而是“將擔心被世界文學排除在外的進退失據變為融為一體的氣定神閑”[13];不再糾結于是否能夠站在世界文學舞臺的聚光燈下,而是以平等包容的姿態溝通世界各地的文學圈,通過深入、多元的文學評論凸顯中國文學所獨有的文化基因和審美方式,同時關注跨文化交往過程中的詮釋方式與交流效果,讓原本就是世界文學組成部分的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更具存在感,與世界文學展開持續的對話。
結 語
1983年,四十四歲的Howard Goldblatt(葛浩文)寫信告知Renditions主編、香港中文大學教授高克毅,他打算在美國創辦一本中國文學評論期刊。高克毅用一句英語俗語勸他三思:If you wish to do your friend in,advise him to start a magazine!(如果你想坑你的朋友,就建議他去辦雜志!)當時正好是Renditions創刊的十年之后,高克毅主編或許也正在經歷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發展的艱難階段,他的這番話應該是肺腑之言。但是葛浩文并沒有被勸退,他在回信中說:“我知道有很多困難要去克服,但只要有決心,愿意付出必要的時間和精力,有一點好運氣,有朋友們的幫助、支持和建議,就一定能夠并且應當實現。”[14]葛浩文于1984年創辦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現代中國文學》)——后來更名為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中國現代文學與文化》),但期刊封面上由沈從文題寫的中文期刊名保持不變——這本中國文學評論期刊經過四十年的發展,早已成為世界漢學界和文學界的最知名的學術刊物。回顧Pathlight、Chinese Literature Today和Chinese Arts&Letters三種中國文學英譯期刊的辦刊歷程,的確就像高克毅主編說的那樣,每一本都歷經諸多不易。三種期刊為推動中國文學海外傳播所付出的努力,值得被銘記,希望它們有機會恢復出版。與此同時,葛浩文的勇氣和行動也值得重視,期待創辦一本新的期刊,啟動從中國文學作品譯介到中國文學評論的轉型,建構一個由全世界最優秀的中國文學譯者和中國文學研究者構成的學術共同體,進一步推動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之間的溝通與互動。
注釋
[1]李舫:《中國當代文學點亮走向西方的燈》,《人民日報》2011年12月9日。
[2]含笑:《〈人民文學〉推出英文版試刊號》,《光明日報》2012年1月6日。
[3]參見許詩焱:《中國文學英譯期刊評析》,《小說評論》2015年第4期。
[4][6]Janathan Stalling(石江山).“A Decade Apart:Bridging the US and China Literary Systems,2010-2021”.in A World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YingjinZhang(張英進)ed.Routledge.2023.
[5]Yang Haocheng(楊昊成).“Editor’s Note”.Chinese Arts&Letters.Vol.1.2014.p2.
[7]Pathlight relaunch,詳見MCLC Resource Center(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現代中國文學與文化信息中心)網站。
[8]樂黛云:《通向世界的文學渠道——祝〈今日中國文學〉雜志創刊》,《中國比較文學》2010年第2期。
[9]記者卜昌偉:《〈人民文學〉推出英文版定名路燈》,《京華時報》2011年12月9日。
[10]《中國當代文學與英語世界的互動》,中國作家網2015年8月14日文章。
[11][美]羅福林(Charles Laughlin):《當代中國文學在英文世界的譯介——三本雜志和一部中篇小說集》,王岫廬譯,《花城》2017年第3期。
[12][13]季進:《論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走出去”與“走回來”》,《文學評論》2021年第5期。
[14]葛浩文與高克毅之間的書信原件收藏于俄克拉荷馬大學中國文學翻譯檔案館,Box10-Folder15。
作者單位:
許詩焱 南京師范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