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堅韌而冷靜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屬于浦東城鄉結合部的“清明上河圖” 夏商長篇小說《東岸紀事》:書寫那些被生活壓低的靈魂

在被意識形態、商業邏輯、技術浪潮不斷重塑的時代,小說依然是我們探尋“被遺忘的存在”的一種方式。作家夏商的長篇小說《東岸紀事》正是一部在紛亂世相中,用細節叩問人性、以語言復原生活真相的文學佳作。作者用六年時間,以堅韌而冷靜的筆觸,描繪出一幅屬于中國上海浦東城鄉結合部的“清明上河圖”,也為當代中文小說樹立了新的寫實典范。
《東岸紀事》采用現實主義的筆法,通過細膩而精準的觀察,深入還原真實生活,與先鋒派小說對心理意識的抽象追求形成鮮明對比。作品拒絕塑造脫離現實的“象牙塔”式人物,而是通過刻畫一群血肉豐滿的小人物,呈現出時代的質感與人性的溫度。
主人公梅菊喬(小名喬喬)出身上海郊區,經歷了從“文學女青年”逐步滑入“市井女子”的人生軌道。作者對她的性格與命運的塑造,既不依賴觀念設定,也不靠情節堆砌,而是通過一個個真實可感的生活細節自然展開:她年少時被地痞小螺螄侵犯,為掩蓋真相,主動勾搭詩人邵楓“頂包”;在打工地唐記飯店,與兩名女子共侍一夫;后為抗衡社會暴力,依附黑幫頭目崴崴,成為一位在尋常家庭與黑幫之間游走的女人。喬喬出身底層,卻始終不愿徹底放棄幻想與尊嚴。她不甘心屈服于命運,卻又缺乏支撐她向上攀爬的外力,最終所能依靠的,只剩下自己的身體。而她這種以出賣身體換取尊嚴的方式,無異于與魔鬼達成一場無法全身而退的交易。作品以生活化的細節切入,描摹喬喬內心的情緒起伏,使她在沖突與困境中漸漸被塑造出清晰的形象。正如卡爾維諾所言,作家若失去對現實的感知,其筆下人物終將“石頭化”,淪為呆板的標本?!稏|岸紀事》中的人物恰恰相反,他們從熟悉的社會肌理中浮現,令人信服而動容。喬喬作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角色之一,其形象的生成過程,展現了現實主義筆法的力量與溫度。
《東岸紀事》的真實性還在于它敢于正視現實的灰色地帶,描繪被忽視的群體,并賦予他們多面、真實的人性。它拒絕將人物“典型化”,不以善惡二元劃分角色,而是展現他們在矛盾與掙扎中逐漸成形的過程。比如喬喬的丈夫馬為東,這位被人笑稱“戇大”的男人,為追求喬喬不惜一切,即便戴綠帽也始終如一。然而,當他終于忍無可忍,與情敵正面對峙時,那一刻迸發出的血性與尊嚴,并非英雄主義的演繹,而是一個普通人在現實壓迫下的情感爆發,粗拙中涌動著撼人的力量。
小說中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是崴崴。這個“有腔調”的黑老大,不像傳統文學中簡單的反派角色。他一方面是地頭蛇,靠拳腳鎮場子;另一方面卻懂規矩、講義氣,在底層江湖中也遵循一套自己的原則。
崴崴從不輕易暴露狠勁,只在關鍵時刻出手。他對喬喬直言“我約你出來就是想睡你”,既體現了其粗野本性,也展示了流氓世界的叢林規則。可他并非冷血無情。在喬喬遭遇小螺螄騷擾時,他出手教訓對方,卻又不愿讓兄弟陷入殺人案件的危險中。最終,小螺螄的“意外身亡”雖成迷案,崴崴卻始終不露破綻。
與王朔筆下的“橡皮人”不同,夏商筆下的流氓有血有肉、有情有義,是社會轉型期最典型的“灰色人物”——身處邊緣,卻渴望被認可;不守規矩,卻也守底線。崴崴的存在正是那個年代底層男性生存圖譜的一個縮影。
在《東岸紀事》中,夏商塑造了數十個栩栩如生的角色,從副鄉長、船員、黑老大,到商販、打工妹、詩人,每個人都有自己鮮明的“腔調”與存在感。這些人物并非通過上帝視角的評述或強加的觀念框架來塑造,而是通過貼合其身份的語言、動作與生活細節,一點一滴自然浮現出來。
語言的真實,是這些人物可信度的重要支撐。小說對浦東方言和本地日常對話的精準運用,為作品注入了濃厚的“上海氣息”。喬喬繼承了母親罵大街的本領,但她不靠堆砌臟話爭勝,而是句句擊中對方軟肋。比如,馬為青前來質問弟弟的事:“馬為東的事情知道了嗎?”喬喬冷不丁回擊:“不會也在外面軋姘頭吧?!彼恼Z言帶著女性的尖利與底層的倔強,不求體面,但求凌厲。作品中大量描寫了類似的小市民間的口舌之爭,語言粗糲卻不失分寸。有粗話,有惡言,但始終點到為止,不流于堆砌臟話求“真實感”,也不墮入低俗與獵奇。這種語言上的克制,使得市井場景更具張力,也增強了情節的節奏感與真實度。
此外,夏商在人物塑造中巧妙運用了對比手法。崴崴與小螺螄、小開等“小混混”形成鮮明反差,生動展現了真正具備“氣場”的人物如何在社會夾縫中堅守立足。喬喬性格的前后轉變,以及她與不同男性角色在語言和情感表達上的差異,使人物之間的互動更富張力與層次感。
正如夏商所言:“好的小說是非常縝密的,是符合生活邏輯的?!薄稏|岸紀事》以六里鄉為敘事中心,從清晨的喧囂緩緩展開。一群有性情、有故事的人輪番登場,在這座開放的舞臺上,共同演繹一段段悲喜交織的生命交響詩。
《東岸紀事》是對上海東部城鄉結合部二十多年風云變遷的細膩描摹,它描寫的不僅是人物命運,更是一個時代的生活質地。從語言到結構,從人物到場景,小說都體現出作家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把握與文學表達的高度自覺。
在今天這個快節奏、碎片化的時代,《東岸紀事》提醒我們:小說依然擁有非凡的力量。它是一扇通向人性深處的窗戶,引導人們重新審視和理解“人到底是什么”。作品中的喬喬們在掙扎,馬為東們承受著辛酸,崴崴們身上閃現出復雜與矛盾——這些人物并非虛構的投影,而是真實生活的縮影。正是通過對這些具體而鮮活的人物的塑造,《東岸紀事》讓我們意識到:真正打動人的文學,并不在于敘事的宏大,而在于那些細微處所激起的情感共鳴。
(作者為評論家、北京語言大學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