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情懷與文脈賡續
“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顧炎武《日知錄》中的名言,在十四年抗戰時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展現與升華。戰爭年代,國家命運與個體精神緊密相連,息息相關,周興陸教授主編《抗戰詩詞三百首》所記載的,正是在關乎存亡的歷史現場,于烽火中淬煉而成的一首首動人篇章,是這段歷史最真切、最鮮活的記憶與見證。這些作品或慷慨激昂,或沉郁悲愴,或堅定從容,記錄了社會各界人士于國難之時發出的吶喊,不僅具有極高的文學與史料價值,亦為身處當代的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抗戰時期的社會氛圍,理解何為中華民族之真精神,中華文化之真境界,提供了有力的參考。
縱觀《抗戰詩詞三百首》所選詩篇,昂揚進取,奮發有為的英雄氣概和樂觀主義精神,是其主旋律與重要內容,尤其是身處前線的將領與革命領袖所作詩詞,書寫著民族氣節與個人信念的交響,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例如朱德任太行山八路軍總部指揮時所作《太行春感》:“遠望春光鎮日陰,太行高聳氣森森。忠肝不灑中原淚,壯志堅持北伐心。百戰新師驚賊膽,三年苦斗獻吾身。從來燕趙多豪杰,驅逐倭兒共一樽。”氣象雄渾、格調高昂,以“忠肝”“壯志”彰顯報國之心,以“百戰新師”“三年苦斗”寫照艱苦卓絕的斗爭歷程,更以“驅逐倭兒共一樽”收束,傳遞出堅定不移的必勝信念,可謂一代人在抗戰烽火中的精神宣言;董必武作為中國共產黨代表遠赴舊金山簽署《聯合國憲章》時,于異國他鄉寫下《旅居美國舊金山雜詩》,詩中“乘風破浪非虛語,萬丈浮云在下頭”之句,以傳統意象寓個人豪情,抒發胸懷天下、不畏艱難的恢宏氣魄。正是這些詩詞,讓我們看到“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并非虛言,無數個體的努力聚沙成塔,匯流為江,凝聚成了中華民族在抗戰時期的強大動力,支撐著中國人渡過難關,迎來最終的勝利。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無數個體精神的星火,終須凝結為集體主義的力量,才能形成震撼人心的燎原之勢。《詩經·秦風·無衣》中“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的集體主義精神,于數千年后的抗戰詩詞里激蕩出了最強的共鳴音。在《抗戰詩詞三百首》中,“四萬萬”“四兆”等字眼被反復提及,它們不僅是人口統計的冰冷數字,更是民族共同體的象征,承載著熾熱的民族自豪感與共同的責任意識。著名法學家黃右昌,在“九一八”事變爆發后難以抑制悲憤之情,揮筆寫下“四萬萬人心不死,枕戈待旦具同情”(《農歷中秋憤東北之變夜不能寐二首》其二),道出廣大民眾絕不屈服,誓要同呼吸共命運的抗戰心聲;郭沫若于1937年回國抗戰前夕,作《歸國雜吟》組詩以明志,組詩其二曰“四萬萬人齊蹈厲,同心同德一戎衣”,將個人的報復志向融入民族解放的汪洋大潮,與家國同頻共振;梁寒操《“一·二八”六周年放歌》,痛悼戰爭中的犧牲者同時,高唱“我有同胞四百兆,人人爭把摩拳擦。拼將流血成大河,國恥明朝全洗刷”,以集體主義之精神激勵自己,以及身處戰火中的同胞。除此之外,眾多抗戰詩詞也以贊頌保家衛國置生死于度外的前線將士為主題,例如淞滬會戰中誓死保衛上海的“八百壯士”,即有胡樸安《八百壯士歌》、胡懷琛《八百孤軍》、馮玉祥《八百好同胞》等加以描繪,因而被更多人熟知,深入人心。集體主義精神塑造了抗戰詩詞的最鮮亮底色,而抗戰詩詞又在廣泛傳播之中,不斷鞏固和升華人們的集體精神,傳達中華民族同仇敵愾的集體決心。
另一方面,本書所收部分舊體詩詞,在傳統詩詞形式的基礎上進行了大膽而合理的革新,例如易君左《魯南大捷歌》、黎錦熙《鐵軍抗戰歌》等,篇幅宏大、語言明快、節奏鏗鏘、情感充沛,既延續歌行體之傳統,又有口語化的民間風格,一時廣為流傳。抗戰時期的詩詞創作,不僅使得式微已久的舊體詩詞重煥生機,更促進了傳統文化的發展與新變,展現出中華文脈危難中的頑強生命力。“國家不幸詩家幸”,《抗戰詩詞三百首》為我們展現了戰爭時期文化界齊心協力,共同抗敵的龐大圖景之一角,其中蘊含著赤誠的家國情懷與時人為賡續文脈所付出的艱苦努力,昭示著救亡圖存和民族復興的希望。當重讀這些作品時,我們不僅是在回望一段血淚鑄成的歷史,一段不容忘卻的苦難歲月,更得以在文本的深處,審視中華民族于非常時期展露出的強勁的精神韌性。這種精神基因已深深鐫刻于歷史的進程中,成為抗戰史乃至中華文明歷史上不可磨滅的一部分,永遠被后世所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