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的人生,用藝術完成重建——紀念查爾斯·狄更斯逝世155周年
提起查爾斯·狄更斯,我們腦海中總能浮現一幅維多利亞時代的溫情畫面:霧氣靄靄的倫敦,一個孤苦無依的迷途孩童被帶進溫暖的房間,在壁爐跳動的火焰前,第一次感受到了庇護與安寧。狄更斯,這位描繪了時代眾生相的文壇巨匠,其身份和意義早已超出了文學的疆域,成為一個時代的道德良心,一個關于良善、悲憫與希望的溫暖歌頌者,一個用生花妙筆為工業時代冰冷的社會機器注入人性溫度的典范。
然而,當我們消除公眾崇拜的濾鏡,將這位文學巨匠置于歷史的顯微鏡下,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座被近乎神化的文化圣像內部隱秘而復雜的紋理,尤其是他個人生活中那些被光輝敘事與崇高形象遮蔽的道德裂痕。
其中,最令人矚目、也最具爭議的,當屬他與妻子凱瑟琳的婚變風波,那段狄更斯竭力澄清與掩蓋的不堪往事。1858年,在與這個曾讓他一見鐘情的女人共同生活了22年并育有10個子女之后,46歲的狄更斯做出了一個在當時看來極為激進的決定——公開分居。因為他無法忍受凱瑟琳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懶散相”,指責她生了太多孩子而給他帶來了沉重負擔,用他信中的話來說,這么多年,“我相信我的婚姻是世上最不幸的那種……因為,從來沒有哪兩個人會像我和我的妻子這樣,在興趣、共鳴、信任、情感以及任何形式的溫情結合上,完全不可能產生共通之處。”
公開分居的執行過程也充滿了令人不解的冷峻與決絕。
凱瑟琳被安排搬出他們位于倫敦塔維斯托克廣場的家,每年有六百英鎊的生活費,除了允許長子查理與她同住,其他的孩子以及凱瑟琳的妹妹喬治娜(作為狄更斯的管家),悉數留在了狄更斯身邊。更令人錯愕的是同年6月,狄更斯在《泰晤士報》和自己主編的暢銷雜志《家常話》上,發表了一篇措辭格外考究的《個人聲明》。聲明中,他一方面強調分居是雙方和平達成的協議,另一方面又不失委屈地向公眾宣告,導致他們婚姻崩潰的根源在于某種“無法言說”的家庭困擾,并巧妙地將其全然歸咎于妻子,甚至委婉暗示妻子“精神失常”而“無法勝任”照顧孩子的職責。
這個被他的傳記作家稱為“狄更斯一生中做過的最愚蠢的事”可謂一次成功的“危機公關”。在那個注重體面的時代,這份由丈夫單方面發出的聲明無異于一場旗幟鮮明的輿論引導與公開審判,不僅將凱瑟琳置于無法辯駁的屈辱境地,更將一場復雜的家庭風暴簡化為一個近乎完美的男人不得不擺脫一個失職妻子的悲情故事,從而最大限度地保全了狄更斯的道德光環和公共形象。
這場婚變的背后,除了有關狄更斯與妻妹有染的亂倫傳言,還有一個若隱若現卻無法回避的關鍵人物,那就是比他年輕了20多歲的女演員艾倫·特南。盡管他們之間的確切關系多停留在坊間八卦的層面,但近年來隨著史料的不斷挖掘,學者和傳記作家們幾乎能夠確認,狄更斯與特南自1857年相識后,維持了長達十余年的隱秘交往。為此,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間,狄更斯不得不過著一種雙重生活,時刻處在高度的警惕與戒備之中。
這從1865年斯泰普赫斯特的火車事故可見一斑。當時,從法國度假歸來的狄更斯與特南母女同坐在一節車廂,不料中途火車脫軌,多人傷亡的慘烈情景讓狄更斯受到了不小驚嚇,但更令他恐懼的,是自己與她們同行的事實被人發現與曝光。就連事后跟友人的通信中,狄更斯也只字未提特南的名字,只是含糊地描述自己的旅伴是“兩位女士,一個年長的,一個年輕的”。這種巨大的焦慮與謹慎貫穿了他與特南關系的始終,甚至不惜親手將大半生的私人書信付之一炬,試圖以此抹去自己不想示人的一面。
這個充滿情感漩渦與掙扎的私人生活,與狄更斯小說中構建的那個充滿家庭溫情、愛與忠誠的世界,形成了鮮明反差。重新審視狄更斯有爭議、有瑕疵的個人過往,我們無意對一個逝去的公眾人物進行道德審判,而是關切一個更廣義、也更根本的藝術創造力悖論:當一位作家的人生出現了如此劇烈的失序,當他的現實生活與藝術理想產生了如此尖銳的對峙時,這種內在的撕裂會如何影響他的創作?是一種負面的拖累與消耗,還是一種強大的引擎與驅動,助推他的藝術走向更為成熟的新高度?綜觀狄更斯的寫作生涯、尤其是后期的巔峰作品,我們不難找到答案,他生命中那道隱秘而深刻的裂痕也為我們理解其作品的文學深度與情感力量打開了一扇窗戶。
