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掛著文辭
自卑的種子,是在14歲那年的一個春日播下的。
那天,我坐在圈子村聯中西邊的嶺上,身邊是一大片正在開花的松樹。溫暖而強勁的西南風吹來,松樹搖搖晃晃,甩出一股股黃煙。我也頻頻搖動腦袋,想甩掉快要漲破腦殼的煩惱。
真是煩惱呀!我滿心歡喜地來讀中學,這所剛剛成立的聯中卻很少上課,多數時間用于學農和學軍。目光飛出四里路,我看到了宋家溝東嶺上種花生的場面。莊戶人都懂一個信號:如果松花開了,花粉飛揚,就該種花生了。于是牽牛下地,耕出壟溝,人在后面播種。點種的多是女勞力和半大勞力,他們挎一個裝花生米的小箢子,抓一把就往壟溝里點,點一下放兩粒,這活兒我干過。
身邊的松花粉還在紛紛揚揚,我覺得這是在向我發暗號:你不必在這里耗費時間了,應該回自己的生產隊里干活。你雖然還是個半大勞力,但干上一天總能掙到幾個工分。這時我腦子一熱,決定退學。
下午放學回家,我說我不上學了。父母聽了都說:不上就不上。第二天一早,我就到社員們集合出工的地方,向隊長要活兒干。隊長想了想說,你跟家科割驢草吧。宋家科比我大兩歲,他帶著我上山割青草,割滿兩筐就挑到生產隊的驢棚。那里有四頭驢,一見我們回來,昂首蹬蹄,十分興奮。晚上隊里記工分,隊長宣布給我記六分,我像那些驢一樣興奮。我家七口人,全靠父親一個人掙工分,年年分不到錢,家里窮得很。有我幫忙掙工分,家境肯定好轉。
挾帶松花粉的季風刮過,我又有了新的煩惱。那是我割滿草筐,坐在山上往西瞅,瞅見圈子村聯中的時候。同學們在教室里出出進進,在操場上打打鬧鬧,我想,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了。難道我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在生產隊里干,從半勞力當上整勞力?然后呢?我看著那些在地里干活的莊戶漢,想到那就是我未來的樣子,心中的煩惱與日俱增。為了排遣煩惱,我揣著從三姨家拿來的歌本上山,自己學會了識譜。又想用樂器把曲子演奏出來,但家里拿不出錢讓我買,我就砍一截柳樹枝,剝去皮,畫上孔,當笛子操練。操練熟了,舉到嘴邊,指頭起起落落,曲子響在心里。多虧這支“實心笛子”,讓我的煩惱有所減輕。
我15歲那年初春,被隊長派到粉坊干活,兼任會計。我跟三位整勞力一起,每天凌晨起來磨地瓜干做淀粉,白天做粉皮粉條,還推著車子四處叫賣。叫賣時,我羞得滿臉通紅,聲音堵在嗓子里,粉坊頭頭訓我:你個熊樣!我鼓足勇氣喊,終于喊出聲來。把一車粉貨賣掉,回來時很有成就感。
那時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大雜院,里面有牛棚、驢棚、會計室、倉庫和茅房。我們的粉坊也在這個院子里。會計室里堆著牛草,是些鍘碎的花生秧。晚上大伙聚集到這里開會、記工分,在牛草上或躺或坐。那些時刻,男人們抽著煙說話,驢埋頭吃草,牛吃飽了“倒磨”,也就是反芻,院子里“五味雜陳”。漸漸地,我習慣了這些氣味,喜歡在這些氣味里聽人們說話,由此我了解了宋家溝的過去與現在的種種行跡。
這年秋后,宋家溝小學缺老師,大隊讓我過去。我很惶恐,自己只上了四個月初中,怎能去教學?但是村里缺少文化人,選老師的原則是“識仨教倆”,意思是識三個字的人,可以去教識兩個字的。我想,我認識的字畢竟超過三個,就鼓足勇氣去了。沒想到,學校負責人讓我教一個“復式班”,二、四年級同堂上課,有三個學生與我同歲。我念書少,又不會說普通話,他們瞧不起。一些學生不服我管,在課堂上打打鬧鬧。我深深自卑,每次上課都是高度緊張。
我知道,讓他們能瞧得起的辦法就是多識字、長學問,一有空就拼命讀書。我在村里找,到縣圖書館借,幾乎每天讀到深夜。有一次讀《紅樓夢》,讀完一卷竟然到了早晨。
民辦教師的身份還是農民,每到星期天和假期,必須到生產隊里干活。推車送糞,播種收割,什么活兒都干。有人叫我“小老師”,但語氣里有嘲笑,因為我的力氣不如他們大;也有嫉妒,因為我每月能領上級發的四塊錢補助。直到我18歲被選為代課教師,到別的村任教,每月交12元買工分,才不到隊里干活。
代課教師是臨時工,還是農村戶口。我與幾個公辦教師同桌吃飯,別人手里是白面饅頭,我手里是從家里帶來的地瓜干煎餅,咽下的每一口都帶著自卑。
1978年秋天,山東省從民辦教師中招收公辦教師,我們這里只有三個人考上,我是其中之一。多年的苦讀有了結果,按理說應該告別自卑了,但還是不行。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文化底子薄,距離一個合格教師的標準還有很大差距。尤其是填各種表格時,填到“文化程度”一欄就尷尬:寫“初中肄業”吧,覺得讓人瞧不起;去掉“肄業”二字,心又發虛,覺得欺騙了組織。
第二年秋天,我又在人生旅途上播下一粒自卑的種子。因為心血來潮,我突然想當作家。作家哪能隨便當上?尤其是像我這樣沒上過幾年學的人。雖然熱情高漲,一篇接一篇,寫出就往外投,但都被退稿。有一回,我將一篇小說寄給專發無名作者作品的《無名文學》,也被退了回來。我自卑到極點,在日記里哀嘆:“無名尚不許,何望成名哉?”
