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文彬:投身抗戰洪流
百歲老作家歐陽文彬(1920—2022)生前多次對我說起,想撰述傳記,書名也想好了,叫《一生都在風浪中》。雖然最終未能告竣,但歐陽跟我談起十四年抗戰的艱苦歲月,依然在我腦際縈繞。
流亡學生的日子
歐陽文彬曾跟我說,她祖籍湖南,出生在美國,一歲時由父母從美國帶回,以后一直跟隨在南京從事教育工作的母親(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碩士),在南京上的幼稚園,那是母親留美同窗陳鶴琴創辦的。1937年她以優異成績從南京市立第一中學畢業,并順利考取蘇州東吳大學法律系。可此時,抗戰烽火已遍地燃起。南京、蘇州等地民眾紛紛逃離,踏上離鄉背井之路。她只得隨母親流亡到內地長沙。而東吳大學也要撤遷到江蘇高淳,這樣,十七歲的歐陽雖然考取此校卻無法前往就讀。
到了長沙,那里的湖南大學等高校都已停止了招生工作。無奈之下,母親想辦法讓她插班進入民辦群治農商學院經濟系。可是長沙也不太平,日機天天轟炸,警報拉響,人心惶惶,趕緊躲進防空洞,待敵機飛離,人們出來一看,好好的房屋已經被炸毀,沒來得及逃跑的人,死的死傷的傷,橫在街頭,慘不忍睹。兩個月不到,群治學院也被炸平,只得停課。一個月后,聽說北平的民國學院遷到長沙,雖然已是學期中間了,仍可就地招生,這給了歐陽一絲上學的希望。她與一批同樣流亡到長沙的學子,進入該校就讀。雖然不是名校,老師卻是一流的,歷史學家呂振羽、翦伯贊,文學理論家譚丕模等,作家張天翼教“文藝寫作”。愛好文學的歐陽,雖然讀法律專業,卻選修了這門課,她想學習寫作訣竅,可張天翼一進教室講課,就說“文學寫作是沒有訣竅的,只有多讀多寫,不要相信‘小說作法’之類書”,當場布置習作并一一講評。歐陽的作文不差,多次受到張天翼的輔導,兩篇小說習作被推薦給長沙《觀察日報》副刊編輯黎澍,刊登后對歐陽鼓勵甚大。
在民國學院,還有一位教世界語的地下黨老師陳新,他在講課中要求學生熱愛國家,關心抗日救亡活動。他引導歐陽不斷接受革命道理,最終介紹歐陽在1938年6月加入了地下黨組織。在民國學院讀了兩個學期后,歐陽因繳不起學費,更因病無法隨學校遷往湘西,在進退兩難之際,張天翼知道了,對她說國難當頭,課堂不是唯一選擇,有志青年應該到抗日熔爐中鍛煉自己。在長沙街頭,歐陽第一次聽了八路軍駐湘代表徐特立的演講,更堅定了她的決心。她決定輟學,投入抗日救亡工作。
張天翼、陳新、徐特立無疑是歐陽走上文學和革命道路的引路人。
加入抗日宣傳隊
在黨的指示下,歐陽參加長沙文化界抗敵后援會,與文藝工作者們一起,去醫院慰問從前線抬下來的傷病員。看到他們年輕的身影臥在病床,歐陽有說不出的難過。見一位頭纏紗帶的戰士,只露出鼻和嘴,她輕輕走過去,一口一口喂他進食,心中充滿崇敬之情,也激起對日本鬼子的更大仇恨。不久,她進入“一致劇社”,都是有共同遭遇的流亡青年,更有共同的宣傳抗日救亡的決心,大家走街下鄉,在民眾集中的地方,刷標語、畫漫畫、唱救亡歌曲、演活報劇等。有一次,在街頭演出《放下你的鞭子》,演到賣藝老漢鞭打自己女兒時,竟有觀眾自動沖出來搶奪老漢的鞭子。歐陽和大家的演出取得如此效果,說明真正打動了群眾,現場的激昂情緒也激勵劇社演員,要更好地演好抗日救亡的戲劇。
這年冬天,國民黨在長沙推行“焦土政策”,敵寇還未到,就自己動手一把火燒毀了這座古城,無數百姓葬身火海。歐陽與母親幸好躲過災難,劫后余生,她找到黨組織,提出要上前線殺敵的強烈愿望。經過八路軍辦事處的安排,歐陽參加了九戰區政治部大隊流動宣傳隊。這個隊由二十多人組成,主要任務就是到長沙及湖南各地鄉村宣傳抗日。大家都是徒步行走,每到一個村莊,就用演講、歌唱等形式,傳播抗戰道理。因為流動性很大,大家只能輕裝上陣,日日行軍數十里,汗水濕透衣服,灼熱的陽光加上體溫,把衣服焐干曬干,女同志多有不便,只能硬扛,咬牙堅持。歐陽心想,環境再艱苦,前程是充滿希望的。
由于當時國民黨的不抵抗政策,形勢較為嚴峻,按上級指示,歐陽和九戰區流動宣傳隊中的幾個黨員,陸續找理由離隊,自找工作,再接組織關系。歐陽也托病回家,住到零陵老家,焦急地等待機會。一天,歐陽在《救亡日報》上看到一則招生廣告,令她興奮不已,內容是桂林的新知書店招聘店員和練習生。當時桂林是抗戰氣氛最好的大后方,集中了許多進步力量,使歐陽心向往之。于是,她決定前去應聘,背個小布包就上路了。沒錢買火車票,憑著九戰區發的一身軍裝和一紙準假證,就免費搭車進了桂林。她也不知道,此行是兇是吉,路在何方。
