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故鄉的指向
一
母親端起桌上的不銹鋼大碗,輕輕啜一口沁涼、酸甜又有稍許辣意的冷面湯,眉頭立時舒展。她放下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好像也提起了一些精神。
20世紀80年代初,一碗3角8分的冷面對我們家來說是奢侈的。父親早逝,母親一個人拉扯我們姐弟三人,幾十元的工資,要經過怎樣反復的斟酌、猶豫,才能下定決心在悶熱中一步一步走向街頭這家小小的冷面館。但我知道,這冰爽酸甜的湯汁可以將母親從萎靡不振里暫時解脫出來,讓她有精力繼續上班,操持家務。
對一碗冷面來說,湯無疑是它的靈魂。冰過的冷面湯里,米醋和白砂糖調出酸甜,輕微的辣源于自制的辣白菜。冰涼的冷面湯自舌上沿著喉嚨,一路慢慢滑進母親的胃里,一點點沖淡暑氣。酸酸甜甜是一種慰藉,撫慰了那些艱難日子里母親沉重且疲憊的心。
母親會先挑出一多半的面條放進我的碗里,還會將黃瓜絲、幾片西紅柿、半個嫩白的煮雞蛋給我,再倒些冷面湯,清亮的湯里漂著白芝麻粒和切碎的辣白菜。
母親有時要加湯,老板娘會麻利地舀一瓢遞過來,加多少都行。
二
冷面是朝鮮族的傳統面食,日久天長,在東北黑土地上完成一次次改良和嬗變,如減掉了梨汁的甜膩,辣味也稍輕,融合少許酸、甜、咸,更適合東北人的口味。誠實地面向味蕾與生活本真需求的東北人是如此喜愛冷面,于是冷面成為東北盛夏里的飲食標配。
隨著物質生活的豐富,有了冰箱和冰柜,那琥珀色的湯汁里便多了些碎冰。面也多了品種,有黃白色的精細純小麥面,更多人會選擇低脂的蕎麥面和小麥面混合的面條。面條剛軋出來十分筋道,有嚼頭。一縷縷黑褐色的面條整齊地碼在碗底,上面綴著色彩繽紛的泡菜、黃瓜絲等,還有大片的醬牛肉。一碗有著碳水化合物、蛋白質、多種維生素的健康營養的面食,融合酸辣鮮咸的獨特風味,在夏日的餐桌上廣受歡迎,也吸引著南來北往的外地游客——冰涼的湯汁能迅速將暑熱降下來,辣味促進排汗,酸味則開胃消食,令人倍感舒爽。
有一年春節,上海的兩位好友到牡丹江游玩,雖是冬天,我還是特地找了一家久負盛名的朝鮮族特色飯店,為了讓她們嘗一嘗東北的蕎麥冷面。當兩個不銹鋼大碗端上桌,她們難掩興奮。
北方冬季溫暖的室內,當筷子將黑玉般的冷面挑起,晶瑩的冰塊碰到不銹鋼碗壁發出清脆的聲響,這便是東北對南方友人獨有的禮遇。
后來客居江南,我一個遠離家鄉的人,心心念念的是黑土地上不同時令的豆角、玉米、土豆……還有母親健在時常做的燒茄子、餃子、紅豆粥……我們的味蕾是黑土地和母親培養起來的。在熱浪翻涌的南方酷暑里,我情不自禁想的還是帶著冰碴兒的冷面。
一次偶然看到路邊的店鋪有賣東北冷面的,聊勝于無,便進去點了一碗。端上來的冷面沒有盛在不銹鋼碗里,看上去各色食材俱全,綠的綠、紅的紅、黃的黃,什么也不缺,但吃一口,似乎還是少了點兒什么。
三
味覺的失落,是游子的必然。
朋友知心,隔了2000多公里寄來各種袋裝的東北冷面,褐色的蕎麥面條緊緊實實地壓在真空包裝里,另有調好的湯料。
窗外的蟬鳴此起彼伏,白晃晃的陽光灑進屋子,我呆呆地看著做好的東北冷面。我知道,有時候有了偏愛的美食,還要看在什么地方吃,和誰一起吃。
在上海金山,朋友也盛情邀我吃過當地有名的張堰冷面。
這家幾十年老店,每逢夏季中午都要預約,店稱得上簡易,卻總是座無虛席。
張堰冷面是傳統的蒸拌面,就是將事先蒸好的面稍微煮一煮即可。煮熟后,圓滾滾的小麥面不需要過水沖涼,瀝水后加入熟油,在大鐵盤里用筷子來回翻動、抖松拌勻,將面打散降溫后堆在碗里,蓬松如小丘,金黃而有光澤,淋上醬油、香醋提升風味。還可以根據個人喜好再酌量加花生醬和辣椒油,濃郁而不肥厚,面條嚼起來筋道、爽滑。現做的花色澆頭是關鍵,它們擺在廳堂,由食客自行選擇,與面自由搭配,葷素皆有—黃金豬排、油豆腐塞肉、咸菜肉絲……都是當地久傳的特色。店里的招牌黃金豬排尤其受歡迎,炸得外酥里嫩,趁熱咬一口,香氣盈口。
張堰冷面,確切說應該是涼面,好吃確實是好吃,只是此冷面非彼冷面,一南一北,大相徑庭。
四
所謂“適口者珍”,其實珍的是“自家那一口”。
我曾對朋友說,胃比心更忠誠,腸道菌群對地域性食物的適應性演化,經年累月形成獨特的消化記憶。這原始的生理反應如同臍帶般纏繞著一個人的一生。有點兒出乎意料吧,有一種鄉愁是故鄉的蛋白酶,是胃把我們和故鄉緊緊拴牢。如此,古人有了“莼鱸之思”,有了“倒緣鄉味憶回鄉”,是美食與鄉愁的交織。
讀過詩人雷平陽的一首詩《親人》,驚愕于詩人表達的直接與深情——
我只愛我寄宿的云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只愛云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詩人的愛是狹小的,但他不以狹小為羞恥,通過地理空間的層層收縮,以“針尖上的蜂蜜”呈現自己情感的濃度、鄉愁的厚重。詩人執拗的愛,那么具體、真實、坦白,不遮不掩,深深地打動著我。
鄉愁可以是狹小的,也可以是廣博的。它不是對他鄉的否認,而是一種不可回避的情感。
鄉愁(nostalgia)是希臘語詞根“nostos”(回家)和“alg ia”(痛苦)的組合,提出者是瑞士醫生讓·雅各·哈德。顯而易見,這個組合反映了人類對故鄉的眷戀與無法回歸的痛苦交織的情感狀態。
遠遠地想著故鄉,回憶著家鄉的味道,何嘗不是一種情感的返鄉。王鼎鈞先生說:“思鄉不需要獎賞,也用不著和別人競賽。”鄉愁是我們成長的年輪。
母親去世后,一天天成長的日子里,我恍惚間總會看到母親。時光中的母親,在煙氣繚繞的灶前忙碌,在炕桌前擺好碗筷……在輕輕地喝了一口冷面湯后,直起纖弱的身子,臉上有了久違的松弛和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