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海灘傳奇:藥企和人生的沉浮 ——評楊樹軍長篇小說《紅紅的海英草》
在蘇北連海市廣袤的鹽堿灘上,一叢叢海英草春綠秋紅,以頑強的生命力扎根瘠土。楊樹軍的長篇小說《紅紅的海英草》以此為隱喻,在四十年的時間長河中,構筑起一部橫跨改革開放浪潮與藥企變革的宏大敘事。作品以上世紀80年代陳茂林入職扶光制藥廠為起點,直至扶光醫藥成為國內醫藥行業的頭部企業,通過兩代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命運沉浮,在企業史的脈絡中熔鑄人性的復雜肌理,于紅海灘的潮起潮落中書寫中國藥企的涅槃之路。
一、企業發展與人物命運雙線交織
小說以1979年連海市扶光制藥廠組建成立開頭,經過承接代加工藥、生產仿制藥、購買專利藥、研發創新藥等關鍵節點,描述了扶光醫藥從生產紅藥水的小廠成長為數千億市值頭部藥企的輝煌歷程。主人公陳茂林從“背著棉被進廠的大學生”到“千億藥企掌舵者”,他的成長軌跡濃縮了一代企業家的特質——既有“拼酒公關”的現實智慧,也有“砸鍋賣鐵搞研發”的理想情懷。
書中還寫到連海市望舒制藥和云漢藥業兩家藥企,以及這三家藥企的主要領導朱建國、李文倫、郁洪森、馬學貴、仲燕平等人,還有“八大家”(扶光藥廠最早的八套自建房住戶)的第二代陳康銘、陳建強、李詩琪、李詩瑤、武兵(朱兵)等人。通過跌宕曲折的故事情節,展示兩代人的家國情懷和愛恨情仇。
1984年陳茂林背著行囊、被劉孝德師傅用三輪車接到廠里時,這家由生產建設兵團農場轉型而來的制藥廠尚處于襁褓之中,只能生產氯化鈉、葡萄糖以及紅藥水、紫藥水。后來,他們在困境中尋找出路,先后承擔代加工訂單、生產系列仿制藥、購買專利藥品,完成了三次跨越。“扶光一號”等創新藥的研發成功并投放市場,則實現了企業的飛躍發展。扶光醫藥和望舒制藥共同研發的抗癌靶向藥——用現代科技提煉海英草藥用價值,既保留傳統中醫藥智慧,又彰顯了現代科研力量。
書中以陳茂林家庭為核心,展開兩條情感支線:一是陳茂林與前妻池春桃的遺憾婚姻、與金暉的重組家庭,以及長子陳建強的叛逆與次子陳康銘的成長;二是“八大家”鄰里關系的變遷,從譚裕民、劉孝德等父輩的樸素情誼,到年輕一代石萬寬、李詩琪等職場競爭與情感糾葛。家族敘事中,“海英草精神”成為貫穿代際的精神紐帶,既象征老一輩的堅韌,也隱喻新一代的傳承。
企業危機(如股災、集采沖擊)與家族矛盾(如陳建強爭權、陳康銘留學歸來)形成鏡像對照。當扶光醫藥在資本市場遭遇信任危機的至暗時刻,陳茂林家族內部也面臨繼承權爭奪;當企業轉向創新藥研發時,陳康銘與李詩琪的跨國之戀也暗合“國際化”主題。這種互文結構,使企業史與家族史共同構成了時代浪潮的雙線交響。
“什么才是好藥?”這個貫穿全書的靈魂之問,構成作品的核心母題。陳茂林的回答樸素而堅定:“做良心藥,做放心藥,做老百姓吃得起的藥!”這個理念也貫穿他的職業生涯。這種選擇與陳建強形成尖銳對立——后者認為“追求利潤最大化是企業的終極目標,能多賺錢的藥就是好藥”。兩種價值觀的碰撞,揭示出企業發展的根本命題:資本逐利應有邊界,社會責任才是基業長青的根基。
小說通過兩代人的代際更替,展現出企業精神與地域文化的傳承脈絡。陳茂林將生產建設兵團的“艱苦奮斗”融入企業管理,其辦公室懸掛的“扶桑之光”書法,既象征企業如日中天的愿景,又暗含“如履薄冰”的戒懼;陳康銘留學歸來后,將哈佛商學院的“全球化思維”注入研發體系,推動扶光建立海外研究所;而“八大家”子弟譚衛、劉新亮等,從“車間學徒”成長為企業骨干,傳承的不僅是生產技藝,更是“八大家”鄰里互助的精神基因。
