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與人世的協奏曲 ——評傅菲散文集《深山欲雪》
新世紀以來生態散文日益引起人們的關注和重視。韓少功筆下的山南水北,沈念筆下的大湖消息,張煒筆下萬松浦的動物,王族筆下的獸部落……許多散文家都樂于傾聽萬物的心音,宣揚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生態理念。以自然寫作聞名的傅菲,其散文集《深山欲雪》以獨特的視角和方式,譜寫了一首著眼自然亦不忘人世的生態協奏曲。
首先,作者以靈動的筆觸,再現了自然界多姿多彩的物性之美。如《水流的復調》中寫“河被永不磨損的車輪推著走,載著晨光,也載著月色”。《舞河》中寫“魚蹦跳得高高的,尾鰭甩出弧度,繃緊身體,頭下沉,墜入壩頂上的深水,咕咚一聲,濺起一泡水花”。奔流不息的河水,騰空掠水的游魚,極具形象性和細節美。作者還描摹了大量審美感覺強烈的物象,打轉的水窩,撬起夕陽的枝杈,褐黃發亮的栗子,振翅飛舞的胡蜂,被秋風點亮的楓香樹……都折射出奪目的光澤。除注重細節刻畫與審美感受的表達,傅菲筆下的物象還極富詩意,這通常是透過新奇、貼切的比喻實現的。如作者將游魚視為“大海中的一葉帆船”,將深秋視為“樹葉上的寒露,秋草上的白霜”,將落葉看作“世界上最小的輕舟”,將樹比作“無問歲月的隱者”,將春寒視為一種“深切的打開”……這些形象而略顯突兀的譬喻,賦予了作品盎然的詩趣。文中物象的詩意與美感,還與用心靈觸摸萬物的方式有關,作者往往將情感和心境投射在物象上,達到心物交融、情寄于物的高妙境界。如《黑蚱蟬記》中寫“蟬聲是否優美,與聽者心境有關。心燥者,蟬聲如火;心溫者,蟬聲如雨。在聽者心里,蟬不再是蟬,是心像。”就體現了其以心觀物,物我齊一的識物意識。劉勰曾言:“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世間萬物往往極易引動作者敏感的心靈,激起情感的漣漪。如《畫眉》寫靜聽鳥鳴“我的心就亮了”;《樹葉》寫看見葉芽拱出泥層“我就滿心喜悅”。魚卵孵出一條魚,種子育出一棵樹,都令“我”感動;一個浮著萍的池塘,一只遷徙中失群的鳥,都讓“我”惆悵。可見傅菲善于以心觀物,由物見情,其筆下的審美物象,往往亦是作者的心像,物與人密織著剪不斷的情思。
其次,傅菲在以心觀物捕捉物性之美的過程中,掙脫了人類中心主義的局限,多表達對自然萬物深切的理解與同情,對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合理利用自然資源的肯定與認可,批判人類破壞生態環境的行徑。如他將茶樹、稻子、麥子視為離人們最近的植物,它們和陽光、空氣、水一樣極其普通,卻有一種廣泛、寬厚、綿長的“神賜的愛”(《野茶記》)。他對山的高度感到敬佩與畏懼,會為村民無知地捕殺、吃掉一只狐貍而難受,認為動物最大的天敵是人類,只要有以捕殺為樂的人存在,動物就不會安生(《風暴塢》)。作者甚至認為,人“無論繁衍多少世代,終將是客人”,人在大地上只是借居而已。這充分體現了其對自然萬物的同情與敬畏,以及去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傅菲還宣揚人對于其它物種的關愛、慈悲心,倡導對自然資源的合理利用,肯定人與自然和諧共生。如《流弦》寫釣魚人不貪魚,將一半魚放回河中。《舞河》寫婦人在水中洗菜,數百條魚圍在身邊。這些作品都反映了人合理利用自然資源,構成良性循環。在作者看來,每一類物種都有獨特作用,如魚清理河道,昆蟲預警氣候變化,鳥類傳播植物種子……然而人類毫無節制的掠奪,導致物種賴以生存的棲息地遭到破壞,繼而造成生命的消失,作者對此表達了強烈的憤慨。如《水流的復調》批判采藥人不懂采藥須留根的道理滅絕式采挖,終致后人無藥可采。《舞河》中村民用雷管炸魚,導致上軍魚在河中隱遁、失蹤。《跑馬的河》中取沙人取走河沙,馬口魚、倒刺鲃等水生動物因失去生存之地不再復現。《河水帶不走青山》中工廠大量排放污水,導致河魚幾乎死絕……這些作品都反映了作者對人類膨脹的私欲導致生態悲劇的批判。
最后,傅菲散文往往能觀物見己,從物性的體察和省思中發現其與人性相通之處,實現天道與人道的內在溝通,繼而表達對人間世事的獨特理解,對個體生命存在價值的深刻認識。《寒枝》寫一根樹枝不會影響另一根樹枝的生長,永遠給另一根樹枝“活路”。其對物性的體察,反映了作者對天道與人道相通的獨特理解。古人言: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作者從樹木趨避現象中發現了對人有益的啟示。此外,《盤石山峽谷》由越是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的植物生命力越強,感嘆“出身僅僅是出身,決定不了命運”。《黑瓜蝽記》由昆蟲在冬天隱匿感嘆蟄伏是生命等待生機的一種狀態。《兩畝方塘》從村民栽種樹木的過程感悟到樹和人相似,都需要經歷嚴寒酷暑的煎熬。《空谷四季》寫人和尋找越冬地的鳥一樣,都“需要追尋更遠的地方”,因為“遠方才有高貴的自由和誠摯的愛”。這些作品都極敏銳地捕捉到物性與人性的相似之處,通過以物說理的方式揭示出深刻的人生道理。傅菲還善于通過聯想,將眼前之物與自己的人生觀、價值觀、生活狀態聯系起來,以自身為例揭示事物之于人生的啟示意義。如《水流的復調》中“我”從流淌不息的河流感悟萬物的生死榮枯,繼而原諒了自己與生活的不堪。《冬日林中》從聆聽山林的寂靜,感悟到寂靜能讓人從容,暫歸寂靜的世界可以助人找回在生活中丟失的自己,掙脫世俗生活的纏繞。《風暴塢》由夯土墻壁上的父子合照,感嘆父愛與親情的美好,照片揭示了愛與生命的真容,作為人類我們應該愛身邊的人,具體的人,與自己共度的人。這些作品都從觀物、感物過程中,找到了事物對人類生活豐富的啟示意義。由體察物性到感悟人性,始終是傅菲散文慣用的表達方式。作者遠離城市的喧囂,市井的繁忙,在大茅山中過著欲求無多的簡單生活,執著于內心的體悟和省思,故而對于物性和人性的理解別有新見。
總之,這本散文集表面寫的是河流、山谷、荒野、蟲鳥、茶食等客觀事物,但作者并不將人間世事從自然中剝離出去,而是將之巧妙蘊蓄于對自然萬物的體察中。在觀物中感悟到人的生命應該和萬物一樣“有一種無窮無盡的生機”,應該充滿仁慈與關愛樂觀地活下去,而非深陷物質生活的泥淖,背負無盡的沉重與疲乏。作者始終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凡且普通的”,“生命本身才是作為個體的人本身意義所在”。因此,這本散文集表面以自然寫作為基底,內里實則飽含對人存在方式與價值的深切垂詢,這也是其有別于傳統生態散文的卓異之處,值得當下的人們反復咀嚼。
(張偉,河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