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人類學的深層叩問——讀黃梵《愛越界的酒神:現代詩漫談》
《愛越界的酒神:現代詩漫談》是詩人、小說家、學者黃梵多年來詩歌評論文章的合集,其中凝結著他在長期創作反思與沉淀中提煉出的詩觀。全書讀罷,像給新詩的水庫開閘放水,底部地貌清晰顯現,連傳聞中的水怪也無處遁藏。新詩的音樂性、詩意呈現的準確性等問題與不同體裁文學、多種藝術形式融合探討,既依循邏輯,又步步遞進、層層揭開詩歌的藝術內核,讀來兼具文學性與美學意蘊。
如同黃梵的詩歌、小說語言一樣,書中評論的語言毫不晦澀,可感性極強。全書保持了其文章一貫的思辨性。作者一向拒絕宏大理論的簡單嵌套,警惕玄之又玄的詩學表達,避免濫用“學術黑話”,引領讀者走出文藝理論的迷障。例如《如何讀一首外國詩》一文,作者結合《襪子》《衣服的悲傷》《冒險》《失眠癥》等短詩文本,對詩意如何誕生作出了清晰的詮釋,讀來猶如親臨課堂,聽他答疑解惑。原本迷霧遍布的詩學小徑,明亮而澄凈地再現于讀者面前。黃梵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本詩集《月亮已失眠》是他55歲時出版的,不禁令作家同行感到訝異;其短篇小說集《閱讀障礙》也是在他成為小說家多年后,于2024年結集出版,這源于他對作品的審慎態度——作者對自身的閱讀與寫作有著極為嚴苛的拷問與自省。在《愛越界的酒神》中,他的詩學反思同樣審慎。
黃梵總能引領我們發現閱讀中容易錯過的細節:藝術感知的細節、創作技法的細節,乃至最重要的人性的細節。這是黃梵深耕多年的“詩歌人類學”,他在高校講授倫理學課程,在創作中也始終讓理論與實踐相貫通。對于東方詩學而言,意象一直是詩意的神奇內核。黃梵在評論寫作中同樣注重打磨意象,在探討詩歌的接受美學時,他寫道:“如果詩歌只是被廢話填滿,那么我們的期待就如西班牙斗牛士的絳紅色斗篷,會遷怒于那只懶得沖向我們的文本懶牛”;在評論友人詩作時:“有時,石峻山的抗議就像柵欄,我必須像一匹馬一樣躍過去。”此類語句生動傳神,妙用意象,繞過晦澀的理性輸出,在談詩論道間激發讀者認知力中的感性力量。作者主張將準確、明晰、生動的意象與層次豐富的隱喻與象征相結合。他在教學中通過理性歸納,把詩歌意象分為主觀意象與客觀意象,便于初學者研習。
作者呼吁人們“要向詞語自足的表演告別”,詩歌文本與身體不再割裂。“我不否認詞語的自足表演,也能產生一個自言自語的超脫世界,但它缺少與靈魂最深刻的聯系,與人的直覺、經驗、洞察、激情、潛在意識等是格格不入的。”黃梵認為,要更加重視詩歌的“可感性”,以及詩歌文本與讀者的“溝通感”,一代詩人不能只成為一群私人密碼簿的編纂者。寫作中拒絕建立溝通感的行為是偷懶行徑——更有甚者,恰恰喜歡在偷懶的同時,東拼西湊出一套理論來為懶惰辯護,仿佛這樣做就將自己生澀的作品鎖進了藝術保險箱。
在文中他談到準確性的問題:“準確是制造不出來的,因為必須與人的生活經驗結合,經驗無法騙人,可以杜絕制造的詩歌。”這啟迪青年作者更應警惕看上去厲害、“唬人”的作品,也許它們恰恰走向了詩藝的反面。正如黃梵在《新詩五十條》中所言:“好詩中的自由,要少于壞詩中的自由;好詩中的邏輯,要多于壞詩中的邏輯。”理念對藝術的霸凌,既是人類濫用理性的產物,也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惡果。在黃梵看來,萬物不是被利用、被征服的對象,而是尊嚴上平等的伙伴。物道詩和傳統詠物詩的區別在于:詠物詩仍然把人放在最核心的地位,而作者試圖呼應的是物的主體性和靈性。
另一方面,作者也擔憂:“考慮到西學的某些鑒賞趣味,正在破壞漢語詩歌的直覺天性。”如今,創作理念急需正本清源:部分寫作者對西方觀念進行簡單粗暴地移植,盲目強調反修辭、反抒情,似乎憑此就能自鳴得意地全盤否定傳統。殊不知這樣的創作在丟失民族性的同時,也讓文學受到脫離情境的偏狹理論的粗暴干涉,讓純正的漢語新詩寫作感染上怪病。“由此我期待誕生一種中西融合的新詩學,它能把最糾結、最有生氣的現代意識,與寫得合乎民族審美觀結合起來,而不是直接移植極端或差強人意的西學觀念,比如,反意象、反詩歌、反意義等等,催生出真正撼動人心的杰作。”黃梵強調詩歌寫作的經驗性:“身體才是詩歌的根源所在。”
從青年時期起,哲學就是黃梵的興趣所在,但他在創作中仍守住邊界:文學需時刻提防理性的過度滲透。比如他在詩中克制使用典故,這對一位淵博的學者來說需要異常強大的自控力。在《美的倫理:技術化的美,可以殺人》一文中,他有著精彩論述:“策蘭已經意識到,從中世紀宗教解放出來的理性至上,同樣暗藏著野蠻之力”“策蘭的隱語是,可以被書寫的詩,再也不能被清除倫理。”詩人應在經驗層面理解道理,不然必陷于空談,建構出一座座語言的空中樓閣。
黃梵叮囑學生,對一個詩人而言,隨筆等其他文體的寫作同樣重要,該書堪稱極佳示范。詩教如此必要,學詩可以改變人的眼睛,即改變人看待事物的方式,在認識論層面提升人的審美和認知維度。“用心更改眼睛,是常人眼里的大逆不道或瘋癲之舉”,但詩人恰恰追尋這種觀看方式的陌生化,我們要改變的是自己的眼睛。“詩意不來自世界,而來自詩人的注視”(《新詩五十條》)。在該書中,每當遇到佳作,經作者一番評析,讀者便能擁有全新的目光。
(作者系南京傳媒學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