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娘巴合婭
我根本沒有想到,在相隔不到兩公里的克孜勒加爾塔斯村,找一個來做飯的人,會有這么難。阿克闊拉村有那么多的牛羊,多到院子里都盛不下,裝不了,只好走在大路上,走在巷道里,站在紅磚墻根下,遠遠的山腳下,山坡上山頂上,也有隱約身影。村上新買的垃圾箱旁邊,還有幾頭牛。垃圾箱四周沒有幾塊牛糞,所以就過來任意隨性,冒著熱氣落在大雪初晴的地上,比碗大,有盤子那么大。環環相扣,有螺有旋。還會冒尖。
這里面,肯定少不了巴合婭家的牛和羊,甚至還有馬。因為有一天巴合婭悄悄告訴我,她家里有120多只羊,12頭牛,還有4匹馬。她長得壯實卻不至臃腫,是因為每天都能喝到自己家的牛奶,而且個子也不矮。
1983年出生的巴合婭,給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正在削洋芋的皮,正在剝蔥和蒜,一大把的干辣皮子,我盛在盆里。用水泡軟了,再把水控干,才好下鍋。
巴合婭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是努爾寶力的老婆,也是給我們駐村工作隊做飯的大師傅。新疆人習慣把做飯的廚子稱為大師傅,巴合婭事實上就是我們的廚娘。
感覺眨眼的工夫,一支煙點燃還沒有吸上幾口就燙了手,時間過得可真快啊!春暖花開,雨落下雪飛揚,熟悉的雁群向南去又往北來,母羊開始產羔,過不了多久,又要脫毛,這已經是我們的第六支“訪惠聚”工作隊了。
從2014年開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黨委決定從全疆各級機關抽調干部開展“訪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動?!霸L民情”是主要途徑,“惠民生”是重要舉措,“聚民心”是根本目的,簡稱“訪惠聚”。這項工作既是過去下基層工作的延續,又是新形勢下群眾工作的創新?!霸L惠聚”活動開展以來,數十萬名機關干部別妻離子下沉基層,與農牧民兄弟姐妹父老鄉親同吃、同住、同學習、同勞動,送政策、送法律、送溫暖、送文明,遇難事必幫、遇大病必幫、遇喜事必賀、遇節慶必賀、遇喪事必慰問,工作隊員的足跡遍布新疆大地的每一寸肌膚、每一道紋理,工作隊員的汗水、心血和智慧灑滿天山南北的角角落落、林田路渠。
我是在新疆最冷的季節到的阿克闊拉,是快要天黑的那一陣子,除了刮風的白天和黑夜,這里居然溫暖如春,我帶的厚重衣服全無用處,雪落在了山頂和我的腳下,偌大的廚房,只有我和巴合婭兩個人。其他人,都在進村入戶。我們兩人,必須保證在他們返回駐地之時,就能吃到現成可口的飯菜。我是在這里短暫停留,頂替一名因病住院的工作隊員,他回來了,我就走了,必須做到壓茬輪換和無縫交接。
我們工作隊駐地,就在哈薩克族牧民定居點的最中間。工作隊駐地院子寬敞,干凈整齊,一面五星紅旗高高飄揚,我迎著刺眼的太陽看這面旗子,總是會很激動,尤其是每周一的清晨,和牧民們一起升國旗,國歌聲一響起,我就會熱淚盈眶。在不知不覺中,淚水還要流下來,兩道咸濕,我總忘了抹去。
我的眼淚,應該是源自我小時候的饑餓,逃學后父親的皮鞭,母親的楊柳枝條、笤帚疙瘩和燒火棍棒,還有我第一次站在國旗下手和腳的無處安放。想起我八九歲的時候,剛剛成為一名少先隊員,穿著母親做的藍色褲子白色襯衣,站在陽光下,抬頭注視著紅旗,老師要求我們每個人身體成立正姿勢,抬頭挺胸收腹,雙手五指并攏貼于褲縫線兩側,當聽到敬禮口令時,右臂自然向前抬起至與肩平齊,右手臂向額頭前方彎曲,至右前臂與肩成45度夾角,右手五指并攏與右前臂成一條直線,右手大拇指指根距額頭一拳距離,掌心沖下,沖左,沖前,敬一個優美順暢的少先隊隊禮。那時候,在我小小的心中,就始終銘記,五星紅旗是由無數先烈的鮮血染紅。