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摩天樓到智慧城: 中國當代科幻文學中的城市形態
在中國當代科幻文學中,把城市空間作為故事背景和象征系統的“軟科幻”很多,以科學眼光預測城市形態演進的“硬科幻”較少。其原因可能在于,城市是非常復雜的社會現象,超越了單一學科的理論邊界,也超越了自然科學。城市形態演進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既受城市規劃影響,也有自然生長的一面。正因為這種復雜性,相比天體物理學、量子力學、人工智能、生物技術這些在科幻作品中頻繁出現的領域,城市本身很少作為一個科學問題被提出。
當代科幻文學對城市的描繪展現出三種視野:人類學的視野、社會學的視野、城市學和城市規劃的視野。前兩者回應了當下的現實問題,以建構未來都市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第三種視野主要來自建筑、規劃專業出身的新生代作家,有更多的“硬科幻”色彩,他們筆下的都市形態經過了專業推演,既是現有的建筑、規劃理念的延伸,又包含對未來可能性的詩意想象,尤其值得關注。
城市危機和空間隔閡
科幻小說中大部分未來都市的作用是充當故事背景和象征系統,其形象建構類似于中國畫的“寫意”,沒有依賴城市規劃建設的知識,通常會規避建筑結構功能的細節,在讀者心中喚起的不是面對科學真理時的情感體驗。最常見的都市形象包括處于極端環境、危機狀態下的建筑群以及廢墟建筑,涉及的主題類型有災難、怪獸、太空冒險等。這些故事大多影射了環境惡化、資源過度開采、土地開發沖突等被環境人類學關注的問題。作家塑造此類城市是著眼于人類的共同福祉,或對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做出反思,重新考慮人地關系。劉慈欣在《流浪地球》里描繪的地下城是人類為應對“太陽氦閃”建造的巨型避難所。郭步調的《南屏晚鐘》以當代杭州為背景,講述地鐵建設時挖開了凍土層,感染某種史前病毒的恐龍突然復活,搗毀了整座城市。這些城市形象大多是人類集體困境的縮影,或者沒有明確的象征意義。
另一類具有文化人類學視野的科幻小說探討了現代化和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后發文明與發達文明的互動關系,以及后發文明本身的文化認同的復雜性。小說家用地球人遭遇外星人的故事來影射不同文明之間的“文化接觸”。這類小說里地球城市的發展水平反映出作者對后發國家的社會組織運行、價值體系的觀察和評價。
當代科幻文學中的城市形象還體現出一種社會學視野,小說家虛構了各種被分割、折疊、平行的城市空間,以此作為階層分化的象征。這些空間各自封閉,同一空間的居民有相似的職業特點、身份認同和利益關系。楊平的《山民紀事》塑造了聚居在外環塔樓的“山民”和享受中心城區地面生活的“盆地人”兩個族群,暗喻城市化進程中社會邊緣群體的結構性困境。不同層級的城市空間之間的流動性差,往往只有很窄的通道。何夕的《六道眾生》設想地球為了解決人口危機,秘密開發出“楓葉刀市”等六個平行空間,每個平行世界有截然不同的物理規則與社會秩序,能自由穿梭其間的極少數人被低維空間的人當成了神。生活在不同城市空間的群體還存在疏離與隔閡。韓松的《老年時代》描繪了一幅老齡化社會的極端圖景,老人被排除在主流社會之外,集體遷移到沙漠中的金字塔型城市。
