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獻給眾生的哀悼之歌——淺談李云新作《動物世界》的生命倫理書寫
李云的中篇小說《動物世界》刊載于《鐘山》2025年第4期,這部作品不僅描寫了伴侶動物與人類之間的關系,而且通過一系列動物的出場與退場,將人類情感、鄰里互動以及倫理困境交織在一起。在近年的文學場景中,動物敘事呈現出紛繁多樣的趨勢,這其中,有兩個創作方向值得注意。第一,不少作品偏向于突出動物對人類的療愈功能,強調伴侶動物對孤獨個體的撫慰作用,甚至將其浪漫化為人類靈魂的拯救者;第二,一些作品試圖通過書寫動物來反思人類社會的結構性問題,凸顯倫理、政治與文化的張力。《動物世界》顯然屬于第二類。李云無意于藉由動物敘事為人類提供溫情的撫慰,也未讓動物成為逃離現實的出口,而是將它們放置在最真實、最瑣碎的日常生活場域中,通過死亡、替代與流言揭示哀悼的困境和生命的可棄性。小說中兔子灰灰的意外死亡、流浪狗小黑的偶然到來與早已預設生命的結局,同仔仔的昂貴與體面構成了一條“哀悼—替代—再喪失”的敘事鏈條。小說通過這一鏈條反復追問:哪些生命值得被悼念?人類在未竟的哀悼與不斷的替代中如何自處?語言與社會如何決定生命的尊嚴或可棄?本文將從這三個方面探討《動物世界》的生命倫理書寫。
一、誰值得被悼念
小說中人物的情感邏輯起點始于小水在菜市場買下兔子灰灰。灰灰“兩只如紅寶石一般的眼睛也在看著她,愣是把心給看得萌化了”,小水瞬間被打動,兔子的到來不僅改變了她的日常生活軌跡,也填補了女兒出國上學后留下的情感空位。老金為兔子搭建遮陽棚,小水每日割草、清籠、照顧,她的生活因兔子灰灰的存在而重新注入活力。灰灰是動物伴侶,但更像是家庭缺失情感的替代者,它使夫妻倆空巢的生活重新獲得溫度。然而,灰灰的死亡突然而殘酷。老金姐姐家的小孫女出于好心喂給它一塊水果糖,糖果卻意外導致兔子窒息而亡。小說在描寫這一場景時幾乎完全避免情緒化的渲染,而是用冷靜節制的敘述筆調直接呈現死亡的突發性與不可逆,這種克制反而令哀悼的重量更為突出。小水哭著堅持要把兔子葬在菜地的構樹下,一個小小的墳堆成為他們所能給予的唯一儀式。埋葬是人類承認生命價值的方式,人類采用這種方式來哀悼生命,并讓生命獲得尊嚴。但是這份哀悼并未得以持續,嬸嬸順手將兔子尸體帶走后,并沒讓它入土為安,而是將其端上了餐桌。如此一來,墳堆的莊重在片刻之間化作恥辱,哀悼的莊嚴性被牙齒撕咬,哀悼的神圣性也被粗暴地否認了,小水的淚水此時已不僅承載著對灰灰的悼念,更是對哀悼權利被剝奪的哭訴。在這一點上,小說揭示了一個深刻的倫理議題:并非所有生命都能被平等地悼念。
朱迪斯·巴特勒在《 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中提到哀悼是一種社會性的過程,它決定哪些生命被認為“值得被悼念”,巴特勒借助列維納斯的“面孔”概念進一步闡釋道:“可理解性的規范框架決定了誰有權成為人類、何種生活值得追求、何種死亡值得哀悼”。( [美]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何磊、趙英男譯,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6年版,第30頁。)在小水看來,灰灰的生命與親屬無異,值得人類去流淚和祭奠。然而,在嬸嬸與其他人眼中,它的尸體甚至可以成為餐桌上的一盆美味菜肴,社會生命價值的分層直接表現為哀悼與否和哀悼形式的差異。從民俗文化的角度看,人類為親屬舉行葬禮、建墓立碑,是賦予生命以尊嚴的傳統方式,但灰灰的死亡沒有獲得完整的儀式,它的墳堆被輕慢對待甚至成為笑柄。儀式的扭曲或缺席,恰恰暴露出動物生命在社會結構中的邊緣化位置,小說通過灰灰之死展示出這一尷尬:動物雖進入家庭,但在公共語境中仍被視為“不可哀悼”的存在。
二、替代與再喪失的循環
灰灰的死亡制造了空白,而“替代”的邏輯隨之出現。小草在地里撿到一只小黑狗,它“毛發、眼睛、鼻子全是漆黑一片,只有牙齒是白的”,它雖不免怕生卻向小水蹭過來,小水當場將它命名為“小黑”。命名的動作極具象征性,它把無名的流浪者納入家庭語言體系,使其從“裸命”轉化為“可被呼喚的生命”。小黑的到來既是灰灰的替代,也是新的倫理試煉。
