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地域,與知識分子精神史——讀王堯長篇小說《桃花塢》
少年方后樂站在蘇州桃花塢的橋上等待父母,彼時1937年——這個頗具畫面感的開篇,不僅是故事的起點,更為長篇小說《桃花塢》中即將展開的生活和命運,做了時間與空間意義上的“錨定”,向讀者明喻了故事中人物一切行動和選擇的基本語境。1937年,歷史節點上的時間刻度由此變成了“方后樂的1937年”與“桃花塢的1937年”。此后,小說敘事或回溯往事,或順敘戰爭爆發后的淪陷、遷徙和抗爭,時間前后始終以1937年為軸展開,形成清晰的歷史縱軸。而蘇州桃花塢不僅是地理坐標,更是文本中精神氣質的原點,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從這里出發去往重慶、云南、延安,而當他們經歷戰火、離散與人生的成長,有人走得更遠,亦有人返身回來。這些空間的流動與回歸,讓出發之地成為串聯個人足跡與家國時代變遷的樞紐,所以,對作品中那些人物來說,桃花塢不僅是出發地,更是“精神原鄉”。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錨定與擴展,形成《桃花塢》敘事結構的主體,由此展開“一部以方家三代人為代表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精神成長史,也是一部以桃花塢為樣本的現代中國地域發展史”。
王堯是學術方家,近些年開始展現自己對小說創作的興致與能力。他說:“教授的特長是論述和實證,通過文本闡釋世界。我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敘事和虛構,去建構一個文學世界,無論這個世界是大是小。”而所謂建構一個文學世界,大概是要通過一定的敘事策略和文本設計,將零散的現實或歷史經驗、情感記憶與思想碎片,編織成一個獨立自洽、富有意義的虛構空間。具體在《桃花塢》的創作中,除了上述文本結構上的巧妙安排,還表現在“地方”“歷史”“知識分子”三重敘事維度的妙筆交融。作為一部以抗戰為大背景、兼具江南地方文脈神韻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桃花塢》在這三個維度的筆墨分配各有側重卻彼此支撐,于文本深處自然交融,最終讓讀者看到地域文化如何參與知識分子的精神建構,國族危機如何深刻影響他們的人生軌跡、內心成長與最終選擇,這群人在時代風云際會中的負重與擔當、行動與選擇,以及他們如何反身作用于大時代與大歷史。
文學世界的成功建構,還表現在小說中貫穿始終獨特的文本氣息。《桃花塢》整體呈現出來的調性,是溫潤、沉潛、感傷,以及“淡筆寫深情”,通過細節、意象與敘事自然生成頗具辨識度的美學氣質,建構了既有江南文化韻味又有歷史厚重感的敘事空間。《桃花塢》的語言風格,我把它稱之為“白描+點染”,“白描”是語言的底色,“點染”則是語言的魂魄,小說講述的是戰時,是亂世,但字里行間仍有溫潤之感。《桃花塢》前半部分的書寫中,大都為“歲月靜好”,但有了開頭1937年的時間錨定,再讀這些歲月靜好的時候,一方面被作者的敘事功力與語言魅力帶入彼時彼地而沉浸其中,但另一方面則又會突然意識到,這些歲月與靜好即將崩塌——這使得閱讀中伴隨一種復雜的心理和心情,忍不住沉浸其間,但又實在不敢沉浸其間。小說中單有一節,是關于蘇州淪陷后戰爭廢墟上局部日常生活的描述,人們買米、買菜、做媒,腌漬雪里蕻和臘肉。戰爭的本質是對人類正常生活秩序的徹底摧毀。日軍占領后的斷壁殘垣、物資的極度匱乏、生命的朝不保夕,構成了蘇州淪陷后的殘酷現實,而《桃花塢》卻偏在這種背景下以相當筆墨著落在周惠之如何翻動雪里蕻、黃阿婆如何晾曬臘味,這些行為本身不過是正常生活秩序的碎片,卻在戰爭背景下被賦予了抵抗的意味。這就是對宏大敘事的補充,政治和軍事的較量、正面戰場的抵抗固然重要,但構成歷史血肉的還有無數個周惠之、黃阿婆絕境中的生存信念。還有一個方后樂跟母親學習腌菜的小片段,正是民族遭遇生存災難時通過守護最基本的生活習慣,來確認自身依然“活著”并按照自己的習慣“活著”的尊嚴。這是戰爭鐵蹄下更為深沉的生活圖景,以日常延續來應對歷史斷裂,當一個民族的生存空間被暴力壓縮至日常最局部角落,繼續過日子的執念和智慧卻透露著抵抗的韌性,而充滿民俗感的生活細節更構成對侵略者妄圖從根本上消滅一個民族文化心理的諷刺。這些日常細節的描述與小說的“淡筆寫深情”互為表里,也讓我們感受到調性不是作者“硬凹”出來的,是通過細節自然生成的。而上述種種在《桃花塢》中作為其基本的美學氣質和精神底色,不僅是敘事的氛圍濾鏡,更與主題深度同構。理解一部作品的調性,關鍵是把握其內在的精神氣質與審美傾向的綜合呈現,它像一根隱形的線,串聯起作品的方方面面,讓讀者在閱讀時能清晰感知到作品的“性格”。在一部小說中,所謂調性絕不僅僅是孤立的風格標簽,而是與主題共振,最終形成“美學即思想”的表達效果。
