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強散文集《起風》:感官詩學與文化基因喚醒
先于一本書見到一位作者,但讀到文字時卻很難想象書中文字顯現出來的有著如老叟般深沉智慧的“老靈魂”是一位眉宇軒昂、氣質儒雅、文字潔白、粒粒生香的“年輕”作者。這位年輕作家身上體現出的“老靈魂”特質,構成了當代文壇一個頗具癥候性的案例。
開卷即能感知風的痕跡最先顯現在身體記憶里——寒氣自褲管螺旋上升時,人便知是大地在呼吸。朱強的文字恰似這大地之息,悄然無聲地侵入讀者的肌膚,在骨縫間種下清冷的種子。夜讀《起風》,恍若獨行于深巷,忽見某扇窗內燈火昏黃,窗臺上白色細膩的瓷盤里水仙正盛,那種猝不及防的照面和顫栗,恰是朱強文字與讀者相逢的儀式——沒有預告的相遇才最真實。就像深夜推開窗,突然與整座城市闃寂和祥的睡眠面對面,與其卷一開篇《夜晚的沉湎》及《冬之語》、卷三《春夜》和卷四《夜火車》《黃昏的事物》相互映照。
用了兩個深夜時間,推掉繁瑣雜事,關閉手機,焚一支芽莊的“聽松風”,在氤氳的香氣中尋找一場浩大相認重逢的出口。想來《起風》的本質該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迷途——朱強似那狡黠的引路人,故意吹滅燈籠,讓我們在黑暗中對風聲格外敏感。原來失去視覺時,耳朵竟能聽見時間摩擦萬物的聲響:《從前的地址》中信紙拆封時馬尾般的脆響,《中間》里陽光刺入眼眶時快門般的閉合聲,甚至南風北風交替時,白墻滲出汗珠的細微嗚咽。朱強文字里所有的隱喻如同艾倫·威廉姆森評價斯奈德的作品如出一轍——“暗示了一種冥想或精神修煉的過程,為從世俗生活到啟蒙時刻掃清了道路——在對無限和永恒、萬物與虛無的沉思中,現象世界突然消失”。而每一位讀者都會從朱強的文字中感知到,這些細節如針灸銀針,精準刺入時代麻木的情感穴位——在《誰在哭泣》《進退之間》《水邊的思緒》《飄來的世界》《刀鋒》《重重復重重》等單篇里反復出現,凌遲我們業已麻木的疼痛。
縱觀該散文集五卷作品,風作為隱形敘事者的設定,暴露出朱強的文學野心。這個一直在場、無處不在的主角既能壓縮地理間距,讓晨露與暮江對話;又可折疊時空,使李白醉意與現代咖啡的泡沫產生量子糾纏。朱強筆下的風,有著考古學家般的耐心與神秘學家的直覺,總能從最不起眼的縫隙中掘出被遺忘的時間層理。還在書頁間刻畫了不同場景里的一張張生動的面孔,梳理《從前的地址》《被覆蓋的地址》《厝前的長路》《馬坡巷》等等這些人與所在《土地》和場域的關系,更妙的是還在書頁之間長出一座文字庭院,既在《躲春》《風流猶拍古人肩》里收容贛州茶芫下那個埋在書堆里的攻讀古書的“強牯子”,也培育了《想象的權利》中另一維度的卡爾維諾的“幻城”——大抵這是朱強的獨特貢獻,他用他土木工程專業測算出其文字理想國精致容器的最小容積,既要在《人間春色》《光陰的故事》《日常的溫度》《看花》里儲藏足夠多的風月賣花聲與美好睡眠,又要保持足夠少的欲望投射。這種微妙的平衡通過文字傳授,如何用一句“花香一層層遞過來”置換整座溫室,如何借“夕陽淋灑”替代所有照明系統。最終讓我們學會,守護舊物不是懷舊,而是保持與時間談判的能力,讓自己在其中以主人姿態,游刃有余的“面對眼前種種”——風的痕跡細密的編織在一行行松弛的文字里和不自覺跟隨文字深沉思考的無心靈知里。
散文集中《六幅畫》揭示的“夢的色彩悖論",堪稱朱強對現代性最鋒利的解剖。我們總以為清醒時看見的是彩色世界,睡眠中遭遇的是黑白夢境。但讓?波里亞的啟示經朱強在《六幅畫》里轉譯,突然就照見出現代生活的倒錯——恰是在喧囂白晝,我們活在灰度認知里;唯有深夜獨坐,萬物才在沉思中恢復本真色彩。這種顛倒的視覺哲學,如大棒當頭在喝,教人重新學習觀看、自省覺知——讀到這一段時,任誰都似在黑夜中靜坐了半個時辰,眼前卻是空明的澄澈。
還喜朱強先生《兩地書》書信意象中展現出來的最精妙的傳遞之術。朱強深諳物質性承載的永恒魅力——電子脈沖永遠復制不出一封信箋裹挾的天氣記憶。讀者行走其文字中間,突然就會在某個轉角遇見自己遺忘多年的情感,在某扇花窗后瞥見群體記憶的倒影。那些被風霜雨露浸潤的紙張,本身就是時空的膠囊,開封瞬間釋放的不僅是文字,還有彼時的氣壓與濕度、荒火與心跳。這種全息傳遞使《起風》成為信箋集合體,每頁都窸窣作響著創作時的風聲和風的痕跡巧妙隱藏在文字浸透出來的琥珀色的味道里,更裹挾和封存著個體與時代的所有物候、呼吸、冥想和一切。