當我胳膊上戴著兩道杠再到三道杠舉著紅旗走在隊伍前面的時候,我能感受到多少人的羨慕眼神,還有父母驕傲自豪的目光。我把腿抬得更高,步子踩踏得更精準更勻稱,我沒有想到一面薄薄的旗子,風刮過來就能飄起來的旗子,讓我不由自主感到那樣沉重和珍重,我必須得用百般的力氣和萬般的小心,才能把旗子扛起來、舉起來,讓旗子飄起來。在西北,在新疆,白楊挺拔,年年向上,一年更比一年高;柳絮紛紛,每一年落下都不在同一個地方;榆錢兒飽滿厚實,在各式各樣的縫隙和土里,要自己長——在屋頂上長,在韭菜和豆角的旁邊長,在墻后長,在有太陽和泥土、蚯蚓的地方長。長成了,就長成了。但,都朝著一個方向,向著太陽。
多少年之后,我在一個近乎荒無人煙的地方,長途跋涉。我走過了一道梁,又翻過了一個坡,仿佛快要倒下了。那一刻,那一瞬間,雖然我知道這一倒下,可能就再也不會起來。我的站立和跌倒,也許就是一絲微風和一滴細雨的事情,我還擔心,天上會掉下來一塊云團,巴掌大小,雞蛋大小,一個沙棗核那么大,幸好,都沒有。我在恍惚間,忘不了向前看,遠處,似乎有一些白顏色的房子,房子的周圍,似乎還簇擁著一些樹木,那房子和樹木的前面,有一點紅,那紅,隨著我越來越沉的腳步,越來越大,竟至于清晰,就是我小時候舉在手里的旗子,簡直一模一樣,我都懷疑,是不是從前的那一面?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啊,它依然是那樣鮮艷,我的兩鬢已經有了星星點點的白發,而它,從不顯老。
每個星期一的清晨,和牧民們一起升國旗,雖然天不冷,但大石頭鄉的阿克闊拉從古到今都是多風的地方。巴合婭,就站在我的身邊。
我遺傳了外公的迎風流淚。無須回頭,我知道一樣有人流淚,寒風和溫暖里的淚水。阿克闊拉靜臥蜷縮在山谷里,那些厚重的冬衣,袖口總在臉龐之上。我看到巴合婭淚流兩行,還有青白鼻涕凝露結霜,忘了擦去,她根本就不知道。
哈薩克族廚娘巴合婭,最擅長的是哈薩克族飯菜,因為在她能夠站立行走的時候,母親教會了她。哈薩克族的飲食與游牧生活緊密相連,主要就是茶、肉、奶和面食,所以她煮的手抓肉味道極為鮮美。在我有限的認知和經歷中,哈薩克族的手抓肉最好吃,哈薩克族的奶茶最好喝。不知道為什么,只要我走進哈薩克族的氈房,脫了鞋子,盤腿坐在桌子旁邊,立刻就會饑渴難當。
阿克闊拉村的廚娘是巴合婭,相隔不到兩公里的克孜勒加爾塔斯村,卻死活都找不到一個來做飯的人。巴合婭覺得特別奇怪,還有人和錢過不去?她自己并不缺錢,但還想再掙更多的錢,技多不壓身,錢多了還可以鋪床作枕?。?/p>
好多哈薩克族婦女認為“外出務工掙錢丟面子”,同時受“婦女不出遠門”“女人的智慧抵不上男人的智慧”等陳舊觀念制約,寧愿在家閑著受窮,也不愿走出家門勞動致富。巴合婭居高臨下地說那些人,評論那些人,甚至譏諷和笑話那些人,她很聰明,不說是哪一個人,她說一群人,說那些人,仿佛在飛機上俯瞰那些人,至少也是肋生雙翼,拍打著在高處,那些人,就是不愿意掙錢的人,那些人,就是有錢不愿意掙的人,大錢掙不了,小錢看不上。她是沒有坐過飛機,但她見過風箏在天上飛啊,她幾乎忘記了,全然忘記了自己當時就坐在一個小小的木頭板凳上,不是坐在椅子上,或者早就忘記了她自己曾經也是一個普通的哈薩克族婦女,天天圍著灶臺燒奶茶、打馕、往奶茶里加鹽、做家務和收拾房子、帶孩子、給公婆端茶倒水、剪去自己不知不覺中長長的手腳指甲,等過段時間指甲再悄悄長出來。而今天的她,形象高大,有多么高啊,她簡直就站在遠遠的山頂之上。那山,遠遠望過去,比縣城最高的樓房還要高!比明明暗暗閃閃爍爍電視臺的信號塔還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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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