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高山,跨過河流,把詩歌帶回家 ——國際青春詩會(中國—拉美國家專場)詩歌學術對話會側記
9月17日下午,2025國際青春詩會(中國—拉美國家專場)詩歌學術對話會在陜西商洛柞水舉行。此次學術對話會以“詩歌的本土性和世界性”為主題,共分為三場對談,16位中外詩人與會展開交流分享。
“詩歌猶如一面旗幟,飄揚在文化與民族情感的蒼穹”
不同文化根脈所孕育的詩歌,雖源遠流長、各具風貌,卻在探索自我與世界的道路上始終保持著深刻的精神共鳴。第一場對談以“當安第斯之夜的后裔遇上莊子和詠春拳”為主題,聚焦本土文化基因與全球視野如何交融共生、共同塑造詩歌的創作與表達。中外詩人從道家智慧、地域傳統、生命體驗等維度出發,探討詩歌如何在接納未知、聯結孤獨、傳承使命的過程中,讓民族的獨特表達轉化為屬于世界的語言。
巴勃羅·卡查季安(阿根廷)的發言題目《要踩扁這只小老鼠嗎?》來自他很喜歡的荷蘭鋼琴家米沙·門格爾伯格。米沙與鼓手漢·本寧克合作爵士樂時,常以輕柔的彈奏“對抗”瘋狂的鼓點,低音鋼琴的力量與震耳欲聾的鼓聲產生了“張力”。這讓他從中理解了一種面對事物的行為方式,即以開放和接納的姿態順應事物發展,這與他從道家的倫理主張、詠春的拳法中得到的啟發如出一轍。在詩歌創作中,他特別注重“無知”給予自己的文學啟迪與思想滋養:“只有那些我們無法完全理解的事物,才能給予我們前進的力量?!?/p>
“探索詩歌在社會中的角色并非易事,尤其是在一個讀者似乎越來越傾向于尋找并熱切贊揚那種令人愉悅且能帶來確定性的藝術的世界里。寫作詩歌是在孤獨者之間建立一種親密感?!卑⒐潘雇ⅰす夏凡ǘ蚬隙酄枺┑陌l言以《詩歌:孤獨者的相遇之地》為題,他認為,如同安第斯文化的智慧,詩歌是傾聽世界的方式,與世界的聲音、節奏和沉默保持共鳴。“它將我們帶回最初的孤獨,并與其他孤獨連接起來,讓我們得以在其中反思與認清自我。今天的詩歌,應該成為一種‘原始能量’,在日常生活的逆境中搭建起尊嚴的堡壘。”
哈維爾·阿爾瓦拉多(巴拿馬)自十五六歲起就深入研習巴拿馬文學傳統,拜訪過許多詩人,他在活動現場深情而莊重地念誦了這些詩人的名字,他們的創作主題根植于愛、生命及愛國情懷。他的詩歌創作繼承巴拿馬文學傳統,希望這些文字成為見證者與傳承者,承擔社會責任,追尋真與美。談及當下詩歌創作面臨人工智能的挑戰時,他說:“AI的出現或許能助益其他領域,但詩歌創作必須源于靈魂、始于才華、生于詩歌本身。詩歌猶如一面旗幟,飄揚在文化與民族情感的蒼穹?!?/p>
尼爾頓·桑蒂亞哥(秘魯)將詩歌比作“一棵帶著根系旅行的樹”,它是個體與集體、私密經驗與普遍真理相遇的場域,能教會我們以更清醒、更人性的方式棲居大地。他談到,“地域性”是詩人最初的語言,“當我們閱讀其他語言或地域的詩人作品時,總會發現詩歌永遠在對‘我們’言說,無論時空相隔千年萬里。這究竟為何?因為詩歌能將我們拽回真實的生活現場。盡管我們說著不同的語言,卻共享著‘我們是誰?去向何方?’的終極追問,當地域性成為世界性,一個民族的絮語也能成為世界的回聲”。
泰伊斯·埃斯派拉特·烏雷尼亞(多米尼加)是一位未受過專業訓練的作家,她在發言中說:“如果摩擦被視為一種相遇、一種建立聯系的方式,那么這就是詩歌可能被發現的地方。在這種意義上,摩擦并非溝通的對立面,而是溝通的條件。”在她看來,作為“摩擦”的詩歌,并不是關于現實的再現,而是觸摸現實的方式。詩意的“摩擦”能使我們放慢腳步,感受萬事萬物如何相通相連,進而尋找一種在世界中生存的可能。