《桃花塢》中另有一重敘事設計,是對經典文本的化用與深度互文。小說中穿插提及的《燼余錄》《桃花扇·哀江南》《岳陽樓記》《浮生六記》《睜眼》等文本,與人物和故事自然而然地發生或遠或近的關聯。這顯然不是“掉書袋”的炫技,而是與情節發展和人物精神成長形成一種深層聯結。任何文本都并非孤立存在,一定會與其它文本通過引用、暗示、呼應、改編等方式形成意義網絡的動態關系。經典文本往往包含特定歷史語境下集體創傷的記錄,《桃花塢》將經典文本的“創傷記憶”與抗戰背景下的“創傷現實”并置,《桃花扇·哀江南》中“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唱詞,與現實變遷遙相呼應;而《燼余錄》,單只這個書名就令人自行想象出侵略鐵蹄踏碾的畫面。這些既映照出抗戰時期“國破山河在”的現實創傷,也折射出中國讀書人千年未斷的文化心理。在“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和“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的鏗鏘之中,后樂們的選擇不再只是青年熱血沖動,還接續了先賢的精神譜系,年輕人也因此更深刻地理解到抗戰不僅是軍事的對抗,更是文化與精神的存亡之戰。這些文本或與小說情節形成互文性呼應,或與人物精神成長構成跨時空對話,最終將個體的命運、家族的變遷、地域和國族的創傷,嵌入更廣闊的歷史脈絡與文化傳統中,完成對中國讀書人精神史的深度詮釋,共同構建起歷史的縱深與精神的隱喻。小說中不時能看到熟悉的名字,魯迅,劉半農,朱自清,章太炎……再現著中國現代文化史的星光閃耀時。有意思的是,《桃花塢》中這些確有其人的“名人”“真人”,都只是依次出場而筆墨有限的群像,他們的人生、著述與精神特質,構成了小說情節和虛構人物的時代背景板,通過情節鋪展中與主人公發生關聯和對話,強化了中國讀書人精神歷史的整體性。通過這些互文性呼應,作者成功將小說中人物的個體選擇嵌入了中國知識分子“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譜系中,向讀者呈現出這些人物的氣節和風骨不是偶然的,這是中華千年文脈在抗戰時期的自然延續;他們的“困惑”也不是孤立的,恰是歷代文化人現實與內心掙扎的當代投射。
“桃花塢妙就妙在沒有桃花了,你想象哪里有桃花,哪里就桃花灼灼”,方家祖父在被問到桃花塢河邊為何沒有桃樹時脫口而出的回答,內里凝練了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底色和生存意志。此后這句話在小說中反復出現,成為方后樂前行路上的“精神行囊”,而對其理解一步步深化的過程也是主人公內心成長、精神蛻變的縮影。抗戰背景下,更升華為一種內心堅守和期待,從“遍植桃花”到“沒有桃樹”,顯然因為戰亂和動蕩,文明遭遇破壞,暴力占據主導,世界的雅致與美好瀕臨毀滅,這是對20世紀上半葉中國社會傳統秩序崩塌、文化根脈斷裂的精準隱喻;而“想象有桃花”的勇氣和智慧便成為支撐文化延續的韌性力量,是精神層面不屈不撓的堅守和反抗,正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本是虛構,但在后世的代際流傳中通過一代又一代讀書人的不斷想象和賦形賦魅,成為跨越歷史的巨大精神皈依。文學作品最令人動容的不止于還原歷史,更需要與當代讀者建立精神聯結,《桃花塢》聚焦于一個世紀前歷史大變動中知識分子的人生軌跡和心路歷程,最終指向的是“何為知識分子”的當代追問,當太平歲月中“遍植桃花”再次成為常態,我們關于桃花的想象在新的歷史語境下又將著落何處?所以,王堯說:“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難題,身處其中的知識分子既清醒也困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