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佛入海》:時間的懸疑
一如周宏翔從前創作的諸多作品,《江佛入海》的故事也發生在“山城”重慶。作者對家鄉風物的熟稔與熱愛,為創作打下堅實的基礎。小說開篇,一段聲畫俱至的描寫,使重慶的市井生活纖毫畢現。這些文字仿佛將生活霧化,變為可吸入的氣體。這種金石為開的赤誠,也就是《江佛入海》的起源與歸宿。
故事正式展開之前,作者實際上用兩句話便交代了整個小說的主旨。作為敘說的中心,定慧寺被概括為——那時已不是寺,近幾年又變成寺。這樣的表述如同三句義一般,在邏輯與時間的混沌之地,揭曉著整個故事的核心。就像《紅樓夢》用一句“因此上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便觸碰到歷史迷霧中最幽深曲折的終點。“時間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正是理解《江佛入海》的關鍵所在。
為了將時間串聯在一起,作者將故事的重心放在定慧寺“非寺”的階段。這時的定慧寺是擁擠的居民區,一則流傳于鄰里之間關于拆遷的傳聞,引發現實的震蕩。定慧寺的去留,牽動起過去、現在、未來這三重現實。這不僅關乎過去的魂靈,還牽引著未來亡魂的命運。艾華祥和他的手槍,無疑是導致現實裂變的關鍵因素。定慧寺的兩次形態轉變,都源于他的強硬表現。但是,那些建立于混亂的又終將結束于混亂。他的豪強行徑,最終使蝴蝶振翅,引發一連串波及自己女兒的災難,最后,當現實被縫合之后,定慧寺佛像上連接近百年歷史的真相也被最終揭曉。
縱觀整篇小說,《江佛入海》其實是一部厚重的歷史書寫,核心是生活在定慧寺的那些無名百姓。雖然故事的主體充滿懸疑色彩,但是作者的筆墨卻主要潑灑在群體書寫中。借助劉灰的觀察與拍攝活動,生活在定慧寺中人群成為小說最具說服力的背景與線索。歷史發展與他們的利益有著最多關切,而他們又往往在歷史中失語。不管定慧寺是否為寺,生活在其間的群體似乎從未有過發言權,從這個意味上講,啞聲的徐宏松就是一個象征。佛像的得與失,雖然最是牽動他的人生與靈魂,但除了哭到聲啞也再無能為力。此外,貫穿故事前后的佛像,也作為一個經典的失語意象存在。不管是寺廟存廢還是人間紛擾,這尊佛像始終處于平靜的暴風眼。它眼中安置的針孔攝像頭,更是其注視人間的直觀表達。佛像雖然失語,但懸疑的中心與最終闡釋,都離不開它的在場。同樣,群體也身處懸疑之外,但依然是整個故事的核心與旨歸。理解了這樣的創作邏輯,也就能夠更清晰地看到小說的總體結構。
在第一部分,作者用看起來更像閑筆的方式,構筑了一整個現實語境。雖然定慧寺的歷史尚不明了,但它以充滿山城特色的方式讓人產生諸多猜想。高溫潮濕的環境,使世俗欲望成為生活的重要部分。山城獨有的建筑結構,營造著相互緊密聯系卻齟齬不斷的集體生活。構建現實的目的,正是超越現實。拆遷與命案,打破了現實的秩序。有人在心中打算盤,有人鋌而走險。發展的代價,就是失去過往含情脈脈的面紗。但是,唯有佛像見證過的真相中,還有一些人堅守著信仰與純真。這些人的堅守,不在轟轟烈烈的獻身,而在潮濕溫熱的生活中。徐弘松的結局,不僅是對真相的揭破,更是對表達完整性的一次超越。他在命運的無可奈何中失語,又在生活中重新發現自身的存在。無人知曉他最后的獻身,但這卻是他在佛前最后的自證。
故事的最后,“江佛入海”四字便不僅是佛像墜入江中的實寫。居住在定慧寺的居民創造出的一種獨特生活方式,實際上也以入海的方式成為時空中的注腳。就像小說開篇中敘寫的那樣,一個法國人在1986年照下的相片也就成為標本,封存著一段無人銘記的歷史。喧囂的定慧寺終歸寧靜,一切具體的悲喜,最終都匯入歷史的永恒長河。小說的最后,作者特別將“未來”融入敘述中。何世超在重新修繕的寺廟中緊握“佛耳”、若有所思,正是歷史在現實中遙遠而模糊的回響。劉灰在家中看到的僧人,也是歷史與現實重合之處不可捉摸的幻影。
就文本來看,《江佛入海》的故事當然是一個貫穿數十年的懸疑故事。最早追溯到“地下黨”的英勇就義,最晚又與小說之外的現實世界重疊。但是,這個懸疑故事又不單是偵探斷案。理性與邏輯,似乎并不占據重要的地位。恰恰相反,發生在定慧寺的故事都源于歷史深處,仿若宿命一般。“地下黨”的抗爭經歷、艾華祥的振臂一呼、辛三兒的貿然舉措,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在看似凌亂的時間之網中竟來自同一個源頭。而徐弘松的舍身、工廠的爆炸等“巧合”,其實也都纏繞在宿命之上。定慧寺“寺—非寺—寺”的輪回,正是佛像“被供奉—被掩藏—沉江”的旅程。而在這一過程的背后,徐弘松經歷了“守護—失語—獻身”的人生軌跡。定慧寺的居民,更是這段歷史最重要的經歷者。因此,作者對《江佛入海》的創作,更像是文中劉灰的攝影。那是一種試著理解歷史,與過去和解的嘗試。雖然名為Luaireign的影集最終也未能完成,但那些終將被油漆粉刷掉的生活,卻因此留存在一頁紙上。
將時間作為敘事工具,確實頗有一些存在主義的味道。對于歷史中巧合、宿命等因素的探討,也加深了這種印象。故事以一場盛大的爆炸作結,更是凸顯著某種虛無。但是,作者在將種種意象與線索綜合起來的過程中卻偶有偏題。劉灰的歸鄉、劉灰與艾青的情愫等環節,更多成為故事可有可無的背景。小說最后,劉灰雖然貢獻了出彩的部分,但在揭曉真相時他又可以被完全隱去。徐弘松獻身的故事,以第三人稱來講述也毫不為難。
這些旁逸斜出的枝干,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削弱著小說的主題表達。劉灰為居民拍照,竭力想留下定慧寺的歷史,或許是一個極佳的切入點。而他與艾青之間的情感,也完全可以作為一種兩種現實之間的碰撞。劉灰是歸來者,而艾青是注定出走者。但是,如果將這種情感作為推進破案的動機,則稍顯冗余。發生在定慧寺的諸般離奇是歷史與現實之間深切糾葛的產物,如果另外尋找動機或原因,則不免給人困惑之感。畢竟,定慧寺身上具有的和被賦予的內涵,均非由理推得。
《江佛入海》真正想要觸及的,不在筆鋒之上的故事。那些對市井居民不厭其煩的、有如攝影一般的記錄,或許才是作者的真意所在。閱盡人間之事的佛像,最終依然矗立并繼續穿過無數的人間。但這些來來往往的居民,才是為佛像、為自己書寫歷史的主體。無聲的徐弘松,也決定著佛像的歸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