“詩歌是生活本身,是萬物在地球上共生的廣闊敘事”
數字時代的技術浪潮與文化交融,為詩歌賦予了新鮮的存在形態與豐富的探索空間。第二場對談以“數字巴別塔與全球在地化”為主題,探討技術沖擊下詩歌的堅守與革新。詩人們圍繞人工智能對創作的影響、網絡傳播的新可能、詩歌與生活的本質關聯等話題展開分享,展現出詩歌在錨定自然記憶、連接時空萬物、回應時代變革中永恒的生命力。
哈維爾·貝洛(智利)談到,我們的詩歌曾熱烈歌頌語言與身體之美,而如今,隨著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世界正日益被算法變得“扁平化”。然而,安第斯山脈仍然在蔓延、生長,只因詩人們已將其寫入詩中,將自然的存在升華為藝術的永恒?!鞍驳谒沟哪抗鉄o處不在,如同母親的注視,貫穿詩歌的想象?!?/p>
“詩歌沒有國際化或地方性的風格,而是一種永恒的實驗。詩歌不斷更新,并通過時間連接過去與未來,連接所有人和所有事。詩歌是生活本身,是萬物在地球上共生的廣闊敘事。”作為本屆青春詩會中最資深的拉美詩人,諾拉·門德斯(薩爾瓦多)談到,21世紀以來,詩歌在網絡空間得到廣泛傳播,數百萬人都在社交媒體上創作詩歌,就像在一棵樹上,所有的詩人都齊聲歌唱,竭盡全力地想要被傾聽、被認可、被理解、被閱讀?!霸姼璧穆曇艉鸵曈X范圍以一種近乎神奇的方式得到了拓展。”在她看來,面對技術的快速發展,詩歌在情感體驗、社會關懷等方面仍有持續擴展的可能。
因迪拉·卡爾皮奧·奧利沃(委內瑞拉)的發言題目《論“好事者”的特質》源自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的《回頭浪子》,作家用“好事者”的特質來概括自己走上詩歌之路的過程,稱自己“先是詩人,而后才是作家”,她深以為然。談及詩歌在今天的功用,她認為,“詩歌能放手、能告別,能在生命的循環中接納那些必須在世事變遷中轉化的人、事、物。它在最艱難的時刻有用,在最極致的時刻也有用。詩歌用于生活,用于證明生命的價值,用于確證人類的存在。詩歌就是我們的歌詠”。
赫爾曼·帕爾多(哥倫比亞)經常在行旅中創作詩歌,他認為,旅行是回到并不熟悉的地方。憑借文字、憑借詩性的語言、憑借與生俱來的創造力,人可以短暫地拋卻故土,在旅行中認識新的世界,創造新的詩歌?!霸姼璧膭撟髋c身體的行走同時發生。我由衷贊美即將開始的旅程,也贊美那些尚未成行的旅程。我也因此贊美詩歌,它照亮走過的路,照亮身體和語言所邁出的每一步。”
吉賽爾·露西亞·納瓦羅(古巴)是本屆青春詩會中最年輕的拉美詩人。她談到,Z世代的年輕人正處在劇烈變革的時代浪潮之中,而全球化進程對文學的創作來說既有機遇也有挑戰,就像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她總會追問自己為什么要寫詩,并深刻思考身份認同、家國意識、文化交融等問題。她相信,詩歌并非走在消亡的道路上,而是在不斷自我重塑,經歷與社會同步的蛻變,可以視為一個時代的溫度計。
“每一首詩自成一個世界,同時也是彼此互通的門”
在以“從白銀之城波托西到珠峰上的星空”為主題的第三場對談上,詩人們通過追溯地域文學脈絡、探討地緣文化影響、分享跨文化閱讀體驗,關注詩歌的本土性和世界性關系,在交流中確證了詩歌作為“個體世界之門”的特質——既扎根具體的文化土壤,又在人類共通的情感與追問中實現文明的交流互鑒。