在現實主義基調中,小說始終高揚理想主義旗幟。陳茂林“做中國藥王”的誓言、陳康銘“打造醫藥帝國”的抱負、李詩瑤“讓中藥走向世界”的愿景,構成兩代人的精神譜系。尤其是對“海英草”的意象化書寫——這種鹽堿地上的紅色植物,既是地域特色的具象符號,更是“堅韌不拔、向陽而生”企業精神的象征,使作品超越行業紀實,升華為一曲創業者的精神贊歌。
二、人物群像與精神圖譜
小說塑造了生動而鮮明的人物群像,展現了人性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作家通過細膩的描寫和生動的情節,將人物的性格、心理和行為刻畫得淋漓盡致。
陳茂林是小說的核心人物,他的形象豐滿而立體。作為一名從大別山區走出來的大學生,他懷揣夢想,投身于醫藥事業。他具有敏銳的市場洞察力和果斷的決策能力,多次抓住機遇,帶領企業走出困境。在面對代加工訂單時,他積極爭取,成功地為企業贏得了發展契機。他敢于創新,勇于嘗試新的業務領域,如仿制藥研發和創新藥投資。在研發海英草抗癌藥時,他不顧個人安危,以身試藥,體現了對科學的執著和奉獻精神。在處理長子陳建強的問題上,面對其胡作非為,他既有“扇耳光”的憤怒,也有“暗中資助其醫療器械公司”的隱忍。這種“恨鐵不成鋼”的復雜情感,揭示出傳統家長式管理者在現代企業制度轉型中的陣痛。他在退休演講中那句“假如生命可以重來,我還是要做一回光榮的扶光人”,將個人命運與企業精神深度綁定。
郁洪森作為建廠元勛,這個“從團長到藥廠書記”的轉業軍人,身上兼具軍人的雷厲風行與國企領導的全局視野。當企業面臨市場化沖擊,他從“反對貸款買設備”到“默許陳茂林放手一搏”,并力排眾議支持陳茂林搞仿制藥。藥廠改制的關鍵時刻,身為醫藥局領導的他支持公開競選,主持公道,把具有開拓精神的陳茂林“扶上馬”,使其成為扶光醫藥的領頭人。
朱建國是一個性格復雜的人物,他的內心充滿了矛盾和掙扎。他在部隊時就跟隨郁洪森,有著深厚的軍人情懷。在扶光制藥廠的發展中,他曾經擔任重要職務,為企業的成長做出了貢獻。然而,在權力和利益面前,他也表現出了人性的弱點。廠長競選中,他雖然最終選擇了讓位給陳茂林,但內心對權力的渴望并未完全消失。后來,為了兒子武兵能夠上位,他不惜違背原則,與陳建強進行交易。他的形象既有忠誠和奉獻的一面,又有自私和狹隘的一面。
陳建強的性格沖動,野心勃勃,但其能力卻與野心不相匹配。在代理總經理期間,他在權力欲望中迷失——挪用研發資金、操縱股市、包養情婦,最終因虛假研發騙局敗露而陷入絕境。其人生悲劇既是個人道德滑坡的結果,也是轉型期價值觀混亂的產物。
陳康銘的形象承載著新生代企業家的理想主義。哈佛留學歸來的他提出“國際化管理團隊”構想,與父親陳茂林的“本土化經驗”形成鮮明對比。哈佛MBA的國際化視野與“回歸扶光”的鄉土情結構成其人格張力。他主導的“創新藥出海”戰略,標志著中國藥企從“跟跑”到“并跑”的質變。在春桃希望小學的升旗儀式上,陳康銘暗暗發誓,以父親為榜樣,不忘初心,回報家鄉。這個細節將個人理想與企業的社會責任深度融合。
李詩琪的父親是一生專注于中醫制藥的望舒制藥董事長李文倫。她從“追隨愛情的留學生”到“望舒法務經理”,她的成長路徑突破了“愛情附屬品”的傳統女性敘事。她在處理張新明案件時的理性果斷,展現新時代女性在職場中的獨立力量。
譚裕民作為制藥車間主任,從“汽車班長”到“技術骨干”的轉型,象征著傳統產業工人的成長;石萬寬從“車間技術員”到“銷售部經理”的逆襲,展現了知識型員工在市場化浪潮中的崛起;江心忠帶領研發團隊攻克技術難題時“連續熬夜加班”的細節,則刻畫了科研工作者的奉獻精神。這些人物雖然不是敘事焦點,卻是企業發展的沉默基石,他們的存在讓作品避免了“精英敘事”的懸浮感。
