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地書
去王家灣,是順著桑干河走。
從大同過陽原,拐向鄉村公路。行程基本與桑干河平行,大致方向一直往東。離開國道,路就不再好走,時常上坡下坡,路上還偶有障礙物。不過,車窗外的景色還是養眼的。綠水時緩時急,時清時濁,快樂地奔流。兩座山峰之間,一列重載列車緩緩駛過,列車下是桑干河,就在咫尺,列車與河平行,卻又以不同的速度走向自己的終點。車與河,殊途同歸。
山,河,列車,有平行之美,也有歷史的肌理滲透在山河之間。凝視,似畫。趕緊掏出手機拍照。
這還不是王家灣。
從此處拐上山道,顛顛簸簸,車行了好久,看到山上有巨大的“堅守”兩個字時,方被告知,王家灣線路車間到了。
跋山涉水而來,看到一個小伙子,黑紅黑紅的臉,大約身高一米七。他說他從西藏來,我的愛人也是從西藏回到山西的,瞬間就覺得親切起來。
“你是西藏人?”
“不是,我家是大同廣靈的。”
“為什么來這里?”
“轉業來的。”
干凈清澈的眼眸里,略帶幾分靦腆。他叫曹重雨,從西藏軍區轉業來到王家灣線路車間,成為大秦鐵路上的一名普通養路工。大秦鐵路一期工程(山西大同至河北大石莊段)于1988年12月開通,他和大秦鐵路同齡,這或許是冥冥中的緣分。
曹重雨早早就當了兵,進入西藏軍區,分配在汽車連。他駕駛著貨車拉運各種物資,奔波在拉薩到軍區的各個駐訓點上,每天幾百公里的行程,他接受強烈的日光浴,也遭遇風和雪。一天結束,只要把汽車安全地開回營地,他的笑容就和西邊的晚霞一樣燦爛。車開得好,他第二年就當了班長,主要做教練工作。他訓練刻苦,要求嚴格,教出許多司機繼續奔跑在高原上。高原上的環境與平原不同,缺氧導致他一綹一綹掉頭發,他也曾焦慮過,但是當他了解了西藏,他便明白,每一天細小的工作都責任重大,不僅是人車安全,他是在為國家守邊疆。
這一干就是16年。
2023年底,曹重雨得轉業了,今后何去何從?
曹重雨知道,自己的家鄉有我國第一條重載鐵路,山西的煤從大同登上列車,沿著這條鐵路,一路開到秦皇島,煤從列車上下來,再乘船去往南方。別人告訴他,大秦鐵路艱苦,他笑了笑,我是軍人,當過兵就是一生的軍人,就應該到艱苦的地方去。
不用怎么考慮,他選擇了國鐵太原局,再一步,他選擇了王家灣線路車間。
大秦鐵路全長653公里,王家灣線路車間擔負著這條鐵路上最艱難地段56公里的線路維護。出了隧道就過橋,過了橋就鉆隧道,這樣“長”在大山和河流上的一段路,大型養路機械進不來,只能長期靠人工養護,刮風下雨、白天夜晚、嚴寒酷暑都得在潮濕陰冷、充滿粉塵的隧道中作業。大雪封山時,常常回不了家。通信也幾乎沒有,移動電話只能移動著打,拿著手機到處找信號。
這樣的條件他適應得很快,因為接近于他在拉薩的歲月。
王家灣,長眠著他出生前就犧牲在這里的筑路工人,每一個新來者都會去祭奠這些英靈。他們和荒草一樣平凡,也和荒草一樣堅韌。勞模張五永、退休時只想看一眼北京城燈火的占更江、得過尿毒癥依然堅守的祁志強,還有他的車間主任王進,這是離他最近的人,已扎根在深山里20多年。
從大同到王家灣,原本只有泥濘的鄉間小道,師傅們走過來了;山里缺水,師傅們挺過來了;裝滿煤的列車駛來,臉會被飛濺起的塵粒擊疼,打成坑洼,師傅們一步一步蹚過來了。現在的條件比過去好太多了,師傅們沒有當逃兵,他也不會。
在鋼軌上作業,迎著風,迎著雪,迎著太陽走,給鋼軌“除害”,他很欣慰——大秦鐵路每15分鐘就能開出一趟重載列車,所輸送的煤,照亮了太多人的前路。不作業時,他望著山間的格桑花,會想起拉薩,拉薩的月亮總是格外明亮,拉薩的太陽總是格外溫暖。在夜深時,他會在兩地之間用心去寫兩地書,環境不同,軍人的意志永不凋零。
我在石頭壘就的“堅守”兩個大字下與他告別。車又在山間旋轉,與桑干河背道而馳。我沒有再感嘆路難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