最顯而易見的,是狄更斯作品中表現出的對理想家庭近乎偏執的迷戀與美化。如果說現實中的婚姻是他口中的一條“灰燼之路”、家也成了折磨與痛苦的代名詞,那么在小說的虛構世界里,狄更斯則是以加倍的熱情與細膩的筆觸,搭建了一座座明媚而溫馨的家庭圣殿。尤其是在他引發19世紀全民閱讀狂潮的圣誕系列故事中,“家”被賦予了一種近乎神圣的救贖力量,是所有沖突得以消弭、所有罪過得以寬恕、所有情感得以圓滿的終極避難所。這種極致的歌頌超越了簡單的社會理想倡導,而更像是一種急切的“反向”構建——越是在生活中無法實現婚姻的和諧、難以拯救家庭的破碎,就越執著于在小說中對其進行高調的頌揚和不厭其煩的渲染;越是在現實中體認到秩序的脆弱與崩塌,就越渴望在虛構中建立一種永恒且堅固的避風港灣。甚至可以說,正是這份源于個人生命體驗的巨大缺憾與強烈渴望,賦予了狄更斯作品無與倫比的情感濃度與歷久彌新的感染力。
同樣,狄更斯對理想女性的反復塑造,可謂另一種代償式的藝術建構。無論是《大衛·科波菲爾》中始終如燈塔般存在的艾格尼絲,還是《小杜麗》中以柔弱之軀承擔起一切的艾米,他在小說中刻畫了一系列純潔、忠貞、閃耀著自我犧牲光芒的“圣女”角色。而到了他的后期作品,女性形象則呈現出更加飽滿立體的樣貌,按照許多學者的觀點,這與艾倫·特南的形象不無關系。從《雙城記》里的露西·馬內特,到《我們共同的朋友》里的貝拉·威爾弗,直至他未完成的遺作《艾德溫·德魯德之謎》中的羅莎·巴德,這些女性人物不再是狄更斯早期作品中單純而扁平的“房中的天使”,而是被賦予了更多任性、矛盾、難以捉摸的復雜性格。她們的存在就像是狄更斯自身情感狀況的文學投射,雖然內心依然渴望伴侶完美而純粹,但又不得不面對真實關系所帶來的種種疲憊與難以平息的道德焦慮。
此外,那種時刻需要守護秘密、不斷需要調和雙重身份的生存狀態,幾乎內化于他所有的后期作品,甚至成為一種核心的情節驅動。如果說《我們共同的朋友》將身份的偽裝與替換、死亡與重生編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網,那么狄更斯公認的晚期代表作《遠大前程》,則將這種充滿疑慮的狀態與糾結不安的心理演繹到了極致。小說主人公皮普一生的悲歡,都維系于一個神秘的恩主和來路不明的資助以及他對自己真實出身的深刻羞恥感,而貫穿整部小說的有關秘密、罪惡、懺悔與救贖的反復糾纏,也已遠遠超越了維多利亞小說常用的情節技藝。一定程度上,它們可謂狄更斯本人的藝術縮影,那是一個在公眾的完美期待與個人的真實欲望之間來回周旋、以至于如履薄冰的男人。長期的分裂及其造成的精神重負,無疑讓狄更斯對人性中的幽暗角落、對外在表象與真實內里之間的幽深鴻溝,有了更細微、更真切的體察。
從這個角度來看,狄更斯的寫作,本身就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自我搏斗,因為狄更斯本人,既不是一位無可指摘的圣人,也不是一位徹頭徹尾的偽善者。透過狄更斯竭力掩蓋的生命裂痕,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一位偉大卻不完美的藝術家是如何在文學的宇宙構筑起一座座靈魂的避難所與道德的烏托邦,完成一次次藝術化的精神求索與自我和解。
藝術的誕生,本就無法用世俗的道德標尺進行一概而論的衡量。它有時源于平靜溫和的凝思,有時卻恰恰生發于劇烈跌宕的人性風暴,根植于創作者為自己混亂的內在世界重建秩序的渴望。而那些關于人性的惡與善、罪與恕、沉淪與救贖的深刻洞見,或許正是因為創作者曾親身走過那些難以告人的精神幽谷。在更深層的意義上,藝術的魅力,不正是在于人生難免遭遇支離破碎,卻又不曾放棄對真、善、美的向往嗎?藝術的偉大,不正是源于人性固有的不完美,卻又向著完美、拼盡全力地跋涉嗎?
(作者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