杰西卡·弗羅伊登塔爾(玻利維亞)談到,幾個世紀以來,玻利維亞文學一直被視作拉丁美洲乃至世界文學版圖中的邊緣,但玻利維亞不是孤立的島嶼,他反復重申“詩歌意味著傾聽他者”。在他看來,本土性與世界性之間并不是涇渭分明的,“每一首詩自成一個世界,同時也是彼此互通的門”。當下,互聯網、社交媒體和數字平臺改變了寫作、閱讀和傳播詩歌的方式,玻利維亞詩人在社交網絡上發表作品,將詩句以圖像、表情包或視頻詩等碎片化形式流通,借此與世界上其他國家的詩人對話交流?!懊總€時代都是相遇、疊加與張力并存的多重宇宙,詩歌的聲音同時棲居于多個疆域與多種語言之中。”
奧拉西奧·卡瓦洛(烏拉圭)講述了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的歷史沿革與詩歌傳統,并誦讀了伊迪亞·比拉里尼奧、華盛頓·貝納維德斯等詩人的代表作。他表示,近年來,詩歌創作、朗誦、分享與表演成為烏拉圭當地酒吧、咖啡館等公共娛樂場所常見的文藝活動。雖然烏拉圭與阿根廷和巴西相接壤,但與世界其他各國詩歌的譯介和往來仍然欠缺?!皣H青春詩會這樣的活動讓交流成為可能,讓每位參與者像古代的信使一樣,翻越高山、跨過河流、穿越沙漠和綠色的大潘帕斯草原,把詩歌帶回家。”
“我是一個巴西詩人,當我在番石榴樹下聽蜂鳥歌唱的時候,能否像英國詩人在橡樹下聽云雀歌唱,像中國詩人在棗樹下聽喜鵲歌唱那般,深有感觸、情感共通?”里卡多·多梅內克(巴西)認為,討論詩歌的本土性和世界性關系,不能忽視文學的地緣性。無論詩人走到世界的何處,家鄉永遠伴隨他的一生。“文學的本土性與世界性,既因地緣和文化差異產生獨特印記,又在人類共通的情感體驗中架起橋梁,讓跨越地域的心靈共鳴成為可能?!?/p>
卡洛斯·奧多涅斯(洪都拉斯)認為,地方性不僅僅表現在各個地方集市的色彩、植物的種類、村莊的風俗,也表現在語言上;全球性也不僅僅意味著普遍性,還意味著特殊性的極致。他談到,地球上所有的河流都在詩人的詩句中找到了自己的河道,因為詩人不是在描述一條河流,而是在描述所有河流中涌動的水。“那些深入挖掘自己村莊的詩人,他們穿透了世界的土壤。這是全世界詩人共同感受到的驚嘆?!?/p>
羅伯托·阿庫尼亞(墨西哥)特別喜歡讀李白的詩。他認為,詩歌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特別需要緩慢地內化于心。通過循序漸進的咀嚼與消化,才能理解詩歌如何幫助人類生活、認識自我并與他人共處。個體的創作之所以能被廣泛共情,離不開共通的隱喻、恰到好處的話語和節奏,更離不開詩人獨特的個人體驗與讀者之間產生的共鳴?!扒楦惺瞧毡榈?,因為我們皆能感受,但并不一定在內心留下痕跡。我們需要看到那種情感的唯一和獨特,來感受它在我們心中的燃燒。因此,詩歌必然需要個體性,才能回歸其普遍性?!?/p>
最后一位發言的是中國詩人王少勇,他曾在2020年珠峰高程測量時進行跟蹤報道,在2023年參加中國第40次南極考察。回憶起這段經歷為詩歌創作帶來的滋養,他說:“當我在珠穆朗瑪峰腳下仰望星空,回想起的是古希臘智者與古中國先賢在蒼穹之下的追問與思考。一個現代人可以向千萬年之前的古人舉起酒杯,跨越時空尋找知音,這就是詩歌的天性。我甚至相信,旅行者號探測器寄往外太空的金唱片也能在宇宙中找到共鳴?!彼J為,地球上每個角落的人都有可能互相理解,進而實現文化的互認與交流。“我們終究會面對同樣的星空,問出相同的問題,做出不同的回答。”
這場跨越國界的詩歌對話在思維的碰撞與情感的共鳴中落下帷幕。中外詩人們從各自的文化土壤中采擷靈感,在世界性的浪潮里激蕩共振。那些未竟的話題、未盡的靈思,將在世界文學的星空下化作文明的回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