“八大家”的平民群像構成作品的生活底色。老奶裹小腳、抽旱煙,堅持“女兒嫁人了,她去(女兒家)住不硬氣”的傳統觀念,臨終前還省吃儉用,攢下一萬二千元供孫子毛頭讀書,其“守舊”中蘊含著對人格尊嚴的執著;劉師傅作為食堂炊事員,下崗后主動承包公共廁所、開墾菜園,展現出底層民眾樸素的生存智慧;“菜包子”崔華從懦弱愛哭的少年成長為刑警隊長,其蛻變歷程既是個人奮斗史,也是改革開放后基層青年的命運縮影。這些人物如同鹽堿地上的海英草,在時代風雨中頑強生長,共同構成中國社會的基層肌理。
三、地域特色與海英草的象征意義
連海市,這個“隴海鐵路東端、亞歐大陸橋東方橋頭堡”的虛構城市,融合連云港的地理特征與“中華藥港”的醫藥產業背景。從“八大家”的生活習俗到海英草的藥用價值,從方言俚語到特色美食,都展現了濃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八大家“共用水龍頭”“集體澡堂”“大雜院生活”等細節,既具地方特色,也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居住標本,其“擴建—拆遷—記憶留存”,彰顯時代變遷的步伐。紅海灘的壯美景色、連島度假區的旖麗風光,不僅作為故事背景,更使作品具有鮮明的地方標識。
方言俗語的鮮活運用,為文本注入獨特的地域風情與時代質感。“拐磨拐,請老奶”童謠、“小二黑子”“老實頭”“菜包子”“肉蛋”等諢名,還原了當時廠區家屬院生活的原生狀態;陳茂林與大學同學解立偉的“茍富貴,勿相忘”,郁洪森的“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口頭禪,契合時空背景和人物身份。這些語言保持了鮮明的辨識度,如同在工業文明的交響樂中加入一曲黃海號子,別具風味。
“海英草包子”“汪恕有滴醋”“花果山啤酒”等當地飲食,既作為真實的地域符號,也承載著特殊的人物情感。如時任技術員的陳茂林與副廠長李文倫就著油炸花生米,喝“花果山啤酒”,兩人是“越喝越投機”;金暉給陳茂林過生日,回憶的是“舅奶(老奶)做的海英草包子”;汪恕有滴醋的“恕心能及物”家訓,則與陳茂林的“良心藥”理念形成互文。
海英草是連云港這片土地上的特有植物,它不僅具有食用價值、觀賞價值,還有藥用價值。它作為核心意象貫穿全書,承載著多重象征意義,同時也構成了作品的精神根系。作為自然植物,它是鹽堿地上的生命奇跡,象征創業者“在困境中扎根”的堅韌;它是“老一輩人賴以度過饑荒的救命草”,承載著改革開放初期建設者的集體記憶。作為藥物載體,它是抗癌靶向藥的核心成分,隱喻“濟世救人”的藥企初心。
當陳茂林在研發困境中凝視“綠油油的海英草”,其內心涌動的不僅是對自然饋贈的敬畏,更是對“在絕境中求生存”的精神認同。當他在退休演講中說出“我們廠就是在這片紅海灘上建起的一座豐碑,海英草精神就是我們這座豐碑的基石。”這個意象完成了從自然物到精神圖騰的升華,成為解讀作品內核的關鍵密碼。
作品還融合商戰、懸疑、情感等類型元素:陳建強與陳康銘的權力博弈充滿商戰張力;李文倫車禍真相的追查構成懸疑線索;李詩琪與陳康銘的跨國之戀、儲麗娜與陳建強的婚姻糾葛,則增添了情感維度。這些元素的有機融合,使小說在厚重的歷史感中不失閱讀快感。
《紅紅的海英草》不僅是扶光醫藥的成長史,更是改革開放進程中,個體、家族與企業如何在時代浪潮中尋找定位、實現價值的精神史詩。陳茂林們的奮斗歷程,既是個人在時代浪潮中的浮沉錄,更是中國企業從“跟跑”到“領跑”的縮影。楊樹軍以冷峻的筆觸解剖時代病灶,又以溫熱的情懷書寫人性光輝,在工業敘事與家族史的融合中,完成了對改革開放時代的文學致敬。作品通過鮮活的人物、跌宕的情節、濃郁的地域風情,證明了在商業邏輯之外,總有一種精神力量穿越時光——那是對事業的熱愛,對責任的堅守,對土地的眷戀。這種力量,如同紅海灘上的海英草,歷經風雨依然鮮紅如焰,成為照亮時代的精神燈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