科幻作家把當下的社會問題轉移到了陌生化的想象世界,正如理論家杰姆遜在他的代表性科幻論文《進步與烏托邦:文明能想象未來嗎?》中所說,“最典型的科幻小說并沒有真正試圖設想我們自己的社會體系的‘真實的’未來”。這種象征性的城市形象建構引起人們對資源分配、社會分化等問題的關注,但它們與現實生活中的城市形態演進有很大不同。近20年來,中國通過系統性的城市更新工程避免了發達國家常見的內城衰敗、空心化等問題。我們實施了大范圍的城中村、棚戶區改造,拆除物理隔閡、整合公共空間,對工業遺存、騰退建筑進行轉化利用,新建了大批公園綠地和文體設施,我們有理由暢想未來更好的城市形態。
垂直城市還是平面城市
當代科幻文學中未來都市的突出特征是垂直發展,摩天大樓林立、擁有巨型功能建筑幾乎成為標配。建筑師出身的作家潘海天在《大角,快跑!》中描繪了森林狀的大城市,“木葉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參天大樹。那些住滿人的小艙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實,懸吊在枝干底下,靜悄悄地迎著陽光旋轉著。每一棵巨樹可以住下五千人。在最低的枝椏下面兩三百米處,就是覆蓋著整個盆地的大森林頂部。從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樹冠隨風起伏,仿佛一片波瀾壯闊的綠色海洋”。劉慈欣在《三體·黑暗森林》中也塑造過類似的位于地下空間的巨型城市,人們居住在由“綠葉集團”開發的懸掛式建筑中,用飛行器充當交通工具。
未來都市的垂直發展形象由來已久,受到20世紀初期的建筑畫的深刻影響。早在1910年代,美國建筑師科貝特就用建筑畫和紙板模型探討過垂直城市的可能性,意大利建筑師圣埃利亞也推出過題為“新城市”的空想作品。最具標志性意義的是美國建筑畫師費里斯的作品,他專門為一線建筑師繪制渲染圖、效果圖,有以未來都市為主題的概念化創作,給建筑行業和大眾文化帶來新的范式。費里斯依據1916年頒布的《紐約區劃條例》,對高層建筑的理想建設模式進行圖釋,在美國推廣了一種主流的塔樓設計哲學和美學風格。
費里斯的畫作含有20世紀20年代樂觀的時代精神,這一時期紐約、芝加哥等城市逐漸形成摩天大樓天際線。他的炭筆畫有夸張的尺度、強烈的明暗對比和戲劇化構圖,凸顯建筑物的宏大和精神維度,對科幻文學和影視產生深遠影響。此后的“賽博朋克”把這種立體化、網格化、大尺度的空間規劃推到極致,大量直線的單調刻板代表著未來世界對人的過度規訓,以及缺乏個性的無限復制。
垂直發展還是水平發展,是20世紀以來城市規劃領域最具持續性的核心議題之一。這一論爭反映了人類對空間利用方式的根本性思考,折射出不同歷史階段的技術條件、社會矛盾與生態認知的變遷。垂直都市主義推崇高層建筑的集約性和功能整合,認為摩天大樓可以幫我們有效利用土地資源、應對城市人口激增等問題。中國科幻作家對垂直都市的想象同樣根植于城市化進程中的現實矛盾。早期的作家把高樓作為現代化的標志,新世紀以來的小說創作仍然把高密度發展作為解決方案,不同高度的建筑有時也充當不同階層的視覺符號。
從城市發展和建筑設計的規律看,如果未來的人類進一步突破能源限制、提升交通速度,完全可以不被禁錮在都市塔樓里,畢竟地球表面還有廣袤的未開發空間。中國的城市空間拓展正在實踐垂直和平面發展相結合的混合模式,整體上形成大城市集聚與中小城市差異化發展的動態平衡。這種空間邏輯的突破,也許會率先在星際旅行、太空歌劇類型的科幻作品中得到浪漫化呈現。
模塊化和智能化
科幻小說界近十年來出現了顧適、王寬等具有建筑、規劃專業背景、甚至以城市規劃、建筑設計為主業的青年作家,通過科幻文學和建筑的跨界融合,為未來都市想象提供了專業視角和實踐價值。他們作品中討論的重要主題包括城市的模塊化、智能化發展、特殊材料的運用,以及相關的生態城市等問題。