小黑的未來卻被早早蒙上陰影。小草家的花狗被鐵鏈拴在桂花樹下,吃著發餿的剩飯,通體瘦骨嶙峋。關于小黑的命運,小草的閑言幾乎預示結局:“最多養到過年,冬天殺狗的多。”一句話語輕而易舉地把一個生命推向終結,小黑成為灰灰的替代,但同時也是下一次哀悼的預演。替代在這里意味著延宕:哀悼被暫時推遲卻注定再次發生。與此同時,替代并沒有帶來修復。“‘完成哀悼’并不意味著忘記哀悼對象,也不意味著別的對象取代了他的位置”,( [美]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與暴力的力量》,何磊、趙英男譯,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6年版,第30頁。)《動物世界》展示出這種哀悼的未竟,小黑的到來無法撫平灰灰之死的陰影,反而讓新的喪失提前顯影。與小黑形成對照的是仔仔,仔仔作為名貴犬被男主人購得,因此顯得昂貴,能夠給予家庭以體面,它的存在基于消費邏輯。與偶然遇見的小黑不同,仔仔的被愛是購買與占有的結果。它的存在象征著社會中另一種情感模式,情感的發生不再基于偶然性,也無法帶來發自內心的守護,而是投射出金錢與身份影子。小黑與仔仔的差異揭示了兩種替代邏輯:一種是偶然的,其帶有命運意味的相遇;另一種是消費性的,其伴生于金錢與地位。二者共同指向同一困境:哀悼并未真正完成,人類只能在替代與再喪失之間循環。替代既是對失落的補償,也是對未來哀悼的延宕。小說通過灰灰、小黑、仔仔的先后出場,將這一循環表現得冷峻而清晰。
三、生命的可棄與尊嚴
除了死亡與替代,小說更是深刻地揭示了日常言說所塑造的生命價值。灰灰的哀悼被一句“煮著吃了”的流言摧毀,小黑的未來被“過年殺狗”的閑談提前判決,語言在這里不僅是敘述工具,更是權力施暴的方式。語言不僅決定著哪些生命可以被尊重,還宣判了哪些生命注定被拋棄。在小說中,灰灰和小黑的處境正是這種“可棄生命”的縮影。它們的死亡沒有獲得社會的莊重承認,它們的生命價值隨時可能被剝奪。這種語言暴力同樣映射出人類社會的冷硬。嬸嬸的算計、鄰里的流言、關于殺狗的隨口一說,不僅否認了動物的尊嚴,也揭示了共同體內部的殘酷邏輯——哀悼被拒絕,生命被輕賤,尊嚴被消解。李云的敘事策略是不加修飾地記錄這些日常,讓讀者在冷靜的敘事中感受到最沉重的暴力。更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機制并不局限于動物,在現實中,輿論場上常常出現“某些生命更值得關注,另一些則可忽略不計”的分配邏輯,動物事件的公共爭論往往迅速滑向“值得不值得”的二元對立。生命在言說中被評價、排序,尊嚴在爭論中被削弱。小說《動物世界》通過藝術性的呈現,讓這一現實問題在敘事的虛構中得以重構與升華。在閱讀過程中,讀者的耳畔或許不停回蕩著作者的追問:我們能否承認非人生命同樣值得尊重?當動物的哀悼被否認與刪除后,人類自身的哀悼本能也隨之受損。生命的可棄性不僅適用于動物,也時刻威脅著人類。因此我們必須意識到:承認動物的生命尊嚴并不是擴展同情的附加動作,而是守護眾生情感倫理的根本要求。
小說通過灰灰的死亡、小黑的漂泊與仔仔的消費性身份,展示了“哀悼—替代—再喪失”的敘事鏈條。小說敘事揭示了人類面對動物死亡時的困境:哀悼屢屢遭到懸置,替代無法撫平,生命在日常言說中不斷被貶低。然而,李云的寫作并未止步于揭露,她通過冷峻的敘事將對眾生情感倫理的追問權交到讀者手中——誰值得被悼念?哀悼如何可能?生命的尊嚴能否跨越物種的界限?這些問題沒有現成答案卻在文本中反復隱現。在當代文學語境中,小說《動物世界》與生態批評和動物倫理學形成呼應,其獨特之處在于它緊扣日常生活和情感邏輯。它沒有通過宏大敘事來宣講動物生命的尊嚴,而是通過菜市場的一只肉兔、一只流浪于村巷的小黑狗和一只被消費邏輯捆綁的名貴犬來展示生命倫理的復雜性。正是在這些瑣碎的日常中,小說揭示了人類社會最深的困境——當哀悼不斷被拒絕、生命隨時隨地被棄擲時,人類自身的尊嚴也正遭受踐踏。小說《動物世界》的現實意義不僅在于勸慰人類去愛護動物,更在于提醒人類:只有承認非人生命同樣值得被哀悼,才能守護人類自身的倫理根基。李云小說的敘事敦促讀者在動物與人之間直面自身,直面生命最根本的脆弱與莊嚴。這種莊嚴的文學力量使《動物世界》成為一則深刻的生命寓言,也為當下的文學與倫理討論提供了重要范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