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倫比亞]赫爾曼·帕爾多|露天詩歌
“旅程”——即帶著全新視角去審視未知世界的邀約——以最富生命力的方式,融入了詩歌語言的肌理。遠(yuǎn)行的軌跡、蜿蜒的道路、山巒的磅礴力量、云靄的壯麗身姿(還有那變幻無窮的流云),這些元素共同編織成對 “異質(zhì)之物” (他者)的癡迷。在那些我們幾乎一無所知的土地上,感受自己是異鄉(xiāng)人、是過客,這本就是人類靈魂的固有特質(zhì)。
唯有旅程,能將那些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圖景重新勾勒。此刻我在波哥大(Bogotá)提筆寫作,這座城市的空氣因連綿陰雨而愈發(fā)稀薄。每當(dāng)我踏上旅途,總會莫名思念這里的雨 ——仿佛它步步于我先行。倘若某次旅行中沒有雨的蹤跡,我便會覺得自己仿佛脫離了熟悉的世界;而當(dāng)雨如期而至?xí)r,一抹沾著水汽的淺淺笑意便會在我臉上浮現(xiàn)。這便是 “身邊之物” 的脆弱之處:我們總以為,那些習(xí)以為常的存在,會永遠(yuǎn)為我們停留。實際上,旅程恰恰是 “回歸” 到那個我們從未真正了解的地方。那么,這種超越時間的回歸,究竟如何實現(xiàn)?答案藏在文字里,藏在詩歌語言中,藏在我們與生俱來的創(chuàng)造力本質(zhì)里。
我的祖國哥倫比亞,超過90%的地區(qū)屬熱帶氣候。水豚、橙腹擬鸝、凱門鱷、眼鏡熊——這些只是見證哥倫比亞獨特氛圍的部分動物。然而于我而言,在寒冷的波哥大,有一種小巧的鳥兒總在提醒我:詩歌游走于驚嘆與美好之間。這只小小的飛鳥,這滴 “會飛的水珠”,便是冠嬌鹟(copetón)。墨西哥詩人卡洛斯·佩利塞爾曾說:“它是一種身形纖小的鳥。” 這種鳥體長僅15厘米,用胡桃枝與柏樹枝筑巢,鳴叫聲婉轉(zhuǎn)悠揚(yáng):先是兩聲囀鳴,一低一高。隨后,仿佛要宣告神性降臨,它那比我的手指還細(xì)小的喉嚨里,會發(fā)出一聲持續(xù)三秒的顫音,乘著風(fēng),其速度足以挑戰(zhàn)任何圣歌的重力束縛。鳴叫時,它那如海軍上將羽冠般的頭頂羽毛,在安第斯山脈吹來的熱帶風(fēng)中翻飛。
或許此刻我還可以說,蒙塞拉特山以天使般的臂膀環(huán)抱著波哥大的城市邊界。這座山在整座城市中拔地而起,讓人無法不凝望、不贊嘆。它矗立在那里,宛如一顆生根發(fā)芽的種子,其綻放的 “花朵” 便是這座城市、街道與喧囂。在海拔三千米的山頂(實則是一片高原),能望見低空云層的厚重。空中雖有幾分霧霾,但更多的是濃密的霧氣。山頂之上,大道如交織的動脈,涌動著生命的火焰。你看著汽車穿梭于混沌之中,便知大地正像一顆善變的心臟搏動,熾熱燃燒。在那樣的高度,我們都無比脆弱。
是的,這無疑是我們記憶中與其他山川城市共存的畫面:加拉加斯、墨西哥城、克薩爾特南戈、利馬。如今我愿意相信,蒙塞拉特山上正孕育著另一座 “歡樂花園”——一個藏匿于我心中、既隱秘又歡樂的城市宇宙。
雨水的水幕、蒙塞拉特山、冠嬌鹟鳥。我已將它們帶入這場旅行中的又一段旅程。這便是波哥大的一片剪影。
若說大都市是 “聲音”,那 “軀體” 又在何處?在文學(xué)之中。亨利·戴維·梭羅、莎倫·奧茲、胡安·赫爾曼、塞薩爾·巴列霍、奧爾加·奧羅斯科、托馬斯·沃爾夫、西麗·胡斯特維特——我們的閱讀,成就了身為寫作者的我們。我知道這是老生常談,但卻是必要的老生常談:因為我們在文字間朝圣,在文字中呼吸。若非如此,又該如何解釋這種精神共鳴?梭羅代表沉靜,莎倫·奧茲代表眩暈,胡安·赫爾曼代表感動,塞薩爾·巴列霍代表超越,奧爾加·奧羅斯科代表沉思,托馬斯·沃爾夫代表美好,西麗·胡斯特維特代表質(zhì)疑。我或許還能再列舉417個名字,因為我們正是在這張文字的畫布上得以存續(xù)。
查爾斯·西米克以智者的口吻說道:“小詩人的時代即將來臨。再見了,惠特曼、狄金森、弗羅斯特。歡迎你們——那些名聲僅限于至親,或許還有一兩位摯友在晚飯后圍坐一壺烈紅酒時才會提及的詩人……”抱歉,親愛的查爾斯·西米克,我無法贊同。這正是詩人以吶喊跨越邊界的時代。文字中沒有沉默,即便沉默本就是詩歌的核心部分。“憂郁依舊揮之不去”,我國一位杰出的女詩人艾米莉亞·阿亞爾薩寫道。憂郁、痛苦、希望——這些從不會讓我們淪為“渺小”。
邂逅未知世界,讓我們得以在短暫時光中暫別 “本土”——那些始終伴隨左右的日常。我們明知終將返程,卻在旅行時將其拋諸腦后。此刻的思緒是“全球的”,詩歌亦是 “全球的”——如同旅程本身,如同那些我們甚至尚未啟程的遠(yuǎn)行。
我在心底為即將開啟的旅程慶賀,也為那些尚未發(fā)生的旅途歡呼。我如此贊頌詩歌:它照亮了我們走過的路,也照亮了軀體的步履與語言的軌跡。