顧適2023年發表于《上海文學》的《母艦來到大海中央》是一篇完全意義上的城市建設的“硬科幻”作品。她構想了一座浮在海上、由不同板塊組合而成的“東海城”,道路是板塊的邊界,住宅單元用榫卯結構連接固定,整座城市在遇到災害時可以沿道路斷開,分裂為若干部分,就像海怪的觸手一樣。“母艦”攜帶大量無人機和建筑材料在海上直接建造新城,住宅單元裝配太陽能板,家具由住戶自行3D打印。無人機的功能是組合和拆卸板塊,用高溫熔化道路的聚合材料,撐開榫卯結構。配套的浮船源源不斷地提供建筑所需的再生材料。
《母艦來到大海中央》講述了主人公建造新家的過程,展現了未來城市建設的宏闊格局,以及建設者本人世界觀的微妙變化。小說結尾寫道,“晨霧散去,母艦又在海平面上出現。宵明問無人機:‘母艦里面是什么樣子?’無人機沒有回答,它已完成任務,便升騰而起。宵明的自行車留在舊世界了,但沒關系,她可以用自己的雙腳,走到大海的中央”。宵明作為海上新生代,放棄了自行車這一陸地文明的象征。這一結尾以主人公的行動代替心理描寫,不但是個體成長的宣言、文明形態轉化的隱喻,也與耶穌海上行走的故事形成互文,主人公從圍海造城中獲得了相似的精神力量。
王寬《蜂群城市》的故事主線和劉慈欣《三體》一樣,描寫地球如何與高維文明抗爭。高維文明要求人類退出城市,“吸食”掉地球上所有摩天大樓的鋼鐵骨架,人類被迫在后工業條件下用碳材料創造出20億個居住單元,這些白色立方體不再受限于地理條件,如蜂巢般可自主移動、靈活重組,甚至升入太空形成星環,飛向適宜的定居地。作家暢想了極具靈活性和適應性的未來城市。
智能化是城市模塊化發展的必經之路,只有在人工智能引領下才能充分實現建筑單元的標準、靈活、快速的移動組合。顧適和王寬設想的城市模塊化發展都借助了人工智能的力量,顧適尤其關注了AI驅動的模塊化城市需要解決的算法偏見和數據安全問題。《擇城》設想了在氣候災害頻發的未來,沿海城市常年面臨洪水威脅。主人公發現她參與設計的城市智能導航系統存在“算法黑箱”,會在災害來臨時通過判斷不同年齡、身份的居民的“價值”分配逃生路線。小說描繪了智能系統帶來的倫理困境,揭示了算法決策中效率與公平的深層矛盾。
顧適的《搬家》講述一對在青海冷湖工作的夫妻對火星的城市建設方案產生分歧,身為設計師的男方主張從人的需求和尺度出發安排城市空間,代表開發商的女方則推崇用人工智能寫出合理的方案,導致兩人分道揚鑣,男主人公獨自留在地球。當他瀕死之際,女兒試圖破解他的記憶數據并帶回火星,主人公腦海中浮現出他與妻子初識的美好時刻。這一悲愴結局同樣揭示了數字工具的倫理困境,技術無法代替真實的情感聯結,城市本質上是記憶的物理容器,是全人類集體記憶的具象化存在,冷湖廢棄的工業遺址印證了城市作為記憶載體的脆弱性。
除了模塊化和智能化發展,未來城市建構還有很多可以探討的切入點。例如在作家們的想象中,看不到多少對歷史遺存的描寫。這種傾向可能與科幻文學的特性有關——更傾向于想象未知而非回顧過去。然而有趣的是,現實生活中人們對歷史建筑、文化遺產、博物館的興趣卻與日俱增,在精神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郭步調的《南屏晚鐘》用一種戲謔的方式指出了歷史遺存對現代城市生活的重要性,在主人公與其導師半真半假的學術討論中,讀者得知靈隱寺的興建者慧理其實是外星人,這一荒誕不經的結論在小說結尾的恐龍大災難中被證實,不明飛行物帶著佛光從西湖升起。未來城市可能還需要更多的神圣空間。
(作者陳鐳系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員,晏晨系北京市社會科學院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