但我鐵了心要當作家,即使25歲時被調到鄉里,兩年后又去了縣委,30歲擔任組織部副部長,還是不改初心,堅持業余寫作。這期間雖然發表了一些小說,卻是一些平庸之作。每當讀到同齡人寫出的好作品,我往往出一身冷汗,覺得自己志大才疏,慚愧得很。
我明白,我的癥結在于文學基礎太差,就用三年業余時間讀完了電大中文專業,拿到一張專科文憑。1988年春天,得知山東大學招收作家班,我立即決定報考。這年秋天入學后,我看到那些本科生一個個青春勃發,十分后悔自己14歲時輟學,從而在家鄉蹉跎這么多年。我想,如果我把中學讀完,接著走進大學,我的人生會是另一種樣子。
可是,這種想法很快轉變了。那天孔范今教授給作家班講現代文學課。他以幾位現代作家為例,講人生與創作的關系,說人生經驗能成就作家,那些坎坷與困頓,反而成為作家躍升的階梯。我聽后如醍醐灌頂,回望家鄉,回憶經歷,發現了好多好多寫作素材。我以在山東大學通過讀書所獲得的視角打量,認識到那些素材所蘊含的意義,強烈的創作沖動在胸間激蕩。
我想到家鄉的各種風俗,想到人們在窮困年代里的相濡以沫,又想到戰爭給他們帶來的命運轉折,于是寫出短篇小說《通腿兒》。這篇作品在《山東文學》發表,被《小說月報》轉載,接著獲得第四屆百花文學獎。我到天津領獎,與多位名家一起登臺,心中郁積了多年的自卑情結終于解除。
這時我覺得,家鄉對我來說是一片豐饒的土地,那里的山山水水都藏著故事,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掛著文辭。我一篇接一篇地寫,短篇、中篇不斷出手。積累到一百多萬字時,又想對家鄉做更大規模的書寫。于是用幾年時間準備,而后寫出長篇小說《繾綣與決絕》。這部作品聚焦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寫幾代人的愛恨情仇,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反響還不錯。《繾綣與決絕》問世二十八年后,又被改編成電視劇《生萬物》。出演繡繡的女演員提出要到小說作者的家鄉體驗生活。2023年冬季有段時間,她每天在莒南縣相溝鎮向當地婦女學做家務、做莊戶飯,還下地學做農活,問她收獲如何,她說農村生活真是豐富多彩,更加理解了繡繡。2024年,這部電視劇在沂蒙影視基地、日照海邊和長白山區拍攝完畢,2025年8月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電視劇頻道播出。
我寫完《繾綣與決絕》這部小說時,覺得意猶未盡,又寫了長篇小說《君子夢》《青煙或白霧》,組成“農民三部曲”,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后來,我又陸續寫了一些小說和散文,還是使用從家鄉獲取的素材。2018年我寫長篇小說《經山海》,主人公吳小蒿是一位女鎮長。多虧我當年在家鄉機關任職多年,熟悉一些女干部,才將吳小蒿寫得活靈活現。這部小說在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后,被拍成電視劇《經山歷海》在中央廣播電視總臺綜合頻道播放。
現在,每當我回老家時,都懷著感恩的心情,感謝故鄉養育了我,感謝故鄉饋贈我寫作素材。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人不能沉溺在自卑之中,而是要激起奮斗的動力,一旦超越了自卑,我就更真切地覺察到故鄉的豐饒。
(作者:趙德發,系山東大學特聘教授、山東省作協原副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