在書店傳播抗戰真理
一下火車,歐陽直奔桂西路上的新知書店,接待她的正是新知書店總經理徐雪寒先生。徐雪寒問了她一些情況,就說考試還沒開始,在店里先住下吧。歐陽一聽,覺得有盼頭了,晚上待門市部關門后,放書的長桌就成了她的棲身處。白天,她與店員一起,幫著搬運圖書,整理上架,把書店當家里,店員們也把她當自家人一樣。到考試這天,徐雪寒交給她兩個任務,一是擬一份考題,經徐看過后就通過了,另一個任務是接待考生。考生們以為歐陽是老員工,其實她是沒經考試就被錄取了。從此,歐陽的一生,就與書刊打交道,沒有離開過新聞出版界。
1941年“皖南事變”后,抗戰形勢發生急劇變化,反動當局對進步書店加大了迫害。繼生活書店被勒令“限期停業”后,新知書店也面臨關店的危險。為了減少損失,在反動派下手查封之前,先把書店盤給廣西進步人士開辦的文化供應社,一夜之間換了店招,店員還是新知原班人馬,第二天開業,歐陽與店員們都是熟門熟路,有條不紊。由于文化供應社創辦人與國民政府的一些文職人員較熟悉,體現出進步力量對新知書店的支持,同時也保存了抗日的有生力量。
兩年后,由于歐陽工作出色,黨組織把她調往重慶,新知書店總店負責人沈靜芷向她傳達周恩來同志的指示,要書店在國民政府的辦公區域開辦一家書店,方便政府工作人員就近購買進步書刊,以此來凝聚更多抗戰力量。新知書店決定在上清寺開設分店,又不能讓人覺察到這是一家與新知相關的進步書店,就取名亞美圖書社,人員都從外面調入。這樣,歐陽悄悄地到曾家巖五十號中共八路軍辦事處(對外稱“周公館”)接上組織關系。作為店里唯一的黨員,歐陽從負責財務會計,到擔任經理。在經營方針上,亞美圖書社采取較灰色的策略,即政治色彩不外露,如我黨刊物《群眾》,藏在柜臺下面,只售給熟悉的讀者。進步作家及革命理論書籍,夾在知識類書籍中,只露出書脊,供讀者自選。如此,不但吸引了政府官員及工作人員,重慶大學等校的青年學生也來了不少。亞美不但銷售圖書,還成了地下黨和進步文化人的聯絡點。馮雪峰從上饒集中營保釋出來后,就在亞美與文友們會面。由此歐陽認識了作家胡風、呂熒、中央通訊社編審兼文風書店總編輯韓侍桁等,得到他們不少幫助,搞活了店內經營。
可是,好景不長。有人支持亞美,也有人來搗亂。國民黨機關巧立各種名目進行敲詐勒索。先是地區保甲長以“維持治安”為名,要店里派人去街上義務站崗、巡夜,店里人手緊張,只得付些錢,讓勤雜工去應付了事。接著又要抽壯丁,大白天闖進幾個警察,抓走店員老周,歐陽趕緊追到派出所,眼看老周將與一批壯丁被拉走,就急中生智報告了新知總店領導,終于通過關系,花了一筆錢把老周救出。還有就是三天兩頭來查賬,因亞美的開辦經費全是新知撥付的,一旦查起來就麻煩了。只得通過稅務局的朋友,請稅務稽查官吃飯,酒后吐真言,這稽查官又訴苦又發牢騷,查賬之事自然不了了之。更難以對付的是,當局常常暗地里派特務進店查書,表面上說查違禁書,實際就是找碴兒鬧事,不讓書店經營下去。
終于有一天,一個特務頭子模樣的人進店,揚言要找經理,并勒令書店立即停業。他們先把歐陽軟禁起來,在找不到保人之前不得自由行動,其余店員解散自謀出路。馮雪峰聞后,趕緊找好友韓侍桁來擔保,終于使歐陽脫險。后經黨組織研究,決定撤銷亞美這個據點。為了不暴露身份,歐陽想另找一份工作暫時安身。可前途茫然,她又一次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正在這時,開明書店的傅彬然聞聽后,找到歐陽,說與葉圣陶商量決定,請她進開明書店工作。這樣,歐陽進了《中學生》編輯部,從讀者、作者,最終成為《中學生》的編輯。
戰時的《中學生》,已把重點從文化輔導轉到團結抗日、民主進步的宣傳上。在抗戰消息被封鎖的情況下,《中學生》發表宋云彬的《抗戰四周年回顧》等文章,向青年讀者透露了許多事件的真相。《中學生》就是這樣,幫助青年認清形勢,增強抗戰必勝的信念,并以《中學生》雜志名義,代表開明書店參加各種抗戰宣傳活動。在編輯崗位上的歐陽,思想上得到極大的提高。一直堅持到抗戰勝利,歐陽與開明書店同人一起,從四川回到上海,在虹口迎接上海解放。
上世紀50年代初,歐陽文彬從市委宣傳部調到公私合營后的《新民報》晚刊(《新民晚報》前身),擔任報社第一任黨支部書記(當初還沒有黨委建制)、副總編輯。進入晚年,歐陽請我協助她編輯五卷本《歐陽文彬文集》,常有機會聽她聊天。一天,她拿著一張舊照片說,這是我抗戰時期所攝,給你留個紀念。這張珍貴的肖像照,更是她抗戰經歷的一個縮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