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郁”的抒情范式——讀劉高舉的詩
詩歌的本質,在于語言的淬煉與存在的提純。劉高舉(筆名寒冰)的詩行間,既有對時間裂隙的凝視,也有對生命溫情的持守。這種看似矛盾的氣質,恰恰構成了其詩歌的獨特張力。自第一部詩集《低吟的蒼茫》出版后,劉高舉的創作持續精進。尤其是近幾年發表的詩歌,多以組詩形式呈現,更能承載詩人創作時的情感體驗、價值取向,以及對詩性突圍的探索。
詩人以喀喇昆侖、固原山岡、霍城為地理坐標,將邊疆的自然景觀與歷史人文深度交融。如《在祖國漫長的邊界線上》組詩中,《高原風》里“海拔四千米之上的風”,不只是自然力的象征,更成為邊防戰士青春與忠誠的見證。“你的青春”“你的笑”,你“就是風的一部分”,唯有親歷高原,方能讀懂“風橫掃過”的重量。再看《站在固原的山岡上》,“站在固原的山岡上/蕭關已遠、蒼涼如故”,令人心生悲壯的,豈止是“我只找到了王維的一首詩”?歷史縱遠,山河永固,“曾經的一塊石頭/依舊立在那里”。或許,生命的本質就是“存在”。 劉高舉的詩,正帶著這樣的歷史縱深感。無論是《站在固原的山岡上》以“王維的詩”為引,還是《在霍城》借林則徐與伊犁將軍的往事,讓禁煙名臣的籌邊實踐與當代邊疆治理形成歷史回響,甚至是將現實里的尋常畫面與歷史的厚重交織,如《在叁合陂想起北魏》中“看到我的父親,放下鋤頭/躍馬橫刀的模樣/我就會想到/一千多年前先人的驍勇”。一代代興衰成敗、生死悲歡,一年年斗轉星移、夏去秋來,一天天晨昏交替、潮汐變換……人們總在那看不見、摸不著,卻永遠流逝、執拗向前的時間之河中闖蕩。時間的流動性賦予詩歌流動的美學。詩歌的跳躍性思維,恰能適配這種時空交錯的繁復錯位,讓流動的美學在字句間自然生長。
在詩人筆下,時間是懷念,是想象,是駐足,是流連……如《懷念一匹馬》中“蒼穹之下,我對一匹馬的懷念/一直站在烽燧上/持久、真誠、憂傷”;《一窯明磚的前世今生》里“因為曾經的覬覦太多/一塊青磚從秦一直燒到明”;《一只錨躺在公園里》的“一只錨平靜地躺在公園一角”“一只遠離大海的錨/孤獨讓沉默變得異常深刻”……時間的流轉造就了空間的張力,在詩人心中彌漫、升騰的,始終是模糊的觀念與朦朧的意象,它們如影隨形,糾纏不休。生活中的具象,成了詩人詩意生發的土壤。豐富的外在世界與繁復的內在世界,借由時間的線條相互契合,織就了一個完整的聯想系統。
作為曾有軍旅經歷的詩人,劉高舉的創作難免與集體記憶緊密相連。但與許多同類題材作品不同,他在集體敘事中為個體抒情保留了空間。比如,他對親情主題的處理,就彰顯出獨特的抒情智慧。《縫紉機》一詩中便有這樣的畫面:“我坐在一臺用作茶臺的縫紉機旁/午后的陽光打在縫紉機臺上/恍惚中,我看到母親/坐在對面,正一針一線/為我們兄弟做著過冬的棉衣”。這首詩里,詩人未提一字“思念”,卻通過“陽光”與“縫棉衣”的場景定格,讓“縫紉機”這一被時代淘汰的日常物件,喚起了關于家庭、母愛與成長的集體記憶。在物件的物質性與記憶的精神性之間,在功能的消逝與情感的永恒之間,詩人精準找到了憂郁詩學的表達支點。這份憂郁,既是對逝去時光的悵惘,也是對永恒親情的確認,更展現出他處理個人記憶與歷史變遷關系的獨特視角。
劉高舉的詩里,藏著對戰友的溫情、對父母的溫情、對故鄉的溫情。即便對草木、荒原,也滿含情感的溫度。在他的筆下,再回草原所見的,依然是遠山的蒼茫、篝火的夜色、手把肉與馬奶酒……時光久遠,當這些“純化”的記憶被重新觸碰,無論是瞬間的興奮還是悄然的惆悵,都讓“此在”的當下,成為詩人生命感知的注腳。劉高舉詩歌中,憂郁特質的語言表達呈現出獨特的“減法美學”:克制不是表達的匱乏,而是情感的凝練。沉默不是思想的缺席,而是詩意的沉淀。
在《懷念一匹馬》中,他以近乎白描的筆法勾勒老馬的一生:“你只是我家一匹蒙古老馬/每天拉犁、駕轅、馱運/陽光下、大雨里、風雪中,負重無言”。三個動詞“拉犁、駕轅、馱運”的并置,三個場景“陽光下、大雨里、風雪中”的鋪排,織就了一幅極具張力的生命圖景。詩人刻意避開形容詞的修飾與感嘆語氣的渲染,卻在“負重無言”的靜默里,讓老馬堅韌的生命力與宿命般的悲劇性形成強烈反差。而老馬臨終的凝視,更被賦予多重象征:是對草原故土的眷戀,是對生命輪回的坦然,亦是對使命傳承的期待。在《在叁合陂想起北魏》中,更顯語言功力。“犁鏵翻過的泥土里/殘余的箭鏃,鋒芒依舊”兩句,將“犁鏵”與“箭鏃”并置,農耕文明與戰爭記憶疊印,在平靜敘述中完成時空穿越。“鋒芒依舊”四字既指箭鏃物理屬性的完好,更隱喻歷史創傷的未愈合。
劉高舉詩歌的語言克制,本質是詩學倫理的體現。這種拒絕煽情、遠離濫情的表達,既是對軍人身份的恪守,也是對詩歌本體的尊重。當多數詩人熱衷于語言狂歡時,他選擇以沉默守護詩歌的尊嚴,以克制丈量情感的深度。總之,劉高舉的詩歌語言干凈質樸,意境兼具時空的廣闊感,顯示出略帶“憂郁”底色的語義場。若論其抒情層次的提升空間,或許可在直接呈現個人情緒體驗之外,進一步通過“意象變形”等手法營造更豐富的詩性空間,引導讀者走向對詩意的深層次思考。
(作者系集寧師范學院教授,《集寧師范學院學報》編輯部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