當《旅人與夢境》拋出“萬物不仁,天地陌生”的命題時,朱強其實給出了超越現代性困境的文學方案:成為風媒植物,而非追風者,這道盡現代性最深的悖論。始知人類比任何時代都更緊密相連,卻比任何時代都更徹底地孤獨。朱強卻不疾不徐的教會我們重要之事——不必追逐風,而要成為敏感的風媒植物,在適當的時刻展開適當的接收器。書頁的確承載過往的悲歡,但最終都映照當下的存在。那些看似偶然的驚鴻一瞥,實則是命運精心安排的自我辨認儀式。所以,在閱讀《起風》的過程讓我們終于理解,他贈予我們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套完整的生存工具——如何用詩意對抗異化,如何借舊物守護本真,如何在無數陌生面孔中辨認靈魂親屬。
朱強的散文最動人處在于展現思想的生長性,他的文字永遠為“具體的痛苦”保留位置。他從不提供結論,只展示思考過程:《日子》《萬物皆可愛》徐徐鋪陳風如何吹軟腿腳,花香如何層層遞進,墟土如何托舉人的視線。這些動態過程使文字始終處于“正在形成”的狀態,讀者得以目睹思想如春草穿透瀝青的完整過程。所以他的文言功底化作現代書寫的內在骨骼而非外在裝飾。他的文字總在下降與上升之間達成奇妙平衡。下降時,能接住“樹葉、水、云、倒影、激動與悲傷的心情、詩”;上升時,又可抵達“天空與河流上的反光”。 這絕對不是簡簡單單浪漫主義的恣意抒情,而是優秀傳統古詩詞基因在他的作品駕馭融合中順暢舒朗的共鳴振奮。朱強筆下每個字都像久埋地下的種子,遇水重新舒展枝葉。但這不亦是簡單的復古,而是經過現代意識淬煉的新生,古老的文言文被他植入當代生活場景后,竟煥發出陌生光彩,并且經得住重重檢驗而證明。所以朱強筆下文字的現代性不在于拋棄傳統,而在于喚醒沉睡的基因。故個人感覺他的文字有著汪曾祺先生的遺風,敘述的人和事物里有異于尋常的況味和見解,我們也從他的文字里看到一種從容和方向——重量級的漢字被重新喚醒——這也是風跡最動人的文化“實踐”吧。
當最后的書頁合攏,風突然從草原打馬穿過,這風也定會呼啦啦穿梭到達江右贛州。我們坐在原地,卻已橫渡千里。這才是最高明的相逢,通過文字,兩個時空重疊剎那,讀者與作者在風眼中心相遇,無需客套寒暄,只是靜靜交換著對世界、對萬物、對天地、對人與人的理解和參悟。
誠然,風呼嘯,永無止息,文字堆積成固墟。但正如朱強所言:“即使萬物成灰,但墟還在”。這片文字之墟保存著所有即將失傳的相逢方式。某天當新的風吹過,或許會有新的人蹲下身,從灰燼中辨認出我們曾經的存在證據——通過書頁,通過風,通過永不熄滅的文字光輝——所以又開始格外期待讀他的另幾部作品《墟土》《行云》……
風永遠有它的軌跡,風永遠昂揚前行。那些堆積成墟的文字,終將成為文化記憶的種子庫。朱強用《起風》證明:漢語的現代性不在于拋棄傳統,而在于喚醒沉睡的基因。當新的風吹過這片文字之墟時,隔世的相逢必將再次發生——這正是文學對抗時間最優雅的姿態。
【作者簡介:于志超(阿潤高勒,于燃),女,蒙古族,80后。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學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法學會會員;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中國散文網專欄作家;作協內蒙古第九屆委員會委員。先后在中國作家網、中國詩歌網、中國散文網、學習強國等網站以及《中國青年報》《詩刊》《草原》《駿馬》《科爾沁文學》《軍嫂》《百柳》等期刊發表作品。出版作品集《葡萄熟了》,長篇小說《驍勇的守護神與呼倫貝爾草原的故事》入選內蒙古自治區重大主題文藝創作項目、內蒙古年度好書榜,榮獲內蒙古自治區第十六屆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優秀作品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